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夜色如墨。

二更天的梆子聲剛剛響起，便驟然吹起了一陣東風。

臨江之畔，百余名錦帆豪杰與一群船夫聞聽甘寧召喚，便在夜幕的掩護下，齊聚岸邊，靜靜地等待著甘寧的出現。

時值秋日，夜風陰冷，眾人被這突如其來的江風一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彼此間的呼吸聲，在這寂靜的夜中顯得格外清晰。

不久，蒲氏全駕馭著一輛馬車緩緩駛來，眾人凝目望去，只見車上堆滿了酒肉，香氣撲鼻。

“主公明知塢中糧草正緊，為何還要……”

眾人眼巴巴地盯著那輛裝滿酒肉的馬車，喉嚨滾動，悄無聲息地吞了吞口水。接著，低聲細語在夜色中蔓延開來，他們紛紛猜測甘寧是否即將展開什么重大的行動。

畢竟，官軍來攻的消息早已在塢內傳得人盡皆知。

“全體注意，每人領肉八兩，取溫酒一碗，需保持秩序，不得有誤……”

蒲氏全的聲音在夜風中響起。

眾人聽到這位被稱作甘寧右臂的蒲氏全頭領的號令，立即上前，秩序井然地領取了酒肉，然后回到原位，靜靜地等待下一步的指示。

近日來，甘寧嚴格的軍事訓練已經讓眾健兒深諳軍紀，加之他們對甘寧心悅誠服，即便此刻甘寧不在，也沒有一人敢擅自行動。

這時，錦帆隊伍中走出一個人來，聲音打破了沉默：

“蒲頭領，甘渠帥將我們召集至此，卻不見蹤影，不知他人去了哪里？”

蒲氏全目光掃去，片刻認得說話的人是甘寧的得力家將，人稱甘寧左膀的甘虎的同胞弟弟，甘狼。

蒲氏全微微一笑，對甘狼說道：

“甘狼兄弟稍安勿躁，甘渠帥已經到了。”

眾人聞言，紛紛向四周張望，卻依舊不見甘寧的身影，心中充滿了疑惑。

“嘩嘩——”

突然，一陣水聲從眾人身后傳來，緊接著就見一片江霧之中，甘寧的身影突然從水中躍出，全身濕漉漉的，仿佛剛游過泳一般。

自家渠帥怎么好端端突然下水？眾人有些不解其意。

隨即，甘寧并沒有多做解釋，而是命令眾人將所領的酒肉盡情享用，以此暖身。

待到酒肉一空，甘寧的神情變得凝重起來，對眾人道：

“諸位可知，你們剛才所享用的，乃是本帥自家的酒食，也是甘家塢中最后的好酒好肉……”

眾人聞言，驚訝之余，臉上浮現出感激之情，他們感受到了甘寧此舉所蘊含的深意和信任。

“既然你等都已經吃飽喝足，如今官軍已然逼近，我們今夜便趁著夜色之時，前去劫取官寨……”

甘寧話音剛落，眾人不由得面露難色，他們對于僅憑百人就去劫官寨的舉動，心中難免有些忐忑。

畢竟，官軍目前兵分東西兩路，呈合圍之勢，將他們夾在中間。而且據探子回報，官軍這次來的人數，似乎不少。

甘寧此時，似乎早已知曉眾人的心思，只見他不動聲色地從蒲氏全手中，再次接過一碗溫酒，語氣平和地說：

“諸位無需擔憂，你們與本帥縱橫臨江多年，應當知道，這次也不過是一次打‘鷓鴣’罷了。你等可知，官軍剛剛戰敗，士氣不振，并非我們的對手。現在，且讓我等飲盡碗中之酒，提前慶功！”

眾人此時，仍然面面相覷，甘寧見狀，語氣加重，怒斥道：

“我甘興霸身為渠帥，都不懼生死，你們從小就隨我闖蕩江湖，還有什么好怕的？”

眾錦帆健兒見甘寧動怒，一時不知所措。

這時，就見甘狼挺身而出，對甘寧一抱拳，大聲說道：

“渠帥！我從小隨兄長甘虎在您麾下，既然您都不懼，我又何懼之有？”

說罷，甘狼舉起酒碗，一飲而盡，然后將酒碗猛地摔在地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

甘狼的舉動激發了眾人的血性，他們紛紛效仿，飲酒摔碗，士氣高漲，異口同聲地喊道：

“愿效死命！”

甘寧見狀，臉上浮現出一抹淺笑。

隨后他與眾人一同，飲盡了碗中之酒，頗為豪氣。

緊接著，甘寧命令蒲氏全取來一百余根白羽，分發給每一位錦帆健兒，叮囑他們將其銜在口中，除非他親自下令，否則任何人不得發出聲音。

之后，甘寧率先起身，引領著錦帆健兒們躍上輕舟，隨后指揮船夫們取來干草，鋪在輕舟之上，作為遮蔽之物。

此時，甘寧目光掃過船夫們，沉聲說道：

“你們近日來已經對臨江的水況頗為了解。現在我命令你們，待得三更天時，將船只先駛向西側上游，逼近官軍營寨，然后一起高聲吶喊，隨后掉轉船頭向東側下游而去。你們都聽明白了？”

