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中旬,李德裕和裴詔帶著兩三個隨行乘車馬駛出藍田,繼續北上,離長安越來越近。
早些時候,路上的氣候還是很穩定舒適,但這幾日天氣漸變,到得下午時分,天際烏云密布,雪花紛紛揚揚而落。
裴詔探出半個身子,伸手接雪,感受涼意在掌中釋放,不免感慨道:
“幸好幸好!這場雪要是早下幾日,我們就要困在路上了。”
李德裕波瀾不驚,只顧端坐在車廂里翻書,對重返長安這座文采風流、繁華鼎盛、留下無數令人心馳神往傳說的頂級大都市并沒有感覺到太激動。
裴詔虛瞇起眼睛,指著遠處的淡淡黑影,大聲吶喊:
“是灞橋,李公,我們到灞橋了!”
灞橋是東、南兩方出入長安的必經之路,親友送別,每每折柳相贈。
到了春季,柳絮漫卷,有如風雪,人稱灞橋風雪,是長安城有名的勝景。
李德裕放下書卷,卷起對著自己的大腿輕輕敲擊,打著節拍,隨即吟誦起詩仙李太白的《憶秦娥》: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
樂游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聲音雄渾,但又有凄涼之態,直聽得裴詔鼻頭一酸,流下淚來。
李德裕余光一瞥,深知他怕是想家了。
裴詔的祖父裴度乃是絕世全才,文武兼備,不僅數度出鎮拜相,還督統諸將平定淮西之亂,以功封晉國公。
他對自己有知遇之恩,推崇備至,多次在自己被歹人攻訐誹謗時,挺身而出,替自己辯解。
如今裴晉公很少理國事,只把小孫兒交給自己好生調教。
裴詔性格純善、思維敏捷,這幾年因為自己的宦海沉浮,跟著從長安到浙西,從山南到袁州,一路上得到了足夠的歷練,這塊璞玉終于要發光發潤了,未來也必定是封侯拜相之才。
李德裕欣慰的笑了,也不枉裴公對自己的恩情,他對裴詔說:
“念家了?那等回長安允許你休沐幾日。”
“祖父見朝廷綱紀敗壞,已不再把仕途的進退放在心上,數月前便自請留守東都洛陽,在集賢里建立府宅,與白樂天和劉夢得這二位詩豪終日酣暢宴飲。”
“他倒是快活的很。”
裴詔搖了搖頭:“祖父只是痛惜國事,又無可奈何,以此來麻醉自己罷了。這次李公出山,有望整頓朝綱,救黎民百姓于水火,相信家父也能了卻殘愿了。”
李德裕并未作答,二人沉默一會兒后,到了灞橋便下車步行。
只見遠處一座青石長橋橫跨灞水之上,橋頭立著一對漢白玉的華表,高及兩丈,柱上雕刻著蟠龍,柱頂承盤上蹲著一對望天犼,獸目上點著金漆,居高臨下,睥睨四方。
橋沿上挑起一長排青石龍首,如同無數巨龍從橋上探出身來,爭相往河中吸水。岸上遍植垂柳,只是隆冬季節,柳葉落盡,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條隨風飄舞。
橋頭華表下聚集了不少人,有送別的,也有迎客的,別者感傷,迎者欣然,或淚或笑,上演出人世間一幕幕悲歡離合。
李德裕和裴詔正漫步其中,忽有一文士快步而來,看清相貌后便鞠躬行禮。
“來人可是新晉的工部尚書李德裕李相公?”
