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甘家塢外,畫面顯得有些詭異。
只見近十名威風凜凜,手持兵器的大漢,面色不善地對著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男人和一頭孱弱的瘦驢。
“哪位是甘興霸,甘渠帥?”
男人不是別人,正是化名文優的李儒,這次來到甘家塢的目的,正是給甘寧一眾錦帆賊送來劉焉的親筆信件。
此時的李儒倒是十分輕松,然而甘寧一眾卻是如臨大敵。
“我就是甘興霸,你是什么人?”
望著眼前來人的輕松姿態,甘寧內心已經有數,此人竟然敢獨自一人前來見自己,倒還真是有些膽色。
“久聞甘渠帥的威名,如今當面看來,倒真是‘百聞不如一見’,甘渠帥似乎并不懂得待客之道……”
聽到眼前這人話中明顯的嘲諷之意,除甘寧外的一眾好漢對其怒目相向,但甘寧則是冷哼一聲,似乎并不在意:
“我這甘家塢無論是官還是民,一律歡迎。只是不歡迎藏頭露尾的‘無名’之輩……”
言下之意是讓來者報上名來。
此刻李儒聽到甘寧面對自己的譏諷,竟然冷靜地還以顏色。當下收起了小覷之心,暗忖道:
“有點意思,伶牙俐齒,似乎不像一般賊寇……”
但是表面上,李儒仍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樣子,十分寫意的對甘寧拱了拱手,道:
“有道理……在下乃是劉益州帳下一小吏,姓文名優,如今有劉益州信件在此,不知甘渠帥可否隨在下借一步說話?”
文優?
甘寧聞聽來人報上名號,內心開始暗思起來。饒是他知曉漢末三國之中大部分有名之人,都沒有想起此人名號。
但表面上,甘寧仍舊是維持著甘家塢主人的威嚴,并沒有回禮,而是將右手十分隨意的一招,背過身去,道了一聲“請”。
這初次見面的一番唇槍舌劍,看起來是甘寧占了上風。
隨后李儒牽著自己的驢,跟著一眾好漢來到了甘家塢的草堂之中。雙方分主賓之位站定之后,李儒緩緩地拿出了一封信件,放在甘寧面前的桌案之上。
望著四周一眾好漢盯著自己的不善目光,李儒倒是如同渾然未覺一般,一雙陰鷙如毒蛇一般的眼睛,緊緊地盯在甘寧身上,隨后掃視了一眼周圍眾人,悠悠言道:
“我有一言,請諸位靜聽……”
話音未落,便被甘寧打斷。
“文先生要說的,恐怕是那劉焉要招安我等,對吧……”
甘寧一雙虎目此刻正面迎上了李儒的眼睛,他心里知道,對付這些說客,不能夠給他們說話的機會,應該將話語中的主動權牢牢地掌握在自己這里。
“關于這件事情,請文先生回去告訴那劉焉。‘冤有頭,債有主’,所有的事情都是我甘興霸一人所為,和那些鄉親們沒有關系。你叫他放了前日里抓的那些鄉親,否則一切免談!”
李儒聞言,冷笑一聲。
這甘寧倒真如他所想,是個義氣之人,只是有些太過迂腐正派。這樣的人,他李儒可是見得多了,有的是應對之策。
下一瞬間,李儒哈哈大笑,引得一眾豪杰紛紛對其側目。更有那脾氣暴躁的,像甘虎甘狼兄弟這樣,已經默默地把手放在了腰間的刀上。
“這就是你們錦帆賊的渠帥?枉你們自詡為豪杰義氣之人,竟然連一介書生的話都不敢聽?你們究竟在怕什么?”
激將法?
甘寧聞言一愣,這個家伙倒還是真是有點膽色。他明知道自己這邊的一眾兄弟各個敬佩自己,竟然還敢出言嘲諷。
雖說自古以來有“兩軍交戰,不斬來使”的說法,但他們這邊可都是一幫江湖草莽,沒必要跟官軍講什么規矩。
尤其是在官軍做出肆意抓捕鄰近鄉鎮之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之后。眾人對官軍的倒行逆施,已經到達了容忍的極限。
甘寧所料不錯,在“文優”說完這句話之后,座下的甘虎甘狼已經拔出了腰間的利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這個丑八怪,老子們剛剛就看你不爽,現在竟然還敢在這里亂放狗屁。再敢說我家渠帥的不是,老子們現在就把你的狗腦袋砍下來!”
