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留作他年記事珠
- 趙珩
- 2字
- 2024-07-10 16:42:09
文化
百年社會生活變遷與掌故學
第一次到上海圖書館作講座,感到很榮幸。這次能和大家交流,主要是因為最近我出了一本小書《故人故事》。故人故事,也就是舊人舊事的意思,由于內容涵蓋近百年,因此也就牽扯到百年生活的變遷和掌故學的問題。這本小書這次在上海首發,說它是文化隨筆也可以,說它是關乎社會生活的筆記也可以,但是從歸類上來說,有一部分是屬于掌故學的。內容相對比較雜,什么都有,也談到了舊時的居住、服裝、飯店,以及生活的細節場景等。
掌故是以筆記為載體的,筆記在中國文學體裁中,是非常特殊的形式,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就是一種隨筆。筆記可以分為三大類,一類是史料筆記,也有人稱作野史,是個人對某些歷史片段的記錄。還有讀書筆記,指在讀書過程中,每有心得,或者在多種書的??敝?,隨筆記下來的內容。像著名的清代學者李慈銘,他的《越縵堂讀書記》就屬此類。再有一類,是社會生活筆記,這一類筆記相對比較多,而且最貼近生活。我們的正史主要記載一些國家大事,像朝代的更替、政治制度的改革、戰爭的攻城略地,等等。至于生活瑣事、社會生活的場景、市井的變化,古人并不是很重視,所以正史不會記載這樣的內容。皇家的祭祀、災異、藝文是會有的,但是一般老百姓的社會生活,城市變化,史料是不多的,有些完全依靠筆記的記載。比如說我們想要了解北宋的城市生活,今天比較直觀的是去看《清明上河圖》,可以了解非常多的東西,當然這是繪畫的材料。如果你要研究北宋汴梁,也就是今天的開封,那么最有價值的文字資料就是宋代孟元老所著的筆記《東京夢華錄》,從市肆商旅、娛樂活動,到其他方面,非常真實地記載了社會生活的許多內容。到了南宋,社會生活筆記更多了,像周密的《武林舊事》、吳自牧的《夢粱錄》,還有像《西湖老人繁勝錄》等。在宋代以后,社會生活與城市經濟的繁榮程度關系很大,由于承載社會生活的主體是城市,政治背景決定了社會背景,這就牽涉了歷史發展的大問題。
談到城市,世界范圍內基本上可以分為兩大類。一類是屬于規劃性的城市,比如說北京,有中軸線等,國外雖然沒有這種理念,但也有很多規劃性城市,例如羅馬、巴黎。第二類是彌漫性擴張發展的城市,比如說英國倫敦,我們的上海。這類名城原來都是從漁村、教堂、集市發展起來的,從一個點開始,越擴越大,沒有太多的規劃性。上海在清末開埠以來就開始有租界。和租界有關的,我們知道現在平行的幾條路,例如北京路、南京路、延安路、淮海路,都是面向黃浦江的,這是因為當時在上海的列強要求劃定租界,于是道路就都開向江邊,因此上?;旧闲纬砷_放型的城市格局。2003年我在上海,和復旦大學的朱維錚教授對談上海文化和北京文化的比較。一直有人說上海是一個移民城市,朱先生更加激烈,他說上海不是移民城市,而是一座流民城市,從太平天國開始,從浙江杭州北上的,從蘇北南下的,從安徽東進的難民,都集中到了上海,這就決定了它的城市文化特點。因此,城市文化是和大的政治環境與背景密不可分的。
