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縣外,甘家塢內。
甘寧率先跳下輕舟,穩穩地落在地上,隨后把甘虎叫來,問道。
“府中還有多少余糧?”
甘虎身為甘寧家將,自小同原主一起長大,是原主極為信賴之人,如今正是負責甘寧府中的諸多龐雜事物。此時稍一思索,就告知了甘寧答案。
“回渠帥,府中余糧上交州郡之后,尚可支撐一月有余……”
隨后甘虎面露憂色,回想起剛剛發生的事情,還有目前的困境,對甘寧諫道。
“渠帥,那郡中狗官如今到處征糧,這甘家塢內有五十余戶,多半人家都未湊齊。這要是郡中怪罪下來,塢中老小,可都要被郡里充作佃戶遷往他處。而渠帥又在江上放了那伙‘鷓鴣’,弟兄們那邊,只怕會因此心生動搖啊……”
“無妨,我定會給眾人一個交代……”
甘寧此時,內心已有定計。
原主此前已經獲得情報,聽聞巴郡西面的云霧山中,住著一伙賨(cóng)民,這些人估摸著有八百余人,聽說個個都是好勇斗狠,驍勇善戰之徒。
前日里,那巴西郡守句(gōu)陽派出的征糧兵士約三千人,前往云霧山附近鄉鎮征糧,被那賨民首領何氏家打得大敗而走不說,就連征來的許多糧食也被搶走。
現如今,郡里正在征兵,準備前往討伐這伙賨民。
依照原主的計劃,他欲率領眾錦帆賊作為義軍,前往投奔郡中討賨軍隊。如此行事,眾人自然不需要納糧,反而可以堂而皇之地從軍中索要補給,也就不存在缺糧的問題。
這種方法,雖然可以解自家之急,但是對這甘家塢內的鄉親來說,卻并非最佳方案。
身逢亂世,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原主的想法也實屬正常。但若是甘寧帶走了全塢的青壯勞力,那么剩下的這些老弱婦孺,可就真的在亂世中斷了生路。
自己作為一名受過良好教育的正規軍人,自然是不能丟下這些弱小不管。
于是當下,甘寧一把挽起甘虎那強壯的肩膀,將他拉到一邊,對他附耳數句。
甘虎聽了甘寧的話后,面色大驚,隨后道。
“渠帥此事不妥,若是將我等的余糧都分給眾鄉親,雖說能夠解當下之急,但今后弟兄們吃什么去啊……”
甘寧聞言,深吸一口氣,隨后對甘虎正色道。
“虎子,我問你,你可有妻子兒女?”
甘虎聞言一怔。
“我尚未娶妻生子,這事渠帥您應該知曉……”
甘寧聞言不答,而是聲音陡然提高,喝問甘虎道。
“我再問你,你可有祖宗父母?”
這話問得確實有些重了,甘虎見到甘寧此刻鄭重的表情,隨即面色一凜,高聲道。
“當然有!我等甘氏子弟,乃是先秦名將甘茂之后。先祖智勇雙全,名動諸侯。此事塢中三尺小兒尚且知曉,渠帥又為何有此一問?”
甘寧見到甘虎的自豪神情,露出欣慰笑容,此刻拍了拍甘虎的肩膀,輕聲道。
“這就對了,既然這里人全都姓甘。如今他們的父母,便是我們的父母;他們的兒女,便是我們的兒女。我們錦帆兒郎,個個都是英雄好漢,些許糧食而已,還怕搞不到?”