船夫們聞言，紛紛點頭應是，他們目光堅定，表示已經領會了甘寧的命令。

直到三更天時，眾人所有的準備工作都已經就緒。

甘寧見狀，手臂一揮，眼中閃爍著熾熱的戰意，一聲令下。

“出發！”

……

此時，東路官軍的營寨內。

何平正靜靜地坐在嚴顏寨中，腦海中卻在飛速地盤算著自己的退路。

他總有一種感覺，那位嚴顏將軍，似乎并非是那種容易被蒙蔽的人。

過了一會兒，嚴顏巡查完畢歸來，看到何平依舊乖巧地坐在那里，時不時用他那雙稚氣未脫的大眼睛好奇地望著自己，便開口道：

“小家伙，看你一副吞吞吐吐的樣子，有什么話不妨直說，這里只有我們兩人……”

何平聞言，鼓起勇氣問道：

“將軍為何要和那位縣令分兵而行？如果是與敵人交戰的話，不是人越多越好嗎？”

嚴顏聞言，不由得吃了一驚，這小孩竟然對軍事策略如此感興趣，令他他不禁多看了何平幾眼，然后緩緩解釋：

“你可曾聽說過兵法中的虛實之計？如今我軍兵少，我命令縣令準備更多的旌旗火把，借以虛張聲勢，迷惑錦帆賊。賊人見到我軍聲勢浩大，必然不敢輕舉妄動。這樣講，你可明白？”

何平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又好奇地問：

“將軍既然要圍困錦帆賊，為何獨獨留下南面不進行包圍？”

嚴顏微微一笑，耐心解釋：

“這在兵法中叫做‘圍三缺一’……”

“小家伙，為將者要懂天時、知地利。甘家塢北面是臨江，乃是一處絕地，南面則是一條小道，通往深山。只有東西兩側有大道，可以進軍。如果我軍三面合圍，錦帆賊知道無路可逃，必定會拼死抵抗。現在留下一處缺口，給了他們一線生機，這樣一來，在交戰時，錦帆賊便不會輕易拼命。”

說到這里，嚴顏暗自感嘆這小孩的聰明伶俐，不像是普通兒童，很可能就是甘寧派來的。

若是換作旁人，在縣衙那日，嚴顏很可能就會下令將其捉拿。

但看著何平這個娃娃一副聰明伶俐的樣子，嚴顏對他不禁生出了幾分好感。

他身為一郡守將，如果對一個娃娃出手，恐怕會淪為此地笑柄，出于這種原因考慮，嚴顏才把何平留在自己身邊，親自看管。

此刻，他想到太守句陽的兩個兒子，句安和句扶，二人雖然跟在自己身邊學武，卻對兵法不甚精通，而何平這小孩對兵法卻表現出濃厚的興趣，看起來頗為聰明。

這個甘寧，竟然能網羅到如此人才，真是讓人刮目相看。

正在嚴顏沉思之際，何平卻露出了一絲微笑，說了一句讓嚴顏心頭一震的話：

“將軍，有件事情我有點想不明白……”

“哦？”

嚴顏露出好奇的神情。

“將軍怎么就能確定，那錦帆賊的首領不在甘家塢中呢？”

嚴顏聽到這番話語，心中猛地一震，他意識到自己忽略了幾項關鍵因素。

首先，嚴顏的部署，是基于甘寧不在甘家塢內，錦帆賊群龍無首的前提而設計。

但若甘寧此刻正潛伏在甘家塢中呢？

嚴顏的眉頭緊緊地皺在一起。

想起之前在縣衙命令縣令龐安出兵時，龐安的推三阻四，明顯流露出對錦帆賊的恐懼。

畢竟，前任臨江縣令就是因為對甘寧的禮節不周，在一次巡視鄉鎮的過程中，被甘寧派人在臨江之上劫殺。

故而在面對甘寧的時候，龐安自然會有所忌憚，這樣的情緒很容易影響到官軍的士氣，從而影響官軍的戰斗力。

嚴顏當下暗自思忖，自己這次的分兵策略反而可能削弱了官軍的戰斗力，給甘寧以可乘之機。

此刻的他方才意識到，這次的貿然出兵，確實考慮不周。

“我這只老鷹，竟然一時疏忽，被一只麻雀傷了眼眸。”

嚴顏心中自語。

這一念頭剛起，嚴顏突然感到一陣不安。

甘寧會不會趁著夜色來劫營？

“現在江上霧氣濃重。而我軍背水設寨，本是為了鼓舞士氣，我剛剛已經巡視過，大營三面的防備都做得十分周全。即使甘寧敢來劫營，只怕也找不到下手的機會。”