一百年對于一個人來說,比生命還長,但是對于歷史來說,只是短暫的一瞬。我們生活的這一百年的歷史與社會變化,更超過了過去的兩百年、五百年,甚至一千年,這是變化最疾速的一百年。1911年辛亥革命開始,到1919年民國八年的北京政府時期,當時南北和談,首都定在北京,袁世凱是臨時大總統。雖然由皇權帝制變成了共和制度,但是單論政治人物,很多主要的政治成員,基本上還是從清代過渡到民國時期。辛亥革命以后,各省的督撫不少都是原來清代的巡撫,實質的人員組成變化不大。第二個階段是從1919年到1928年,軍閥混戰時期,直皖戰爭,直奉戰爭,雖然造成了社會的動蕩和人們生活的不安定,但是軍閥混戰的影響面、波及面并不是非常大,不像全面抗戰時期,也不像解放戰爭時期。那時的形勢是,這邊直系打皖系,那邊各方軍閥的姨太太們還在桌上打牌呢!誰打敗了,通電下野就完事,沒有那么大的殺傷力。這樣的軍閥戰爭,政治制度上的變化也不大,袁世凱以后,黎元洪、馮國璋、徐世昌,總統換得不多,但是總理走馬燈一樣地換,一兩個月、半年,甚至時間更短。
1919年新文化運動以后,國民意識有了很大的變化。我們怎么去認識五四運動?應該說是從思想文化上產生很大影響的新思潮。但對普通人的生活影響如何?就值得思考了。比如我談書札的時候講過,我們今天可以看到那個時代很多具有不同特色的書札,例如李大釗致胡適、胡適致徐志摩的信,用的完全是白話文。李大釗對胡適,信的開頭就是“適之”,然后直截了當就是正文。落款是“守?!眱勺?,免去了舊時的繁文縟節。徐志摩要到北京了,給胡適寫信,開頭也是“適之”,講明明天幾點到哪兒,都用大白話,非常簡單。但是很多人,一般民眾,或者舊時代的遺老,還是用舊的行文格式。舊式體裁在絕大多數的民眾中,至少延續到20世紀40年代。給父母寫信,還是“父母大人膝下”“父母大人尊前敬稟者”等,舊戲也依然是生活、娛樂的主流。因此對于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對比一下,新文化運動對于文化人,影響的確很大很迅速,但對普通民眾就不一定了。
1928年國民革命成功,隨后,張學良東北易幟。1928年6月21日,國民政府宣布南京為國家首都,北京被稱為北平特別市,上海被稱為上海特別市。因此1928年6月21日以后,北平、上海兩個特別市,可能不再是政治中心,但依然是文化與經濟的中心。1928年到1937年,有的人稱這段時間為“黃金十年”,我覺得不免夸大了,我們現在也不贊成這種說法,但是客觀上承認這十年還是比較安定的,物價相對比較平穩。1928年以后,以國家法定貨幣代替了銀圓,原則上一塊錢法幣等于一塊錢銀圓。隨著時代的變化,特別是到了抗日戰爭前夕,一塊錢法幣遠遠不值一塊錢銀圓了。銀圓雖然不允許民間流通,但是仍然是屢禁不絕,二者的兌換不是等值的。這十年,北平和上海的文化特點充分反映出來。上海屬于新的、接受外來文化的地方,北平則屬于傳統文化的中心,尤其是展示中國傳統文化的窗口,因此泰戈爾等人到中國來,都要到北平去。關于北京和北平的稱謂,有的人說,1928年到1937年稱之為北平,1937年改名為北京,這個是完全錯誤的。因為1937年把北平改為北京,是偽華北政務委員會改的,是我們不予承認的,如果將淪陷時期的北平稱為北京,政治立場是錯誤的。所以北平的稱謂,應該是從1928年到1949年。1928年到1937年相對平穩,尤其是教育,北平和上海都比較發達。