聽到甘寧目前似乎已經有解決辦法,甘虎瞬間閉嘴,只見此刻,甘虎對著甘寧抱拳一禮。
“渠帥言之有理,我這就去召集眾鄉親,您且在此稍候片刻……”
甘寧聽后,微笑點頭不言,目送著甘虎昂首闊步而去。
甘虎離去之后,甘寧四下觀望起來。
此時,錦帆賊們出行所用的輕舟,整整齊齊地停靠在江邊碼頭。
只不過,船尾部與碼頭的連接處,綁著的不是粗獷的麻繩,而是一匹匹上好的西川錦繡,可謂是十分顯眼。
甘寧祖上,確實如甘虎所言,是秦時名將甘茂的一支族人,落腳在這巴郡臨江縣內。而后在此地經營數代,筑起這座甘家塢,成為臨江一帶的土豪。
只不過,如今到了甘寧這輩,倒是有些沒落。因為原主祖上沒有官職,自己又不務正業,不修農桑。而是專門行這紈绔浮華之事,用以彰顯自己和別人的不同。
前身一出一入,十分講究排場,端的是威風炫赫。
其人步行則陳列車騎,縱馬奔騰;水行則連接輕舟,揚起錦帆。麾下侍從之人,皆披服錦繡,走到哪里,哪里光彩斐然。
下船停留之時,甘寧一眾從來不用粗繩維系舟船,而是用上好的西川錦繡。離開時,又要將這錦繡割斷拋棄,以顯示其富有奢侈。
此時的甘寧,看著這一眾水匪用上好的錦布綢緞綁船的燒包行徑,已然是嘬起了牙花,搖起了頭,大感惋惜。如果平日里原主能夠節儉一些,早做打算,也不會遇到目前缺糧的窘境。
看來,自己這次不光要解決兒郎們的糧草問題,也得將這幫跟著原主誤入歧途的青壯們引入正途才是。
大約過了半炷香的時間,甘虎帶著眾鄉親前來拜見。
甘寧見到眾人到來,頓了頓,隨后高聲言道。
“鄉親們,如今縣中即將派人來到甘家塢內征糧,我知道你們當中有許多人日子過得十分辛苦。現如今我已下令甘虎,打開家倉,接濟你等鄉親。自明日起,眾人可以到我家去取……”
此話一出,塢內眾鄉親開始議論起來。一時之間,眾人紛紛猜測,這平日里不務正業,殺人越貨的水匪渠帥甘寧,怎么就突然之間轉了性子。
同時,這番發言,也讓在場的錦帆兒郎們感到十分吃驚,紛紛開始交換眼神。
他們當中的大部分人,因為加入了甘寧麾下,都和家里斷了關系。畢竟“錦帆賊”這個稱呼在巴郡一帶,確實沒有什么好名聲。
但畢竟塢內眾人皆出自同宗,親情血濃于水。如今眾位錦帆兒郎,聽到渠帥竟然要拿自家糧食分給他們的親人,面露感激之色的同時,心里也犯起了嘀咕。
畢竟大伙兒缺糧的事情,很多人內心其實都已經知道,只是礙于甘寧十分好面兒,嘴上不說罷了。
甘寧此時,一雙虎目掃過在場眾人的神情,當下心里已然有數,于是道。
“諸位鄉親不必擔憂,關于糧食問題,我打算明日出發,前往云霧山中借糧……”
此話一出,當下有人出列。甘寧望去,發現說話這人正是家將甘虎。
“渠帥所說,莫非是那云霧山中的板楯(dùn)蠻人?”
“正是!”
甘虎聞言,面露憂色,隨后抱拳道。
“傳聞那云霧山中的板楯蠻人,驍勇善戰,不知渠帥此去,要帶多少人?”
甘虎以為,自家渠帥是要像往常一樣,逞強斗武,去那云霧山中搶糧,故而由此一問。卻不曾想甘寧接下來的話,卻更加讓他感到高深莫測。
就見甘寧當下露出自信神情,笑道。
“只我一人前去,足矣……”
甘虎聞言,沉默不語。那何氏家的狠辣手段,他可是聽說過。
這幫賨民,素來居于深山,不尊王化。擅長弓弩射術,以狩獵為生,平日里驅狼斗虎,可謂是驍勇異常。又因為這幫蠻人善用木板做楯,叢林搏殺之間,悍不畏死,所以也被稱為“板楯蠻”。
前番巴郡征糧隊三千余人,就是在這何氏家的手中吃了虧。聽甘寧話中之意,竟然是要獨自前往這處險地。萬一他要有個閃失,錦帆眾人們今后可就是群龍無首了。
想到這里,甘虎再次出言諫道。
“渠帥不可,那板楯蠻人,素來與我等漢人不和,前番郡中發兵前往征糧,反被那幫蠻人劫掠一場,如今郡里正在征兵討伐。渠帥孤身前往這等是非之地,若是有了閃失,叫我等錦帆兒郎們今后如何自處?”
甘寧聞言,知道甘虎這個兄弟是為了自己著想,心里登時一暖。
“自古凡人生死有命,若是老天讓我死于云霧山中,也是無話可說。不過,我不認為那云霧山會是我的喪命之處……”
說著,甘寧目露肅然之色,娓娓道。
“那云霧山中的賨民,和我等一樣,都是窮苦出身。其首領何氏家對付官軍,想必也是無奈之舉。他們剛剛得到一批糧食,必然不會歸還給州郡。若是能夠從他們手里借來糧米,我等的生計問題也就可以解決……”
講到這里,甘寧的意思已經很明確了。他這次獨自去闖云霧山,并非為了搶糧,而是要跟那位名叫何氏家的首領會面,從他們手中借來糧草,幫助眾錦帆賊渡過難關。
甘寧解釋完畢之后,眾人之間交頭接耳的聲音也小了起來,甘寧于是再給眾人打下一記強心針,道。
“你等不必擔憂,此次借糧歸來之后,我會再去為眾位錦帆兒郎們,尋求其他謀生手段,也好過讓眾人再背著這‘賊寇’之名……”
這話雖然在錦帆賊的隊伍中沒有激起什么浪花,但是在眾鄉親的耳中,卻博得了許多好感。因為其中不少鄉親的家中子侄,平日里都跟著甘寧混跡江湖,行了不少荒唐事。
一時之間,眾鄉親聽聞甘寧竟然要給他們的子侄輩尋一條正當的生路,紛紛面露喜悅之色,隨后表示拜服。
甘寧見狀,露出欣慰神色,隨后遣散部眾,安排眾位錦帆兒郎們,維持塢內秩序還有明日開倉放糧的細節事情,自不贅言。
翌日清晨,甘寧帶著隨身兵器,跨上駿馬,告別甘虎等人之后,就獨自前往巴郡西面的云霧山中。
且說這云霧山,山勢雄偉,因常有云霧繚繞而得名。甘寧此時,已是行了大半日,終于抵達巴西郡治下。見天色已晚,于是便尋一處酒肆休息,且等來日一早上山。
酒肆之中,此時生意正佳,眾人皆在討論前日里云霧山中那一戰,言語當中,對這賨民首領何氏家贊賞頗多,對那官軍眾人,則是露出鄙夷之色。
此時酒肆客人里面,有聽過甘寧名聲的,見到甘寧前來,暗道。
“那人是不是‘錦帆賊’的首領甘興霸?他不是在巴東一帶活動嗎,怎么今日到巴西來了?”