面對刀鋒加身的險境,李儒則是渾然不懼。
生死?笑話!
幾個月前,董卓被殺的時候,王允和呂布在長安四處抓捕董卓一黨,他當時自毀容貌,吞藥改聲,以詐死之計從死人堆里爬了出來。如果不是被劉焉的兩個兒子——劉范、劉誕截獲,只怕他現在已經隱入民間,伺機而動。
現在不過是幾個水匪而已,難道能比長安的禁軍還要厲害嗎?
此時,化名“文優”的李儒,悠悠言道:
“不知哪位是嚴顏將軍?”
嚴顏聞聽李儒叫自己的名字,當即冷哼一聲道:
“某家正是嚴顏……”
李儒聞言,伸出一只手指,將刀鋒從自己脖子上挪了些許,隨后看向嚴顏道:
“益州牧劉使君已經抵達巴郡,得知嚴將軍因義氣獨闖法場,對將軍十分敬佩……”
“那吳子遠挾私報復,竟然不等劉使君抵達就要強斬句陽,劉使君對此也是深感抱歉,目前已經革除吳子遠的軍職,令其返回綿竹,閉門反省。句大人的事,也不會再追究,如今這巴郡太守之位,將由嚴將軍您來接任。”
隨后,李儒暗暗地嘆了一口氣,似乎有些遺憾。
“哎,在下原本以為對于你等來說,這應該算是個好消息才對,罷了,要殺就殺吧……”
此話一出,眾人目光瞬間齊刷刷地望向嚴顏,令嚴顏瞬間如同芒刺在背一般。
嚴顏此刻心里暗叫一聲苦。在座眾人之中,只有他目前有官職,如今一眾人等的眼光紛紛閃爍著不同的情緒,令他有些不知所措。
正在嚴顏因為眾兄弟的眼光而左右為難的時候,甘寧拍了一下桌案,冷冷道。
“文先生的話說完了?”
“說完了……”
“那你就先回去!告訴那劉焉,還是那句話:不放人,一切免談!”
李儒聞言,眸中閃過一絲得意,向后退卻數步,避開虎狼兄弟的刀鋒,對甘寧拱了拱手。隨后一句話也不說,就這樣飄然離去。
見到這個面貌丑陋之人離開之后,甘寧方才暗暗地吸了一口冷氣,私底下掃了一眾兄弟的神情,心下暗道:
“好毒的計策,這個家伙竟然僅用一句話,就將眾人之間建立起來的信賴感破壞掉……”
“文優……這個家伙究竟是什么來路?”
此時,甘虎和甘狼二人,作為甘寧的親近之人,當下一抱拳對甘寧道:
“渠帥,您不會真信了官軍的鬼話,去當什么鳥官吧……”
這話說的明顯意有所指,因為甘虎二人在對甘寧說話的時候,眼睛的余光一直在瞟著嚴顏。
嚴顏生性耿直,自然是受不了這樣的眼光。于是當下一怒而起,對甘虎二人說道:
“你們兩個家伙,不要瞧不起人!我們昨晚才一起喝過義酒,自當共同進退,剛剛那個矮子明顯在挑撥離間……”
話音未落,嚴顏走到甘寧面前,鄭重地一抱拳道:
“興霸老弟,你應該相信為兄吧……”
“我和嚴顏兄長的看法一樣,根據興霸老弟前面的分析,那劉益州絕非表面上有著長者之風。而送信這人眼神陰毒,一看就非善類。就算嚴兄能夠回去,恐怕也會被這幾人所害……”
說話這人正是張任,此刻開口為嚴顏打著圓場。
“興霸老弟,我等賨人既然相信你的本事,來到你這甘家塢,現在還未站穩腳跟,難道又讓我等回山里不成?”