1937年以后就變天了。從1931年九一八事變以后,日本人進入東北覬覦關內,到了1937年,就開始大肆入侵了,入侵北平是從1937年七七事變開始,入侵上海是從1937年的“八一三”淞滬會戰,日本人轟炸閘北開始。從1937年到1945年,是大部分國土的淪陷時期。北平比較簡單,就是1937年到 1945年都是淪陷期。但是上海不同,在淪陷期應該分為兩個階段,1937年“八一三”之后到1941年11月之前,應該算是孤島時期。這個時期,日本人占領了上海其他地區,但是不敢進租界。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珍珠港事變之后,日美宣戰,因此,日軍把英美人也都關到集中營或是驅逐,情況就不一樣了。1941年11月到1945年抗戰勝利,應該屬于全上海的淪陷時期。1945年以后還有解放戰爭,到了1949年,才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1966年到1976年是“文革”十年,1976年到1979年是我們撥亂反正的十年。1979年到今天,是我們持續不斷改革開放的時期,因此,我們的城市發展也非???。從1979年以后,大批外來人口到了大城市,社會生活也發生了極大的改變。首先是人口,我不太了解上海,就說北京現在城市里到底有多少老北京人?今天我們在座的“老上海”又有多少?其次社會大背景的改變,也使得社會生活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從生活方式到思想理念都是如此。在這段時間內,作為筆記類的記載社會生活的東西,相對是比較少的。1949年以后,我們主張新的思想文化,認為寫舊時代的東西是頹廢、懷舊、不健康的,從1949年到1979年的三十年時間,文字記載的筆記非常少見,記載社會生活的筆記,史料筆記即使有一些,也都有很多忌諱之處。
掌故的社會基礎來源于社會形態,也來源于意識形態的變遷?!坝幸淮说男氖罚陀幸淮说恼乒?。”
下面我們重點講講什么是掌故,什么是掌故學。掌故,最早是漢代官名,是執掌舊例、舊制的機構,追尋古禮,而不太清楚古禮的情況,于是就設立了一個機構,叫掌故,專為熟悉舊時的典禮、制度,尤其是禮樂的儀式,比如說祭天的禮儀如何?都可以到掌故那里去查詢。發展到后來,掌故就不是這個含義了,而是關于歷史、人物、典章制度的逸聞軼事。至于典故學,就是研究掌故的題材、種類、特色、價值的學問,也包括了掌故本身。例如我們今天請某位老先生來講清代掌故、民國掌故,就是清代與民國的舊人舊事,也包括社會、生活上的逸聞軼事。掌故一般是有頭有尾的事件,聽起來很有意思。也有關于人物的,當然不是普通的老百姓,都是大家耳熟能詳的政治人物、學術人物、演藝人物,他們本身的軼事,也稱之為掌故。有些掌故會有不同的版本,或許原來語言文字的記載比較簡單,或者是和別種口碑性的說法不一樣,因此也會有較大的差異。
《故人故事》這本小書就是我興之所至寫來的某些舊人舊事,多是我親身經歷或輾轉聞聽,其實談不上是掌故,與真正的掌故還有很大的差距。
有人說,我沒有聽說過掌故,但是聽說過典故,這就涉及了掌故與典故的區別。典故是約定俗成的,有規范意義的、具體的詞語的出處,比如說,朝三暮四、刻舟求劍、邯鄲學步等,都是先有故事,而后變成了一個典,大家在敘述的時候,以這些典為依照,變成了一些成語,或者特定事件,成為約定俗成的東西。也有從掌故變成了典故的,比如我們常說的“東床快婿”,就來自《世說新語》的一個掌故。東晉太傅郗鑒為選女婿,派了一個使者到當時的士族、丞相王導家里去相親。我們知道,王謝兩家在江南是很了不起的大姓。王導家子侄知道使者是來招親的,無不矜持,正襟危坐。唯獨一位郎君在東墻邊的床上坦腹而臥,完全沒把相親當回事。回去后,使者向郗鑒匯報,郗鑒一聽就選中了他。這個人就是我們大家都熟悉的文學家、大書法家——王羲之,這個典故就來自《世說新語》。掌故基本上是逸聞軼事,沒有經過史料認定,不免帶有主觀成分和需要商榷的內容,但是一些耳熟能詳的掌故,也會逐漸成為典故,這是不完全一樣的。掌故無須規范用語,敘述也相對復雜一點,這是掌故和典故的區別。
