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說,害得嚴阿姨一家家破人亡的,竟然是恒茂,這是王凡萬萬沒想到的。
港股一般在下午四點收市,昨天清風是在六點下班后才發布了恒茂涉嫌財務造假的報告,因此當天市場來不及反應,但經過一晚上的發酵和醞釀,今早九點半開盤后將是一場無情的踩踏現場。
港股不像A股設置了單日漲跌幅的限制,一旦開始踩踏,跌幅將完全不可控,像穆軍這樣加了杠桿的用戶,只消十幾分鐘,就可以爆倉了。(投資者可以向證券公司借入資金或證券進行交易。當投資者的虧損達到一定程度,即維持擔保比例低于約定的最低值時,證券公司有權不經通知而直接強制平倉,以保證自己的資金安全,即為爆倉。)
王凡還是第一次感受到財務造假丑聞對二級市場帶來的地震式影響。
在原本的時間線里,清風的爆料時間選在了周五晚上,那時已經休市了,第二天也不是交易日,因此并未像這次一樣掀起軒然巨浪。
可這一次,清風的提前發布,竟間接造成了嚴阿姨的悲劇。
王凡想起蘇世杰提到過,清風的盈利模式就是通過一邊爆料上市公司丑聞,一邊做空這些上市公司來攫取利益。
真的是如同蠶食尸體的“禿鷹”一般。
只是若是被蠶食的是嚴阿姨,這是王凡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若是以前,王凡只會唾棄清風這種吃人不吐骨頭的害人行徑,但自從她遇到了蔣愈哲,她的想法悄悄產生了變化。
調查這些企業隱藏起來的問題,為什么會淪落到由一個主要依賴公開信息的做空機構去做呢?
拿到了更加詳細、更加完整材料的金融機構,為什么沒能更早地發現這些問題?
如果清風所發布的內容都是事實,那么她又該如何自處?
新報告最初發布的時候,她只是粗略地掃了一眼,比原本的篇幅略長一些,但大體上無非還是說些虛增銷售收入、隱瞞或有負債之類的常規問題,后面被無辜躺槍后,她已萌生了退意,決心獨善其身,便也再未曾細看過這份報告。
王凡心亂如麻,她打開手機,仔細看起了那份昨天她沒來得及好好看過的新報告。
新的報告里,除了照例指出了那些王凡早已看過一次的問題,額外點名了配合恒茂進行財務造假的審計機構——德永威會計事務所。
德永威是業內排名前三的事務所,作為上市公司,恒茂對審計機構的選擇自然也是優中選優,這些年一直都是聘用德永威進行審計的。
為什么這次會多了德永威?王凡覺得有些奇怪。
但仔細想想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大部分企業財務造假離不開審計機構的配合,恒茂這些年來一直未曾更換過審計機構,與德永威綁定很深。但德永威畢竟是頭部的會計事務所,會為了每年幾百萬的審計費冒著被禁業的風險嗎?
手機再一次嗡嗡嗡地響了起來。
雖然被Tony趕出了辦公室,但并沒有停止他繼續監工,一上午不斷地在給王凡發消息。
王凡感到很煩躁,她準備習慣性地按掉來電,卻發現這次顯示的卻是蔣愈哲的電話。
“我想了一夜,覺得還是有必要跟你解釋一下。”
王凡不說話。
“我知道這幾天事趕在了一起,讓你更加深了對我職業的偏見。但我必須向你解釋一下,我無意在你們的內斗中發揮什么作用,之所以會發那封郵件,是為了拿到一份線索的交換。”
是為了德永威的情報吧,王凡默默的想著,這是比原本的報告中多出來的部分。
“再說了,你們那個管發行的負責人也的確是有問題,我也只是把證據在你們內部員工間發了,最終交由你們公司內部處置,你放心,從我的層面是不會再往外傳的。”
見王凡始終不發一言,蔣愈哲有些急了。
“真的,我不管別人怎么想,至少我希望你能明白,我做這些并沒有利益糾葛,我只是想把恒茂調查清楚。”
“沒有利益糾葛?”想到因股價大跌而家破人亡的嚴阿姨,王凡終于忍不住了,“你看到今天的股價了嗎?你們應該已經賺得盆滿缽滿了吧?”