何氏家作為目前甘家塢中的板楯蠻人領袖,如今正是聽了甘寧的建議舉家搬遷過來,自然是得從自家族人的前途利益上,出發考慮問題。
聽到眾人七嘴八舌的這通議論,甘寧瞬間感到心亂如麻。他心里明白,目前在這草堂之中的眾人,都有不可退讓的底線。如果處理不好,恐怕一瞬間,這甘家塢的領導層就會土崩瓦解。
于是當下,甘寧只好讓眾人先停止爭論,給他三天時間來思考。畢竟也得先查探一下官軍目前的動向才行。
眾人見狀,于是依言散去,但是眉目之間相互閃爍的眼色,也已經預示著相互之間,心里已經有了些許裂痕。
深夜,甘寧獨自一人來到江邊吹風,試圖讓自己的心思冷靜下來。
“寧學桃園三結義,不學瓦崗一爐香……”
甘寧心中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了這句話。
他來自后世,對于古人的印象仍是十分刻板,以為古人都是淳樸和極其重義之人,而忽略了其中最重要的一點。
古代人,也是人。而人的本質,就是逐利。
眾位錦帆健兒一番血戰,加上板楯蠻人也有出力,為了嚴顏的事情忙上忙下,出生入死。這下倒好,如今一眾鄉親即將背井離鄉,而受了眾人恩惠的嚴顏,反而因此升了官職。
饒是甘寧相信嚴顏仍然心向自己,但錦帆一眾的甘虎兄弟二人還有這甘家塢內的鄉親,因為忌憚嚴顏的官軍身份,可不會這么容易就理解。
這也正是那位名叫“文優”的書生,設計的厲害之處。
“咳咳——”
這個時候,甘寧的身后突然出現了一陣陣咳嗽聲音。甘寧回身望去,發現正是自己前日里救出的前巴郡太守,句陽。
此時的句陽面色如金紙,身披衣袍,手拄著一根木棍,看起來極其虛弱。
“句大人,您的風寒之癥尚未痊愈,如今江邊風大,您還是快些回屋休息才是……”
“無妨,甘渠帥,如今在下已經不是太守,你也不必再叫我大人了……咳咳……”
甘寧見到句陽這副十分虛弱的樣子,內心不免有些心疼,連忙走到句陽面前,將披在他身上的衣袍再次緊了一緊。
“在下自己的身體情況,在下自己清楚,如今局勢有變,在下深受渠帥大恩,自來應該幫渠帥解惑……”
甘寧聞言,面色一喜,連忙道:
“句大人莫非已有良策?”
“呵呵……解決問題的方法,目前甘渠帥內心之中應該已經有了,只是不知道該如何向眾人敘說罷了,在下說的可對?”
甘寧聽后,不免多看了句陽幾眼。雖說人言皆稱這句陽是個昏官,但是他能在太守任上做了這么多年,看起來也并非等閑之輩。
于是當下,甘寧也收起了小覷之心,對句陽道出了實情。
“不錯,我已經打算解散麾下眾人,如果劉焉那邊能夠接受我的條件,我愿意到他的帳下聽候發落,只不過……”
“哦?”
句陽聞言微微一笑,頻頻點頭。
“只不過,甘渠帥不會讓劉益州稱心如意,仍是會布下暗招,對吧……”
“不錯,如今這甘家塢內的所有人,都在本帥的教導之下,取得一技之長,就算離開這里去往別的地方,他們也不會失去生機。而且,我教給他們的,無論是武藝還是知識,假以時日都會讓他們在這益州官場,脫穎而出。”
“只要人還在,人心還在,一切就有未來……”
句陽聞言,十分激動,上前握住了甘寧的手,顫抖著聲音道:
“沒想到我這巴郡之下,竟然出了渠帥這樣的英雄豪杰,若是能夠早點遇到渠帥,恐怕我也不會落到這個下場……”
“也罷,甘渠帥既然心懷‘屠龍之志’,此刻更應該堅持心中所想,繼續走下去,而不是在這里妄自菲薄,自我消耗。句某不才,愿為甘渠帥開辟道路……”
言畢,句陽眼中留出兩行淚水,不知道是想起了自己在之前處境里的自我反省,還是別的原因。此刻他的面色變得紅潤起來,眼神之中也充滿了光彩。而甘寧此時也是面露感激之色,眼睛里閃爍起了一絲光亮。
“渠帥目前缺少的,就是一個時機,一個將大家聚集起來,能夠心往一處的時機……”
“此話怎講?”
面對甘寧的問話,句陽沒有回答,而是眼神飄向了遠方,不知道看見了什么。此時句陽的滿臉釋然,悠悠道:
“這個時機,馬上就會到來……咳咳……在下有些累了,還想勞煩渠帥,扶在下回去休息……”
甘寧見到句陽此時又開始了激烈的咳嗽,于是連忙依言將句陽扶回住處。正巧在門口遇到了嚴顏張任二人。
嚴顏和張任剛剛探視句陽的時候,見句陽不在榻上,剛想出門尋找,此刻正巧遇到甘寧二人。
嚴顏眼見句陽的病情似乎又加重了,于是連忙將句陽扶回榻上照顧,一旁的句安和句扶二人,也是十分乖巧孝順,在句陽榻前端湯熬藥。
身為外人的張任和甘寧二人見了,此刻也是默不作聲的掩門離去。
行至甘寧住處,張任叫住甘寧道:
“興霸老弟……”
“公義兄?”
