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話 仙游
- 仙游逸聞錄
- 油貓冰
- 4056字
- 2024-07-04 13:25:10
話別城隍之后,封淵一直冷著臉,重音行在旁側,幾次想開口問點什么,但終究還是作罷。
此時天色漸暗,不知從何處涌來的團霧很快便將城隍所在的那幢朱紅高樓吞入腹中。重音看著不斷逼近二人的濃霧,突覺害怕,忍不住揮起衣袖驅趕。封淵見狀,從懷中掏出了一尖首長條的青白玉器遞了過來。
重音接過,玉器在手里沉甸甸的,正想問有何用處時,但聽封淵口念了一段咒文,伴隨一聲“破”字,玉器驟然騰空升起,隨后便見四條玄色蛟龍自內飛出,于兩人四周翩然游走起來,很快便將四周的團霧清了個一干二凈。
重音瞪著圓不溜兒的眼睛看著不時從自己腋下飄過的蛟龍,笑道:“哈,仙官兒,你的法寶還真不少!”
封淵見重音似已收起懼意,伸手便將懸在二人中央的玉器撥到了一邊,回道:“還是喚本座‘封淵’吧。此寶名為‘九幽神龍圭’,乃是本座的一位故人于三界外一荒境內拾得。你若喜歡,送你亦可?!?
聽到“故人”二字,重音本能地就想起方才城隍口中念起的那位“月凝住持”。是了,好像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這仙官兒的臉色就不大好看的。嗯……這仙官兒也被稱作“住持”,想來二者定然是有什么淵源罷?
想到這里,重音連忙擺手:“別別別,仙官……啊不對,不用了封淵……前輩,我就是沒看過這么新奇的玩意兒,隨口一說罷了,可不敢起一絲貪念?!?
封淵道:“這和‘貪念’倒是沒什么相干。此寶似很中意你,既如此,你便收下吧。日后行走三界,有個護身法器總歸是好的?!?
重音聽后大喜,剛要伸手去抓法寶,突覺哪里不對勁,趕緊又把手縮了回來:“‘行走三界’?這是……什么意思?我們現在不是……回人間嗎?”
封淵搖了搖頭:“你肉身精魂俱已隕滅,還陽是絕無可能了。”
什么?!聞此晴天霹靂,重音忽覺一陣天旋地轉,一開口又成了哭腔:“怎會如此?”
封淵見重音又淚眼婆娑起來,一時無措,許久過后,緩緩開口道:“本座初見你時,曾探你命格。但不知為何,你之命格竟為兩道符紙所遮掩,而那符紙上的手書與我派師尊極為相似。鎖人命格,乃三界大忌。若非本座毀去了那鎖魂鈴,以巫羅的性子,一旦知曉,定攪擾得三界永無寧日?!?
重音此時哭得傷心,對弘桑接下來的話聽得也是斷斷續續。
“……你道為何那鬼卒無緣無故便去拘你?命格被鎖之人,陰陽不通,活氣不凝,死氣蔓生,十八歲滿,暴斃而亡。你今年陽壽可是十八?”
聞此,重音突然哽住,過了許久才點了點頭。
弘桑見重音仍舊一副呆呆傻傻的樣子,不禁又將語氣放柔許多:“……不論如何,你此番遭遇皆與我派脫不了干系。本座與你相識,想來也是機緣所致。如今你既無法還陽,精魂業已隕滅,冥界生死簿上再不會有汝名姓,閻羅不知,轉輪王不知,六道輪回自也是脫離了。”
封淵的聲音越發低沉,重音聽得越發心驚。
“你如今同本座一樣,乃是魄體,朝死夕生,日復一日?!?
朝死……夕生?重音愣住,只聽過“朝生夕死”,怎么還能倒過來?
“仙官兒這意思,難不成我每天都會死一次?”
