我跟著先生七年了。

七年里見過的女人能從法租界排到外灘，有穿巴黎洋裝的交際花，有讀女校的學生，還有抱著算盤算賬的商戶千金。

但沒有一個像葉苗苗這樣，讓先生多看兩眼。

先生總說女人是麻煩，尤其是葉家人。

當初答應和葉家聯姻，不過是看中他們手里的長江航運線。

我在碼頭見過葉苗苗三次，都是跟著葉老爺來談生意。

那時候的她穿著簇新的旗袍，指甲涂得猩紅，說話時總愛往先生身邊湊，香水味濃得能蓋過碼頭的魚腥味。

“秦副官，替我跟許少爺說，這批軍火我爹肯讓三個點。“她會故意把聲音放軟，眼尾掃過先生時帶著鉤子，“事成之后，我請你去醉仙樓聽戲。“

我只當沒聽見。

先生的心思從來不在這些事上，他的賬本里記著法租界所有洋行的底細，唯獨沒給葉苗苗留過位置。

直到三天前，先生讓我去醉仙樓處理沈老三的事。

那天雨下得密，青石板路滑得像抹了油。

我帶著弟兄剛堵住沈老三的車，就聽見二樓傳來女人的尖叫。

跑上去時，葉苗苗正從樓梯上滾下來，月白色旗袍沾了泥，發簪摔斷在腳邊，露出的腳踝磕得青紫。

“許南耀呢？讓他來見我！“她捂著額頭罵，聲音抖得像秋風里的葉子，卻偏要梗著脖子，“我爹不會放過你們的！“

這時候的她還像個嬌縱的大小姐。

我讓人把她送回葉家，沒敢告訴先生。

先生正忙著查碼頭的軍火失竊案，要是知道葉苗苗又來搗亂，保不齊要讓她吃點苦頭。

可今天清晨，先生突然讓我送旗袍去葉家。

那是件正紅的蘇繡旗袍，鳳凰尾羽上的金線在晨光里泛著流彩。

我認得這料子，是上個月從蘇州請來的老師傅做的，先生盯著繡娘繡了整整七天。

“告訴她，明晚的訂親宴，穿這個來。“先生站在書房窗前，手里轉著枚銀質袖扣，“讓她準時到。“

我到葉家時，葉苗苗正坐在梳妝臺前。

陽光從雕花木窗漏進來，在她發間投下碎金似的光。

她沒像往常那樣撲上來問東問西，只是盯著鏡子里的自己發呆，臉色白得像宣紙。

“葉小姐，先生讓您務必穿這件。“我把旗袍遞過去，注意到她手腕上有道新的掐痕，像是自己掐的。

她沒接，突然轉頭看我，眼睛亮得嚇人：“秦副官，你說...人會不會變成書里的樣子？“

我愣住了。

這問話奇怪得很，不像她會說的話。

以前她只會問先生喜歡什么牌子的雪茄，或是醉仙樓的戲班換了誰。

“葉小姐說笑了。“我把旗袍放在衣架上，“先生還備了新車，明晚我來接您。“

“我不穿。“她突然往后縮，撞到梳妝臺，香粉盒摔在地上，瓷片濺到我的皮鞋上，“這衣服...不吉利。“

這時候我才發現，她跟以前不一樣了。

以前的葉苗苗摔了跤會哭著讓先生賠錢，現在卻盯著地上的瓷片發怔，指尖微微發抖。

以前她總愛往先生身邊湊，剛才我遞旗袍時，她卻往回縮了半寸，像是怕被燙到。

后來我才知道，葉小姐只是葉小姐，而夫人卻只能是葉苗苗

小翠蹲在地上撿碎片，嘴里念叨著：“這可是許少爺特意讓人做的...“

葉苗苗突然抓起桌上的銀簪往頭上插，動作急得發顫。

那簪頭是朵海棠，還是去年先生隨手送的，她以前嫌老氣，總扔在首飾盒底。

“告訴許南耀，我不去訂親宴。“她的聲音發緊，卻故意揚著下巴，“要去，他自己來請。“

我走出葉家時，聽見里面傳來瓷器摔碎的聲音。

馬車駛過法租界的洋行街，我掀起簾子看了眼。

葉苗苗正站在窗前，手里攥著塊碎瓷片，指節白得像沒血。

先生說過，葉苗苗這種女人，三天不惹事就皮癢。

可今天的她，倒像是怕極了什么。

回到公館時，先生正在審沈老三的手下。

那人被打得只剩半條命，嘴里還喊著：“是葉小姐讓我在酒里下藥的！她說要給許南耀好看！“

先生捏碎了手里的茶杯，碎片扎進掌心也沒皺眉。

他盯著我問：“她今早...有什么不一樣？“

我想起她發間的碎光，還有捏著碎瓷片的手：“好像...怕得很。“

先生突然笑了，左眼尾的疤在燈光下泛著冷光：“有意思。“

他讓我備車，說要去醉仙樓。

我跟在后面，看見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銀簪——那是早上我撿回來的，斷口處被磨得光滑，像是被人反復摸過。

