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再次來到漢昌縣,甘寧的心緒有些五味雜陳。
上次來到漢昌,可謂是快意恩仇。百余名錦帆好漢殺得官軍丟盔棄甲,連蜀中名將吳懿都在眾人手中吃了大虧。
那聲“錦帆好漢全伙在此”的豪情叫囂,似乎依舊在漢昌的街道上面回響。
然而此刻的漢昌,正可謂是暗淡了刀光劍影,遠去了鼓角爭鳴。
夜,靜謐如水。
天邊似乎凝聚起了滾滾的烏云,仿佛預示著下一場狂風驟雨即將到來。
甘寧此刻,來到館驛之中的偏房住下,正準備安歇的時候,突然有人敲響了屋門。甘寧開門,望見來人正是漢昌縣館驛的驛丞。
“劉益州幕下書吏,文優先生來見……”
文優?那個眼神陰毒的書生?這么晚了他來做什么?
甘寧心里泛起了疑惑,但還是隨即點燃了燭火,溫暖的光亮瞬間充滿了整個房間之中。
不多時,化名“文優”的李儒來到屋內,見過甘寧,也不行禮。而是態度有些玩味,頗有些傲慢地說道:
“甘渠帥……不,現在沒有錦帆賊,似乎也不能把你稱為渠帥了……”
面對李儒話語之中十足的挖苦意味,甘寧則是冷冷地盯著眼前這個瘦小的丑陋男人。
“文優,你如果有事就說,如果專門來取笑老子的話,還請你離開,莫挨老子……”
李儒聞言一愣。
他是司隸左馮翊郃陽人(今陜西省渭南市合陽縣),自然是聽不太懂川中方言。但甘寧面色上不耐煩的意味,加上臂膀之上暴起的青筋,意味著那句“莫挨老子”,可能是什么危險的信號。
于是,李儒當即斂了斂神色,對甘寧道:
“在下這次深夜前來,其實是有一件喜事相告。劉益州打算封您做蜀郡郡丞,恭喜甘渠帥,哦不,甘大人……明日就可以擺脫白身,從此飛黃騰達……”
“蜀郡?”
對于文優的這些吹捧之詞,甘寧是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他此刻眉頭緊皺,正在思索著劉焉這番安排的用意。
關于蜀郡的情況,甘寧此前從張任處了解過一些,治下所有縣城由劉焉統一管理,不設太守。而且比巴郡地方更為富庶,人口也更多。
而太守之下的職位,則是分為郡丞、郡尉以及主簿、計掾等職。其中郡丞則是屬于文職,相當于地方二把手的位置。
這個劉焉,究竟在耍什么花招?雖說他慣于用權術收買人心,但這個提拔確實有些太大了。
李儒此時雖然表面上是在吹捧甘寧,其實暗地里一直在觀察著甘寧的神色。
見到甘寧沒有因為被封官而沾沾自喜,反而面露沉思之色,不禁內心贊嘆道:
“此人性格沉穩,心性倒還算不錯……也罷,以后到了綿竹,有的是機會……”
少時,李儒見到甘寧不理自己,便感到有些意興闌珊,既然已經確認了自己想確認的事情,于是便打算轉身離去。
“慢著……”
不想這時,甘寧卻是悠悠開口,叫住了李儒。
“甘大人可還有別的事情?”
李儒已經走到屋外,聽到甘寧叫住自己,于是停下腳步回頭,看向甘寧。
此時,屋外開始起風,云中突然閃出一道電光,照亮了此刻昏暗的天地,同時也照亮了李儒那張滿布刀疤的臉龐。
“先前的那番設計,到底是出自你的手筆,還是劉益州的手筆?”
“甘大人,您問這件事情做什么……”
“沒什么,我只是想要知道,我接下來應該面對的敵人是誰……”
“甘大人,您這話倒是讓在下聽不懂了……您現在既無根基,又無人脈,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
轟隆隆——
電閃過后,就是雷鳴,隨即豆大的雨珠自天空落下,天地之間一片乒乓作響,似乎鳴奏起了一場爭鳴。
然而比這陣爭鳴之聲更加響亮的,則是甘寧接下來的話語:
“我要……殺人誅心……”
“殺人誅心?”
聽到這話,李儒陰鷙的眼神之中也閃爍起了一絲奇異的光芒。
這個詞語,李儒可是第一次聽到,當下細細品味起來,如飲甘露一般。他身為惡相董卓智囊,專好施毒計惡計。從鳩殺廢帝劉辯,到火焚都城洛陽——
殺人誅心這四個字,恰好是他行計的準則。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于是當下,李儒的面色上露出了一絲邪惡的淺笑,此刻連雨滴打在他那瘦小的身軀上,都渾然未覺。
“那我就看你甘興霸,如何殺人誅心……”
說著,李儒冒著大雨,大笑而去,消失在黑暗中。
甘寧望著李儒離去的身影,此刻莫名的感覺到背后一陣發寒。
思來想后,甘寧決定叫來蒲氏全,給他下達了一道指令,讓他定好聯絡手段,并讓他成為今后與甘虎甘狼等人聯絡的中間人。
……
深夜,漢昌太守府,劉焉望著這場瓢潑大雨,感受著雨中帶來的清涼感覺,心里說不出的暢快。
少頃,李儒回到劉焉身前復命。劉焉回頭望著李儒濕漉漉的樣子,令他有些不喜。
“消息傳到了?”