蔣愈哲不知道王凡為何會因為這個而激動,上市公司被爆出財務造假這種丑聞,自然會引起股價下跌,這是再簡單不過的常識了。
“所以你覺得恒茂反而成了受害者?在他們選擇財務造假的那一天,就該想到會有這樣的結局。”
王凡說不出話來,她知道蔣愈哲說得對。
是她自己情急之下,將帽子亂扣給了蔣愈哲,嚴阿姨的悲劇的終極兇手,并不是揭發恒茂的清風,而是為股市瘋狂的穆家父子,鋌而走險的恒茂集團,為虎作倀的德永威,甚至還有他們這些玩忽職守的證券公司。
如果這么多金融機構中但凡有一家質疑過恒茂的財務數據,或許恒茂的造假就不會一步步走到這個程度。
還沒想明白這些,出租車已經行駛到了目的地,王凡心事重重地跟著高春梅下了車,卻在小區里看到了一個有些眼熟的身影——小穆。
王凡已是許多年沒見過小穆了,印象中他還是個拖著鼻涕找自己要糖吃的小屁孩,一轉眼已經長得人高馬大了。
小穆的眼睛紅紅的,正蹲在王凡的姥姥家樓下。
高春梅還想上前理論,王凡知道這件事是躲不過去了,索性直面小穆。
小穆比老穆更加沖動,上來就揪住了王凡的衣領。
高春梅嚇得不輕,一邊喊人一邊用手拍打小穆的手,試圖讓他松開王凡。
但小穆正是年輕力盛的小伙子,高春梅哪里是小穆的對手,一番拍打,小穆仍是死死地揪著王凡。
“干什么啊你們!講不講道理啊!你爸自己炒股賠了,關我女兒什么事!我們逼著他買股票了嗎?!要我說秀娟就是被你們父子倆逼死的,她說了多少次不要借錢炒股,你們誰聽她的了!”
見到體力敵不過,高春梅索性叫喊起來,呼喊聲倒是惹來了不少人的圍觀,鄰居們不明就里,圍在附近等著看熱鬧。
王凡倒是冷靜了許多,或許是經歷過幾次猝死,讓她的膽子也壯了不少,好在小穆沖動歸沖動,并沒有做出什么實質性的傷害行為。
“小穆,你的心情我理解,發生這種事情,誰也不想的,如果你要把阿姨的死算在我頭上,我也認了。”
見小穆沒有進一步的過激舉動,王凡也嘗試著和他講講道理。
小穆緊繃著的神經有了些許放松,但仍舊沒有放開揪著王凡衣領的手。
“為什么?為什么你要給這種騙子公司宣傳啊?還給他們做項目!”小穆喃喃道。
宣傳?王凡愣了愣。
她猛然想起一件事。
不久前小穆似乎在朋友圈給自己留過言。
而那條朋友圈,正是自己為恒茂新一期債券進行宣傳的朋友圈。
王凡記得那是恒茂剛拿到交易所審批文件的那天,為了宣傳,Tony讓大家統一以“優質企業,絕佳資產”之類的文案發了個朋友圈。
王凡的配圖里隨手截了張恒茂的股票走勢圖,那幾天恒茂的股價上漲得很漂亮,雖然王凡他們發行的是債券,但是看到股價走勢良好無疑也會增強債券投資人的信心。
當時小穆在底下留言——“這票得大漲了吧?沖一個!”
彼時王凡忙的昏天黑地,完全沒有在意小穆的自說自話,也并沒有回復他。
王凡終于明白了為何老穆和小穆都會一大早還找自己興師問罪了。
難道說,這瘋狂的父子倆,就只是因為看到了自己的一條宣傳朋友圈,就將最后的希望,都押在了恒茂上?
這一猜想讓王凡的心頭像壓上了一塊巨石,使她快要喘不過氣來。
“我們承接了這家公司的債券發行業務,我也只是按照領導的要求發的宣傳,你們怎么就敢這么孤注一擲?”
王凡有些無奈,不管恒茂是不是騙子公司,這父子倆的做法都實在是太大膽了,哪有這么炒股的。
像小穆這樣的普通人,一次豪賭的慘敗,就已經足以葬送自己的美好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