張任此時,見到甘寧停下腳步,輕輕嘆了口氣,隨后向甘寧道:
“興霸老弟,先前答應你去尋找那趙子龍的事情,為兄打算今晚就出發……”
此話一出,當場如晴空霹靂一般在甘寧耳邊炸響:
“公義兄走得這么急,莫非是要離我而去?”
“不是,在下既然答應了興霸老弟,就應該去做到。況且剛剛我也已經和嚴顏兄長商量過,目前西川這邊看似局勢安穩,其實內中隱藏著十分強大的不安定因素……”
“而為兄空有一身本事,但是卻沒辦法幫助老弟破開局面,與其這樣,倒不如為老弟找來更多幫手,也不枉費你我二人交情一場……”
見到張任這副去意已決的模樣,甘寧此刻也找不到反駁的理由,于是當下,甘寧默默無言,上前重重地擁抱了張任。二人的兄弟情義,此刻自是溢于言表。
于是,一夜無話。
翌日清晨,一聲凄厲的哭聲,打破了甘家塢的寧靜。
眾人聞聽異動,此時稍加打探,便知道了其中緣由——
前巴郡太守,漢昌句家當代家主句陽,已于夜里因為病重去世。句陽臨死之前,將他的兩個兒子,托付給了嚴顏照顧。嚴顏聽聞句陽死訊,當場哭昏了過去,好不容易被眾人救醒。
這番情深義重的場面,令眾人不斷唏噓,心下里的嚴顏的嫌隙也少了幾分。
昨夜句陽在江邊對甘寧說過的話,此刻依然縈繞在耳中。甘寧自是領悟過來,句陽所說的時機,恐怕就是自己的死亡。
于是當下,甘寧重重地單膝跪地,對句陽的遺體行了一記大禮。隨后便安排眾人,為句陽料理后事。
在古代,死者為大。無論句陽生前做過什么,此刻伴隨著他的故去,一切都有如夢幻泡影一般,隨著臨江之上的江風,飄散到了空中。
甘家塢內,此刻揚起了白幡,飄起了紙錢,板楯蠻人們也為句陽吹起了送行的號角。一眾鄉親在甘寧的帶領下,紛紛為句陽披上了白衣。在江邊尋了一處風水寶地,將句陽安葬。
理事完畢之后,甘寧見到眾人齊聚一堂,于是高聲言道:
“諸位目前既然都在這里,在下有一句肺腑之言,想告訴諸位……”
此時,甘家塢內的大小鄉親,連同何氏家等一眾蠻人,都在聚集在江邊,聽聞甘寧口稱“在下”,言語之中又有著請求的意味,于是紛紛靜下心來傾聽。
“諸位!我打算近幾日,解散錦帆一眾,離開這甘家塢,前往劉益州之處,今天正好大家都在這里,特地宣布這件事情……”
此話一出,眾人頓時議論紛紛,不明白甘寧為什么要這么做。
“渠帥!莫非是不要我等了,接受那些狗官的招安,去謀那什么前程?”
說話之人,正是甘虎。他作為錦帆豪杰的二把手,又是甘寧的心腹家將,此刻也只有他才敢對甘寧說這樣的話。
“不,在下為的不是自己的什么前程,而是為了眾人的太平生活……”
“如今那劉益州與其說是對付我等錦帆眾,倒不如說是對付我甘興霸一個人,他深知我甘興霸,行事向來義字為先,所以派人四處抓捕鄉親,目的就是逼我就范。我若不去,鄉親們難免被其所害……”
這件事情,眾人先前已經從蒲氏全的口中聽過了,對于這樣的行為,眾人都恨得咬牙切齒,紛紛罵了起來。
甘狼此時,聽到自家渠帥要獨闖險境,于是面露憂色的言道:
“渠帥為了大義,孤身前往險地。我甘狼不才,愿和渠帥一同前往,為眾位鄉親請命!”
聽聞此言,眾人紛紛異口同聲地言道:
“我也愿往!”
甘寧此刻,望著群情激昂的眾人,緩緩開口,說出了一番驚世駭俗之語。
這正是:前世濟仁今世瘋,而今義字響當空。豪杰同心化火種,沒入西川諸道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