“傳到了……”
“甘興霸作何反應?有沒有對孤心懷感恩?”
李儒聞言,露出一聲不易察覺的嗤笑,但是表面上還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樣。
“沒有……”
“哦?”
見到劉焉臉色之上的變化,李儒眸中閃過一絲快意。
“他說,殺人誅心……”
劉焉聞言,露出一抹十分不屑的冷笑:
“殺人,還要誅心?好可怕啊……”
“這甘寧已經進入了孤給他量身定做的囚籠之中,莫非他還想憑一己之力翻盤不成?”
李儒聞言,詐做驚訝狀,附和劉焉道:
“劉使君莫非已有良計?”
劉焉莞爾一笑,隨后對李儒道出了接下來的計劃。
翌日,雨歇風停,艷陽高照。
益州牧劉焉在漢昌太守府召見一眾官吏,除了已經被他攆回綿竹閉門思過的吳懿之外,一眾巴郡官員全部出席。
在安排完安置流民,以及組建東州兵等事項之后,劉焉面色一沉,擺出十足的威嚴,悠悠言道:
“宣錦帆賊渠帥甘寧……”
少時,甘寧大步流星前來,見過一眾官吏之后,對劉焉只是客氣地拱了拱手,并不下拜。
這讓劉焉心里已經起了五分怒意,但當著巴郡一眾官吏的面,他還是依舊保持著那副仁者風度。
“甘興霸,既然是孤本人親臨,為何不下拜?”
甘寧聞言,面色如常,仍舊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樣,對劉焉道:
“回劉益州的話,在下行走江湖,從來拜天拜地拜父母,拜仁人義士,只可惜里面沒有您劉益州的位置……”
此話一出,一眾巴郡官吏登時倒吸一口涼氣,心下感嘆這甘寧竟然如此膽色,連這漢室宗親的面子都敢駁。
“哦?”劉焉怒極而笑。
“這么說,你甘興霸認為孤受不得你一拜?”
甘寧聞言,也不正面回答,而是繼續說著自己的理由:
“你劉益州不是漢家天子,只是一個州牧,而我只是你治下一小民,若是你能夠令我等小民安居樂業,別說是下拜,就是給你立個長生牌位,日日拜夜夜拜,又有何妨?”
“但是您身為州牧,卻胡亂抓捕鄉親,只為逼我一個人就范,試問如此做法,又怎么能讓我心服您呢?”
言下之意,就是你劉焉還沒有答應我甘寧的條件,我憑什么要受你劉焉的節制。
劉焉是何等聰慧之人,聽了甘寧話中的意味,當下說道:
“甘興霸果然不愧是草莽英雄,這份義氣,的確令孤敬佩。孤剛剛已經下令,眾位被抓的鄉親,全部返回家園,并免除他們今年的賦稅。前番抓捕他們的事情,都是吳子遠將軍所為,孤已經責備過他,并令他閉門自省。如此,你可滿意?”
這個劉焉果然如自己所想,將一切責任都推到下屬身上,自己則是摘得干干凈凈,果然是道貌岸然之人。
但是表面上,甘寧則是不露聲色,提出了第二個條件,那就是臨行前嚴顏曾經托他轉達給劉焉的話。
聽聞嚴顏決定為恩人守孝三年這件事情,劉焉也是唏噓不已。在這個時代,世人最重孝義。嚴顏此舉,劉焉自然是沒有反駁的理由,反而應該大力支持。
見劉焉沒有反駁之后,甘寧這才單膝跪地,雙手抱拳,向劉焉行了一記軍中之禮。
“既然這樣的話,在下愿意聽候您的指示行動……”
按照平時,這個局面之下,換做旁人應該說愿效犬馬之勞才對。但是甘寧如今說出的這番話語,確實少了許多臣服的意味。
劉焉心里其實是怒不可遏的,他不明白這個賊首當著自己的面憑什么擺譜。
但是一想到甘寧今后會來到自己治下,自己有的是機會收拾他。于是此刻,劉焉當著一眾官員的面,宣布了對甘寧的任免命令:
“著令甘寧,自今日起任蜀郡郡丞一職,即刻前往綿竹縣赴任!”
這正是:如今草莽換官袍,執起筆墨放下刀。蜀郡郡丞甘興霸,亦文亦武亦英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