下面我們談一下中國歷史上著名的掌故類筆記。
首先,掌故類筆記的鼻祖就是《世說新語》,有的人把它看作小說,事實上,它是有依據的。它的作者是南朝劉宋的宗室、臨川王劉義慶,他是貴族,見聞多,結交也非常廣泛。一部《世說新語》,分為二十八個門類,例如風雅、品德,將前朝或本朝軼事按不同的內容歸類。他很熟悉貴族社會,所以《世說新語》是有依據的。劉義慶的記載相對來說比較簡單,到了南齊蕭梁時劉孝標就為他作了注,什么叫注?這是大有學問的,注是對原文的注釋,不僅僅是詞語的解釋,還有對某一件事情的延伸,它能夠把某些劉義慶沒有提到的東西補充進去。劉孝標也是南朝人,只隔了一代,所注內容已經豐富很多了。到了近代,又有學者余嘉錫作箋疏。注是注原文的,箋疏是給注作注釋的,余嘉錫引用了大量的史料,使《世說新語》在人物、史實方面有了大量增加。因此在典故類的史書中,《世說新語》完全可以作為重要史料引用。唐宋以后的書很多,魏晉時期留存的書很少,《世說新語》被大量征引,就是因為它有嚴謹的考據,這是掌故類筆記的始祖。
唐代也留存有很多筆記,像《朝野僉載》《大唐新語》《封氏聞見記》《唐摭言》等都是著名的掌故類筆記。
到了宋代,掌故類筆記更多,有一部很有名的叫《齊東野語》,它的作者是南宋著名的詞人周密,可能喜歡文學的人比較熟悉。其書記載了大量南宋的典故,內有很多當時的逸聞軼事,內容很雜,包括名人軼事、社會交往等。周密還有一部非常重要的《武林舊事》,和它比肩的就是吳自牧的《夢粱錄》,記載了當時臨安(今杭州)的景況。記載南宋掌故的還有王明清的《揮麈錄》,也是真正嚴格意義上的野史,是史料上的個人補充。掌故是有人物,有事件發生的始末,雖然敘述相對簡單,但還是非常有可讀性的。在當時的筆記中,也有些不屬于掌故類,但都是社會生活的重要參考,例如《武林舊事》敘述當時臨安的市肆街巷風貌,不屬掌故,但它也是社會生活的筆記。
再近一點,有明代沈德符的《萬歷野獲編》。《萬歷野獲編》是明代史料性的掌故類筆記,記錄了很多明朝初年的事情,例如靖難之變等。這些與正史的敘述可能有所出入,是不同的版本,可以作為旁證和參考。《萬歷野獲編》著眼于作者所處的時代,是從明朝初年到萬歷末年的事件、人物的記錄,是研究明史的重要資料。雖然是掌故,但是它有很強的史料性,是明代筆記中質量最高的。
談到近現代的筆記掌故,不得不提的是黃濬(秋岳)的《花隨人圣盦摭憶》。首先要說一說黃秋岳這個人,他和上海有密切的關系。他出生于福建,從小就聰明,才氣高。梁啟超做財政部部長的時候,他給梁啟超做過秘書。1928年,國民政府在南京成立以后,黃秋岳身為簡任級秘書。什么叫簡任?部長級的官叫特任,司局級的官叫簡任,處長級的官叫薦任,他就是司局級的秘書。他的學問很好,結交也很廣泛。從1934年開始,他在《中央時事周報》上,一段段地寫《花隨人圣盦摭憶》,全部用文言文寫,寫的是他所知的清末民初史料,價值極高,文筆非常好。但很可惜,黃濬為了自己的私利,做了民族的罪人??谷諔馉幊跗?,國民政府陳紹寬做海軍部部長,向蔣介石呈遞了在吳淞口防御日本軍艦的布防材料,后來黃濬把這些材料全部出賣給了日本人,以此來換取日方的金錢。他的兒子叫黃晟,父子兩個都是漢奸。兩個人同時在南京、上海出賣情報,上海、南京兩頭跑。日本間諜戴了一個呢帽,他也戴了同樣的呢帽,都到同一家飯館吃飯,帽子掛在一個衣架上,情報藏在帽子里,臨走時互換呢帽,交換情報。后事情敗露,蔣介石震怒,下令處以極刑,父子兩個人在南京同時伏法。黃家在福建是了不起的大家族,他們的后人也有很高的成就,黃濬的《花隨人圣盦摭憶》可以說是近代掌故筆記中史料價值最高的一部。因此,1943年瞿兌之先生為之刊行。后來,在20世紀70年代,中華書局印成了豎排繁體字本,十六開。可能我們讀起《花隨人圣盦摭憶》來有些困難,全部是文言,但是其史實交代非常清楚,是價值很高的掌故類筆記。陳寅恪先生認為,《花隨人圣盦摭憶》在“近來談清代掌故諸筆記中,實稱上品,未可以人廢言”。