車過黃浦江時，先生望著窗外的船影說：“秦峰，你說...要是書里的人活過來了，會怕自己的結局嗎？“

江風灌進車窗，帶著水汽的涼。

我想起葉苗苗盯著鏡子的樣子，突然覺得，有些東西好像真的不一樣了。

訂親宴前夜

醉仙樓的樓梯還留著前日的血跡，被伙計用石灰蓋了層白。

我站在二樓回廊，看著先生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敲著桌面，節奏和他處決叛徒時一模一樣。

樓下傳來黃包車的鈴鐺聲。

葉苗苗到了，穿件湖藍色旗袍，領口別著顆珍珠，不是上次那身惹眼的紅。

她抬頭看見先生時，腳步頓了頓，不像往常那樣徑直撲過來，反而往柱子后縮了縮。

陽光落在她耳后，露出截細白的脖頸，那里有塊淡青的瘀傷，像是被什么東西硌的。

“許少爺。“她的聲音比往常低，手里攥著塊手帕，指節泛白，“聽說你找我。“

先生沒抬頭，指著桌上的酒壺：“陪我喝三杯。“

我知道這是試探。

沈老三的手下招了，說是葉苗苗買通他下藥，想攪黃許家與沈家的軍火交易。

按先生的性子，早該讓她嘗嘗碼頭的水有多冷。

可葉苗苗沒像以前那樣撒嬌耍賴。

她拿起酒杯，仰頭就灌，酒液順著下巴淌進領口，浸濕了半片衣襟。

“第一杯，賠罪。“她放下空杯，聲音發啞，“我不知道那藥會讓人發瘋。“

先生終于抬眼，目光掃過她發紅的眼角：“第二杯呢？“

“祝...祝許家生意興隆。“她的手指在杯沿劃著圈，突然抬頭直視先生，“許少爺，明天的訂親宴...能不能不去？“

這話讓我心頭一跳。

哪家小姐不想嫁進許家？

當初葉苗苗為了讓葉老爺松口，在碼頭堵了先生半個月。

先生笑了，疤上的皮膚繃得緊：“你怕什么？“

“我怕...“她的話卡在喉嚨里，突然打翻了酒杯，酒灑在先生的黑皮鞋上。

要是往常，她早該嚇得哭出來。

可今天她只是盯著那灘酒漬，突然說：“我怕血。“

先生的指尖停在桌沿。

我看見他袖口動了動，那是他動殺心的前兆。

可最后他只是說：“秦峰，送葉小姐回去。“

下樓時，葉苗苗走得急，裙擺掃過樓梯縫里的血跡，突然停住腳步。

她蹲下身，用手帕去擦那些暗紅的痕跡，動作輕得像怕驚醒什么。

“這是沈老板的血，對嗎？“她抬頭問我，眼睛亮得嚇人，“他是不是死在這兒了？“

我沒回答。

按規矩，不該跟她多說一個字。

可她突然抓住我的胳膊，力氣大得不像個小姐：“秦副官，你告訴我，明天...是不是有槍戰？“

她的指甲掐進我的皮肉，帶著顫抖的勁。

我想起三天前那個摔下樓梯還嘴硬的大小姐，再看看眼前這個攥著手帕發抖的女人，突然明白先生那句話的意思——真的不一樣了。

車到葉家門口時，她突然從包里摸出半張紙，塞給我說：“要是許少爺問起，就說我...去沈家貨棧了。“

那是張碼頭貨運單，上面寫著“今夜寅時，軍火入庫“。

我認出這是沈老三的貨單，先生找了三天都沒找到。

她怎么會有這個？

葉苗苗推開車門，腳剛落地又回頭：“告訴許南耀，別信沈知言。“

沈知言是沈老三的弟弟，留洋回來的，總戴著副金絲眼鏡，看著斯文得很。

先生說這人比沈老三難纏，卻沒在他身上多費心思。

我拿著貨運單回去復命。

先生正在看碼頭的圖紙，聽完我的話，突然笑了，把單子往火盆里一扔：“她倒比我想的聰明。“

紙灰飄起來時，先生摸出塊杏仁糖，是早上從葉家帶回來的，糖紙皺巴巴的，像是被人攥了很久。

“明天的訂親宴，加派人手。“他剝開糖紙，糖塊在舌尖轉了轉，“別讓她出事。“

我退出去時，聽見先生對著圖紙喃喃自語：“原來作者也怕自己寫的結局。“

夜風卷著雨絲撲在臉上，帶著潮氣的涼。

我想起葉苗苗塞單子時的手，想起她盯著血跡的眼神，突然覺得，這場訂親宴，怕是要比先生算的還要熱鬧。

碼頭的汽笛聲從遠處傳來，悠長又沉。

我摸了摸腰間的槍，金屬的冷意透過布料滲進來——或許明天，真的會有不一樣的事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