重音的發問,封淵并未直接作答,他只是抬眼看了一下天色,隨后便道:“離酉時還有一刻鐘,你我得快些返回宮觀之內。這團霧之中的噬魂陰獸酉時便會集體現形,甚是難纏,你魄體方成,還是小心為上?!毖粤T,也不等重音有所反應,便自袖籠中祭出一柄玉如意,幾聲咒落,玉如意已幻化為一葉小舟,飄至身前。
“時間緊迫,你我且御物而行————”說罷便將重音拉入其內,幾個手訣之后,風來云涌,“小舟”只如離弦之箭,嗖地便沖進了團霧之中——
只飛了沒一會兒,玉如意就停在了一座宮觀前。
眼前的宮觀甚是奇特。
四圍是蒲草和曬干的毛竹綁扎的矮墻,襯得正門處立著的那兩根鑲金嵌玉的漢白石盤龍門柱很是扎眼。門柱中央懸浮一塊與城隍那里制式相同的黃金匾額,上書四個大字:我處有私。
宮觀內種了一大片紫瓣銀葉的花草,幽香陣陣,引得路過的重音忍不住走過去,剛想伸手摘下一株賞玩,卻不想被封淵輕描淡寫地格擋到了一邊。重新只好忿忿地收回好奇的手,心中暗罵了一句:小氣鬼!
為了掩飾尷尬,重音干笑了兩聲:“這花,挺漂亮?!?
“此乃薰華草,服之,朝生夕死。三界生靈概莫能外?!?
這么神奇?重音有些不信,忙問道:“包括……你我?”
封淵搖了搖頭,眼神中閃過一絲憂郁:“你我服之,無用。”
宮觀的主殿是一幢灰撲撲的雕花木樓,攏共兩層,年歲甚久,看著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殿門之上,也嵌著一塊匾額,上面刻有“仙游”二字。
“從今往后,這仙游宮便是你的來處與歸處?!?
封淵的語氣很平淡,但重音聽入耳中,總覺著有種一語成讖之感。
“黃昏將至,你且在殿內不要走動?!闭f罷封淵又從袖中取出一個銅制的凈瓶交予重音,并囑咐道:“稍后法陣開啟,你便飲下此瓶中的汁液,可稍解碎骨焚身之苦。”說罷便飛向殿外。
陣陣龍吟虎嘯聲傳來,但聽院中的封淵一聲暴呵:“起——解雷陣!”一枚閃著紫色電光的結印凌空騰起,隨后便化作一個快速旋轉的八卦羅盤,咒聲再起,羅盤又迅速幻化為一個紫色圓頂結界,緩緩下落,將整座宮觀罩住。
結界方成,虛空中便雷光大盛。銀線蜿蜒,似靈蛇,更似利劍,不斷擊打在結界之上。原本漂浮在半空中施法的封淵突然卸力,跌落而下!
重音見狀尖叫一聲,拔腿便要去到封淵身邊,卻被封淵厲聲喝止:“休要出殿!”
重音氣得跳腳,只好在門檻處抱臂坐下:“大騙子!劈死你才好!”
封淵沒有理會,擦去口角處的殷紅后,便扶地而起,原地盤腿調息了一陣后,方緩步走至殿門處。重音趕緊爬起身把他扶進殿內:“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是干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要被雷劈?”
封淵輕掩起殿門,氣息愈發紊亂:“似你我這等脫離三界生滅輪回之道轄制之物,定然是不見容于天地的。這天雷,每日黃昏時刻便會降下,擊打魄體。但因魄體本無所住之物,夜散晝聚,雖飽受骸滅之苦,但不生不滅,與天地同壽?!?
說罷,封淵的軀體內一陣金光閃爍,還未等重音看清,便聽得幾聲鏗然脆響,封淵之身形驟然間便化為齏粉,飄灑至殿內各個角落!
重音一時間呆住,待反應過來之時,驚見自己的手臂此刻也已閃現出一道道金色裂痕。裂痕攀爬周身速度之快,眨眼之間便纏滿了脖頸!
巨大的痛楚瞬間貫徹重音天靈,仿佛有一千根鋼針同時刺入體內,于經脈和臟器各處肆意游走開來!重音痛得在跪縮到了地上,開始不停抽搐翻滾,嘶吼嚎叫,直至神識內忽而飛入一道白光,隨后一切便為鋪天蓋地的黑色所隱沒……
神識復蘇之時,已是天光大亮。
重音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果如封淵所言,宛如當初。而昨夜天雷轟頂,魄體寂滅之事,仿佛只是大夢一場。
“你醒了?”是封淵。但見他捧著一只銀碗,神色淡然地自殿外走進。不大的碗內盛的是還冒著熱氣的茶湯,香氣甚苦。
“首遭天雷,魄體往往要許久才能重聚神識。此湯乃用菟絲靈草煎制,可助你凝識?!敝匾艚舆^,嘟囔了一句:“喝它有何用,幾個時辰之后還要遭一波雷劈電斬?!?
“話雖如此,還是飲了為好。稍后還要招待香客?!?