還有一部掌故類筆記,目前還沒有面世,我為此也做了很多工作,就是郭則沄(嘯麓)所編寫的《知寒軒譚薈》[1]。郭則沄原來是中華民國政府的國務院秘書長,也是北京的名士,20世紀30年代淪陷初期,他堅決不就偽職,在北京北海旁邊的團城上面成立了一個古物研究所,召集了一些舊時士大夫,每周聚會一次,聊一些掌故,或者交一篇掌故類的筆記,后來郭則沄就編成了《知寒軒譚薈》。因當時歷史背景所限,這本書沒有刊行,刻了一百部油印版,我有其中一部。郭則沄是1946年去世的,和他一起參加聚會的人,例如吳廷燮、夏仁虎等也都是當時的北京耆宿,這些舊時的文人聚集起來,做了這么一本講舊時的典章制度、人物、古建、工商、藝術等方方面面的掌故,一些清代的典章制度由來都說到了,始末緣由記載得十分清楚,所以我覺得《知寒軒譚薈》也有較高的史料價值?,F在北京出版社已經在排印,不久就會出版。
1949年以后,沒有多少新的掌故類的筆記,我想應該提到的是《春游社瑣談》。這本書是張伯駒編寫的,雖不是價值很高,但是很難得。張伯駒是大家熟悉的大收藏家,他把很多藏品捐獻給了故宮,和陳毅交往也很多。他后來被保護性地調離北京,到吉林長春當文史館員,為博物館鑒定做了很多事情,但也是一個閑差。那個時候反右剛剛結束,張伯駒在吉林待著沒事,就找了很多學者和舊時文人,如于省吾、蘇州周瘦鵑等,也有很多上海人士,都參加了春游社,有幾十位成員,每個人談一段。為什么說它價值不是很高呢?因為它對一個事情的始末敘述得不是很清楚,有些事情也是道聽途說。但是非常難得,因為它成書于20世紀50年代,沒有印刷,到了改革開放后,北京出版社才把它刊印了。
其他的很多撰寫掌故的作家,無法一一列舉,僅隨意舉幾個人。一個是上海的包天笑,后來移居香港。他的掌故有所側重,包天笑混跡于演藝圈,尤其是民國時代上海的演藝圈,他非常熟悉,所以他的掌故側重于演藝圈的逸聞軼事,也類似我們今天所說的“八卦”。到了老年,他也出了《釧影樓回憶錄》及其續編,洋洋灑灑幾十萬字,每件事情的敘述,都是比較長的,不是幾十個字就解決的。包天笑活的歲數比較高,九十七歲在香港去世。還有一位是上海人比較熟悉的“補白大王”鄭逸梅,也寫了很多掌故。我在1987年去拜訪他,他的精神、記憶力都很好,愛好也方方面面都有。但是有一個缺憾,就是每則掌故都太短,有的沒有什么實際意義。鄭逸梅先生交游廣博,知道的舊事也非常多,但是有的也存在記憶上的偏差。還有一位是中國臺灣的掌故大家高拜石,很有名的一部書是《古春風樓瑣記》,大家可以看看,但是不要全部相信,他寫的政治生活方面的掌故非常多,包括清代的政壇掌故也有很多,但是不可靠的成分也相當大。所以讀高拜石的東西,不能認為是信史。