“噓……小聲一點,這甘興霸可不好惹。我可聽說,這人行事乖張的很。如果人家隆重地接待他,他便傾心相交;如果禮節不隆重,他便放縱手下搶掠對方資財,甚至還殺過郡里的官長吏員。我等且離此人遠一點,免得惹他不快……”
甘寧自是耳聰目明之人,此時眾人的議論之語,落進甘寧耳中。甘寧也只是搖頭笑笑,并未出聲。心下感嘆這原主的名聲,可真是不太好。
隨后甘寧徑直來到角落中的案前坐下,因為原主惡名在外,眾人都恨不得離他遠些。店家也素知甘寧名號,馬上為他安排好酒好菜。因而此刻略顯擁擠的酒肆之中,唯有甘寧的周圍十分寬敞。
不多時,就見身著青色勁裝的一位豪客漢子,提著一桿紅纓長槍,來到酒肆當中歇腳。看其人舉止,似乎頗有官軍做派。
眾人見到這位漢子到來,紛紛停止了討論。店內的聲音一時間也安靜了不少,氣氛也變得有些冷場。
且看來人體形樣貌,正是頭巾掩映佩紅纓,狼腰猿臂體彪形。此人身形剛猛,但面容俊秀,一看就非尋常人物。
就見當下,來人對這店家說道。
“店家,麻煩給在下打些好酒,再弄些吃食來。”
店家聞言,面露難色道。
“客官不好意思,小店今日已經客滿,屬實已無坐席……”
漢子一聽就不樂意了,他本是眼力極好之人,此時環顧四周,就發現甘寧身旁尚有空位,于是不悅道。
“你這店家好不曉事,那邊不是坐席又是什么?該不是你這廝怕在下少了你的銀錢?”
言畢,漢子竟是不理店家,徑直朝著甘寧走去。其人舉止倒是十分有禮,就見當下,漢子對甘寧略一抱拳,隨后道。
“這位兄臺,在下蜀郡張任,字公義。不知兄臺可否賞個臉面,讓在下并案而坐?”
“張任?”
甘寧此時,正在自斟自飲,聽到來人報上名號,腦海中猶如驚雷劈過一般,暗忖道。
“莫非是那演義中的西川槍王,落鳳坡箭射鳳雛龐統的蜀中名將,張任?”
這位名叫張任的年輕人,據后世演義所傳,其人乃是槍圣童淵座下二弟子。幼年時曾在深山學藝,得恩師傳授百鳥朝鳳槍法,厲害非常。
他的師兄,乃是“北地槍王”張繡,曾經在賈詡的幫助下,多次打敗曹操。后雖投降,但一生征戰北境,鮮有敗績。
他的師弟,則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常山趙云,趙子龍。
后來劉備受劉璋之邀入川,時為劉璋部將的張任,先是在歡迎宴上力敵劉封魏延二人,保衛主公劉璋周全。后在落鳳坡設伏,一箭射殺了劉備的軍師龐統,逼得劉備不得不退守涪縣。這才引得諸葛亮率領趙云張飛等強將入蜀支援。
而后,諸葛亮出動張飛,趙云,黃忠,魏延四位猛將,自己親自率領十余親從過橋誘敵,這才令張任在金雁橋中伏。
危機之時,張任同張飛力戰二十余合而不敗,最后因寡不敵眾,被趙云等人擒獲,更是在被俘后寧死不降,最后被劉備下令斬首。
張任此人,雖說結局不好,但有著憑借一人之力,同三員五虎將領周旋的傲人戰績。
一念至此,甘寧露出驚訝之色,投杯停箸,抬頭望向張任。
此刻,甘寧張任二人四目相對,竟是同時感受到了對方的不平凡。
這正是:自古英雄惜英雄,從來好漢敬好漢。云霧山下豪杰會,義氣自此金難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