嚴顏心中迅速權衡完畢，然后對何平說：

“你這小孩，倒是有些聰明。若我所料不差，你應該是與那錦帆賊有所瓜葛之人吧……”

何平聽罷，心中一驚。

這家伙是怎么看出來的？難道是自己之前在縣衙的表現露出了馬腳？

然而，何平沒有意識到，他之所以引起嚴顏的懷疑，并非是因為他露出了什么破綻，而是因為他的言辭太過滴水不漏，反而讓嚴顏起了疑心。

“錦帆賊甘興霸，果然是個難以對付的人物……”

嚴顏心中暗自感嘆，眼中閃過一絲凝重。

……

此時，臨江之上，甘寧的舟船在夜色的掩護下，已然悄悄逼近了西路官軍的營寨。

見到不遠處攢動的火光，甘寧命令船夫們敲響銅鑼，擊打梆子，發出震耳欲聾的喊殺聲，以此震懾敵人。

然而，錦帆健兒們卻口銜白羽，沉默無聲，他們俯身藏于草垛之后，等待著甘寧的命令，準備隨時行動。

不久，岸上的西路官軍聽到江上傳來的喊殺聲，一個個面露驚慌，人頭攢動，顯得極為混亂。

縣令龐安此刻正在中軍帳中沉睡，聽到營后傳來的“錦帆賊至也”的喊叫聲，猛地從榻上躍起，慌亂中甚至沒來得及穿好官靴，當下衣衫不整，斯文掃地。

這龐安出身于臨江縣丞，自然知曉前任縣令因怠慢甘寧而被殺的舊事。若非如此，他龐安也難以坐上這臨江縣令的位子。

對于甘寧，龐安心中充滿了復雜的情緒，可謂是既感激又畏懼，因此平日里對錦帆賊總是敬而遠之。

如今，聽到錦帆賊如同神兵天降，從江霧中殺出，又不知對方究竟有多少人。

不曉兵事的龐安在慌亂之中，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決定。

那便是，棄營而逃。

甘寧見到西路官軍的火光逐漸遠去，心中已然明了：官軍領兵之將不在西路營中。

于是，甘寧立即命令船夫們調轉船頭，一邊繼續鼓噪喊殺，一邊乘著東風，向東駛去。

直到遠離西路營寨，甘寧才下令眾人收聲靜默。

由于此刻順風，舟船行駛得飛快，不消片刻，便抵達了東路官軍營寨的不遠處。

此刻，甘寧故技重施，再次命令船夫們鼓噪，同時指揮錦帆健兒們屏氣潛入水中，如同二更天時他自己一樣，悄悄地向岸邊潛游而去。

隨后，甘寧眼見眾人下水，自己也手持利刃，撲通一聲躍入江水之中。

他在二更天時在眾人眼皮底下從水中躍出，正是為了此刻眾位錦帆健兒水下潛伏作戰所做的準備。

須知如果水溫過冷，可是會影響到錦帆健兒們的戰斗力。

然而此時，東路寨中的嚴顏聽到營后傳來的喊殺聲，卻是不慌不忙，他走出營帳，來到江邊觀察。

嚴顏放眼望去，只見江霧彌漫，隱約能看到舟船的影子，而且鼓噪之聲甚為急促，便下令道：

“江霧濃重，敵人鼓噪而來，必是疑兵之計。速令軍中箭手射擊，阻止江上船只行動。其余各寨，守好各自方位，沒有本將命令，不可擅自行動，違令者，斬！”

下完命令之后，嚴顏心中則是暗自思忖，看來甘寧確實在甘家塢中，之前所謂的劫糧之事，不過是個幌子。這江上的舟船，便是最好的證明。他恐怕是被何平那個小兒給欺騙了。

說時遲，那時快，由于嚴顏親自指揮，郡兵們的行動迅速無比，只見箭手們紛紛朝江中射出箭矢，破空之聲在江畔回響。

幸虧甘寧提前做好了準備，命令船夫們用草垛作為防護。此刻，船夫們在錦帆健兒們離開后，紛紛躲在草垛后面，竟然逃過了一劫。

三輪箭雨過后，嚴顏見喊殺聲漸漸停止，知道疑兵已經退去，于是轉身準備離開。卻不想，突然之間，江水之中竄出一百余個身影，口銜白羽，手持利刃，無聲無息，直撲官軍。

眾人驚慌失措，匆忙應戰。但由于岸上全是弓箭手，面對錦帆健兒的近距離突襲，紛紛措手不及，被砍倒在地。

甘寧當先沖入敵軍陣中，遠遠望見人群中有一位將軍打扮之人，料定他就是這里的統帥，于是揮刀直取此人而去。

這正是：鼙鼓聲從江上來，錦帆一出鬼神哀！百翎直貫官家寨，盡說甘寧猛將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