還有一位是中國臺灣的唐魯孫,喜歡美食的人們都知道。所以有一個誤解,認為唐魯孫是專門寫吃的,實際上不然。他是珍妃家的侄孫輩,腹笥甚寬,著作有很多,后來大陸出了其中十三種,里面寫飲食的不過兩三種,其他很多是寫歷史的。由于他的社會交游很廣,所以一些材料我們不知道是哪兒來的,也有的是耳食之言。例如寫我的伯曾祖趙爾巽收服張作霖的事。張作霖當時是綠林,不肯為朝廷所用,他提出來,如果要大帥降服我,那就請趙大帥給我包雞舌頭餡兒的餃子。大家想想,一個餃子餡兒有多大,雞舌頭有多大,要找多少只雞才能包雞舌頭餡兒的餃子?后來東拼西湊,幾百只雞給他包了十八個雞舌頭餡兒的餃子,張作霖只吃了兩個。后來據他說最佩服的人就是趙大帥,覺得從包雞舌頭餡的餃子就可見誠意云云。為此我去查了很多材料,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的記錄,所以我很懷疑唐魯孫寫東西的出處可能是道聽途說。他關于清宮、民國時代的逸聞也很多。還有很多作者,更近一點的是上海的鄧云鄉先生,他也是熟知掌故的。鄧云鄉先生是我的長輩,我們也很熟悉。應該公允地說,他寫的東西很好看,原因就是里面兌的水很多,他能把一件比較簡單的事情東拉西扯,說得很復雜。掌故如果干巴巴的,全部是骨頭沒有肉,是沒法看的。鄧先生寫的掌故不但有肉,而且還兌了水,讀起來有意思。他關于文化類的掌故寫得也很多,例如《文化古城舊事》等,但是也有錯謬之處。
掌故的內容和范圍,以及敘述體裁不拘。我們寫書信,有固定的格式,詩詞也有格律,但散文應該怎么寫沒有定例。最好的掌故是親歷親聞,把“我”放進去,如果沒有,也最好是親聞,如果是第三手、第四手炒的冷飯就差了。所以有人說,掌故是活的學問,也是活的歷史,都是和個人生活有關系的。讀掌故可以開闊閱讀者的視野,提高對文史的興趣。《史記》你可能讀著還有點意思,如果讀《資治通鑒》,可能覺得有點枯燥,讀不下去。但是讀掌故,就會提高對歷史的興趣。啊,原來還有這么回事?那么正史上是怎么說的?你由此會再去查史料??梢赃@么說,有的人對文史發生興趣,是由兩個方面入門的,一個是從詩詞入手,朗朗上口的韻文,最容易接受。另一個就是掌故,先讀了掌故,再了解正史上怎么說,由此及彼、由旁及正。掌故好懂,有故事性,便于閱讀,帶你進入了文史的世界。但是掌故不免帶有主觀性質,我寫一些隨筆的時候,盡量想克服主觀色彩。人對于周邊的事情,不能以自己的好惡審視,還是應當以旁觀者公允的態度來看待。但是有些人對一些掌故類的東西,不免帶有主觀成分、主觀意識,這是需要注意的。另外還有一個問題,就是記憶的偏差,例如,我一直認為我第一次來上海拜訪許多老先生,是在1986年,我在很多書里面也寫的是1986年。最近,有人給我抄錄了黃裳先生的一段日記,1987年5月22日,我到他家去拜訪他,告訴他李慈銘晚年的日記——《郇學齋日記》是怎么失落了,后來怎么被樊樊山借去不還,后來我社出版了影印線裝本,等等。黃裳先生記錄得非常詳細。那段日記是在他的日記本里面,分明是1987年,我的記憶肯定是偏差了,這是我的錯。很多日記,就會證實一些東西,你自己的隨筆,可能就會出現一些錯誤的記憶。我也會有記憶的偏差,我的小書《故人故事》中有個問題,紅豆館主溥侗死在上海是哪一年,是1950年,還是1952年?我這本書寫的是1952年,現在聲明一下,我錯了,應該是1950年。后來從歷史背景想想,也應該是1950年。有件事可以印證,就是溥侗死了以后,梅蘭芳住在馬斯南路,趕過來吊唁,那天下著暴雨。中國人的規矩是人死了棺材釘了釘子,不能夠再打開,為了梅蘭芳和溥侗的交誼和感情,竟然破例重啟棺蓋,梅蘭芳撫棺痛哭。那么到底時間是1950年還是1952年呢?我考慮了一下,先不說其他旁證,就以社會背景而論,也應該是1950年。因為1952年梅蘭芳已經當了中國戲曲研究院院長、中國京劇院院長,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政治覺悟提高了,立場鮮明了,溥侗卻是有一些政治污點的人。他是舊貴族,后來曾經在汪偽政府掛了虛職,梅蘭芳不大可能在1952年再有那樣的舉動。但在溥侗死的1950年政治氣氛還沒有那么鮮明,梅蘭芳的政治立場也還沒有那么分明。反復印證,1950年是對的。想來誰都不免有一些記憶上的偏差,一般而言,掌故不可以作為史料引用,只可以作旁證。