“招待香客?什么香客?”重音停下送藥至嘴邊的手,問道:
“稍后你便知曉了。還有,本座為你備了一套羅裙,就放在那香案之上。那羅裙下擺與腰間所鑲鳥羽,皆出自神鳥三足金烏。三足金烏自幼便吞食陽炎,無懼一切陰寒鬼魅之物。穿了它,緊要關頭能護你片刻周全?!毖粤T,封淵便出殿往花圃處行去。
重音閉眼一仰脖子,便將藥湯喝了精光。隨后,她拿起香案上的玄色羅裙,嘩地抖開?!叭憬馂跏前桑俊敝匾粢贿呑匝宰哉Z一邊伸手摸向金紅色的毛羽,果真有絲絲熱氣于指尖處散逸。
穿好羅裙,重音看著蒲團上的舊布衫,突然有些傷感。
這布衫早已褪色,原本是夏荷般的青綠。
重音至今還記得那日從玥娘手中接過新衣時的欣喜。
玥娘雖非重音生母,但卻對她視如己出。重音也問過自己的身世,玥娘只說是在城郊的一處深谷溪邊撿到的自己:“那時候,你雙眼緊閉,滿臉青紫,若不是身上溫熱,尚有鼻息,我還以為是死嬰呢?!?
玥娘生病后,尤愛回憶重音兒時之事。每次重音酒肆打烊后回到后院,玥娘總會強撐著病體下床給她做夜宵,一邊做一邊就和重音講她小時候如何如何調皮,如何如何機靈。這個時候,重音就愛一遍一遍地問,因為我,阿娘一輩子沒婚嫁,可有后悔?而玥娘的回答永遠都是那三個字:不后悔。
“我的小重音,阿娘從不后悔?!鲍h娘的聲音總是柔柔的,但異常堅定。
玥娘是在夢中離世的。
舉行葬儀的那天,重音并未流淚,只是覺得心臟似乎被什么利器削去了大半。玥娘頭七那天,正逢月圓之夜。重音照例坐在后院井旁,挨個刷洗清空的酒甕,刷著刷著突然一陣鉆心劇痛襲來,重音揪住左胸口便開始嚎啕大哭。想到余生漫漫,天地間從此只剩自己一人,一種彌天的孤寂瞬間傾軋全身。好在酒能助興,亦能解憂,沒了玥娘的夜宵,便喝幾盞黃湯吧。不曾想,幾盞黃湯飲下肚——
“仙姑?仙姑?”一個細如蚊蚋的聲音打斷了重音的回憶。
仙姑?誰?我?重音看著面前不知何時出現的一個總角女娃,一臉茫然。
“仙姑!敢問仙姑,住持大人去哪兒了呀?”女娃娃一身紅綃,仰著一張粉撲撲瑩潤潤的臉蛋,沖重音奶聲奶氣開口道。
“哦哦,你說封淵?他——方才還在外面呢。”說罷重音便往院中一指,可院中央空空如也,只有一大片薰華草迎風搖曳,不時送來陣陣異香。
“咦,奇怪。剛才還在呢?!敝匾魧擂蔚負狭藫项^,轉身蹲在女娃娃面前,握住她的小手輕聲細語道:“咳,這位……小友,住持大人想必是突然有事出門了。你找他何事,不如先說與我,待他回來我就告訴他,讓他即刻去尋你,可好?”
“哦?”女娃娃聞言甚是失望,粉白的腮幫頓時鼓了起來,一對圓圓的杏眼也幾乎是瞬間就蓄滿了淚水?!翱汕皫兹兆〕执笕舜饝浳肄谷A草兩株,約定今日來取的——”
重音素來見不得孩童委屈,忙舉起袖子給女娃娃拭淚:“哎哎哎,你別哭啊別哭。這點子小事兒,不值當的!要薰華草是吧?仙姑我現在就去給你摘!你等著!”
“哈!仙姑此話當真?”原本還一副傷心欲絕狀的女娃娃聽說重音要去給自己摘薰華草,立刻高興地拍起手來:“那你快去,我在這等你!”說罷就抽出了被重音握住的手,在重音背后重重推了一下。
咦?怎么不一起來呀?重音疑惑地看了一眼身后踮腳開心轉圈兒的女娃娃。女娃娃察覺到她的遲疑,小腳一跺,撇嘴道:“怎么了仙姑,你反悔了?”
重音怕她又要放聲大哭,趕緊搖頭,提起裙擺就沖到了一叢薰華草前。兩株是吧,走你——
“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