接下來,我要談談民國時期掌故學的勃興。民國時期對于掌故學非常重視,民國以后,中國的政體和國體發生了很大變化,中國實際意義上的封建社會,其實早在兩千多年以前已經結束,取而代之的是皇權制度社會。隨著辛亥革命的發生,兩千多年的皇權社會也徹底終結,開始了共和時代。因此,政治體制和國家體制的變革,使得文化人更加留意前代的見聞,這是民國以后掌故學勃興的原因。有人認為掌故學不過是野史,其實不然。掌故學是中國學的一門學問。梁啟超在1898年制定高等教育學科的時候,曾將人文科學分為兩大類,即普通學和專門學,比如說文字學、古典文學、歷史學等,都是必讀的普通學。中國歷史是普通學。此外像敦煌學、音韻學等,那就是專門學了。掌故學是普通學中的一門,而且是必修課,學人文科學不修掌故學,沒法畢業,所以民國掌故學是很勃興的。民國時期關于掌故學,一些學者不但有自己的理論,還有著作,最著名的就是瞿兌之(宣穎)先生,瞿兌之的學問非常好。在民國初年,國學大師級的人物,是王國維先生和梁啟超先生,再晚進的,可以說學問最好的一位是陳寅恪先生,另一位就是瞿兌之先生,他可以和陳寅恪先生比肩。但是他的知名度不高,有多種原因。瞿兌之是清末溫和派大學士瞿鴻禨的幼子,家學淵源,經史之學兼及。后來在敵偽時期做過文職,稍有非議。瞿兌之和徐凌霄、徐一士都是非常推崇掌故學的。徐凌霄和徐一士是堂兄弟,他們的上一輩徐致靖,是參加戊戌變法的人物,雖然沒有在六君子之列,也沒有被殺頭,但也是革職永不敘用。徐凌霄做過掌故學的教學,徐一士著有《一士類稿》,他們對包括近代在內的掌故都十分倡導、重視。
掌故學必須有一個基礎,就是讀書的廣博,掌故在中國圖書分類中屬于說部,也是雜學。如果讀書涉獵面窄,就達不到要求。你專門搞小學、考據學,別的書不讀,也不能算是廣博。掌故學必須博覽群書,什么都讀,最好是對古今中外整個社會的聞見,都有所涉獵,所以讀書廣博,是掌故學之第一來源。第二個來源是社會閱歷,社會閱歷在過去常常和做官連在一起,如果天天在家里,根本不入仕,也不行。一個人不能迷戀做官,但是這個人也不能完全沒有入仕,不入仕就談不上出世。所以說,必須要有比較廣博的社會閱歷,還要有一定的社會地位。必須有較高的見識,才能成為掌故的學術大家。另外,社會背景和大環境決定了人們的生活方式和交往形式,百年生活的變遷與掌故學其實有著極大的關系。20世紀五六十年代以后,是掌故學的空白時期,這是政治大環境造成的。形成這一結果也是由于一直以來,我們提倡新的學術觀點,不提倡舊學,而過去撰寫掌故的多是舊式的學人,落伍于時代,所以學界多以別樣的眼光來看待,掌故學遭到排斥,這種觀念也是導致掌故學衰落的原因。
最后談到掌故的史料價值和社會意義。掌故,雖然不能看作信史,但是有豐富內涵。它可以包括個人經歷所及,也包括對前代事件和人物史料的匯集,對前人掌故的整理研究,還包括對同一事件的互相印證。掌故學是中國學的一部分,是口碑記錄的歷史,雖然它也形成了文字,但并不是一種文獻歷史,只是對于文獻歷史的補充。
2016年8月18日于上海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