李德裕此前一度入朝為相,但因黨爭傾軋,才被排擠出京,不少尊敬他的官員仍稱呼其為“相公”。
“正是。”
裴詔有些驚訝,李公一向和朝內的李訓、鄭注、王璠等人交惡,此三人兩位是宰相,一位是京兆尹,鄭注更是前段時間帶著兩千鳳翔兵進京朝拜,轟動一時。
長安城內的大小官員只會對李公避之不及,怎么還有來灞橋主動迎接的。
李德裕一點都不驚訝有人在灞橋等候自己,似乎這一切都在他預料之內。
那文士再次行禮。
“在下乃是翰林學士崔慎,與李公有過一面之緣,心中實在傾慕敬佩,特來此請李公至附近茶樓小聚。”
裴詔剛要以路途疲憊、精力不濟為由拒絕,卻不想李德裕都沒吩咐侍從一聲,徑直跟著崔慎來到灞橋附近的一座茶樓。
三人登上茶樓的二層,進入一個雅間,里面竟還有兩人,一坐一立。
端坐著的那位青年儀表堂堂,正小口啜著茶水,舉手投足間的那股貴氣非一日可成;一邊站立的那位面白無須,身子微微躬著,面相倒有些陰冷狠辣。
這二人多半是對主仆,那青年不知是哪位府上的貴公子。
李德裕看見屋中那人,絲毫沒有猶豫,便要跪拜行禮,李昂趕緊站起托著他的手臂,饒有興趣的問道。
“李公一點都不驚詫呀,早就料到我會來?”
“臣見到崔翰林時便已明了。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臣作為工部尚書,圣上自然得早些催我把屋子建好。”
縱然裴詔再遲鈍,聽到這話也該知道面前的就是當今圣上,慌忙撩起衣袍跪倒在地。
“此人是李公家眷?”
李德裕笑了下。
“我也想他是犬子,奈何微臣沒有裴相公的好運。”
“裴晉公的孫子啊。”李昂心中感慨這老頭不愧是官場常青樹,眼光毒辣,押寶很準。
人雖然退休躲回洛陽享福去了,但給自己孫子的路鋪好了,早就看出李德裕有王相之才,遲早會大權在握,裴詔跟著他最差最差也能做到一省的侍郎。
“裴公可好?”
裴詔叩首回答道:“多謝圣上關心,祖父終日醉心詩酒,瀟灑快活。”
李昂示意他別跪了站起來,連著崔慎,四人在桌邊落座。
裴詔很緊張,不知所措,只有一小塊屁股挨著凳子。
一邊侍立的郄志榮躬身給幾人倒茶,而后對李昂諸人行禮,悄無聲息的退出門外。
李昂喝茶的功夫,聽到一樓茶館里鍵政的百姓正在大肆聊著鄭注帶兵回京的事。
一個說節度使竟然如此囂張,一個說當今圣上太過軟弱,帶兵回京朝拜放在何時都會被認為是謀反,這是殺頭的罪,居然輕飄飄放過了。
這個說你有所不知,如今圣上手中無權,只能任人宰割。
那個回憶太宗貞觀往事,說到興頭,放聲大哭,場面混亂。
“李公如何看待鄭相公帶著鳳翔兵進京的事。”
李德裕放下手中茶杯。
“鄭注為人工于心計、巧舌如簧,卻色厲內荏,帶兵入京不過是為了震懾住李訓,此事無甚重要,由他二人斗去。”
“哦?”李昂眉毛一挑,“那河南旱災,糧食減產。長安城內糧食短缺,就快要一日一價了,此事重要否?”
李德裕搖了搖頭。
“此事易爾,圣上遷都洛陽,也做那‘逐食天子’便可。”
崔慎面色一變,裴詔更是臉都嚇白了,李公竟然這么出言諷刺圣上,看來對之前自己被罷黜出京的事仍耿耿于懷啊。
李昂并未生氣,繼續追問道:
“江淮黃河決堤,漕運受阻,糧食、絹絲、稅收均運不過來,此事重要否?”
李德裕成竹在胸,幾乎是秒答:
“此事更易!只需臣上書請求圣上放棄江淮地區,任由黃河泛濫,把重心放在西邊。自有人會跳出來攬責。”
“你是說牛僧孺?”李昂若有所思。
“牛僧孺此人與我爭斗幾十年,凡我所欲,他必厭惡,不然也不至于犯下放降將回去的錯誤,被圣上厭惡,放任在外。但此人為官正直,清正廉潔,辦事仔細,任勞任怨,最適合去治理江淮水災,也必定會治好。”
李德裕你還真會拿捏人啊,讓自己對手敵人去最辛苦的地方,這何嘗不是一種報仇呢。
“朝堂黨爭重要?”
“藩鎮做大重要?”
“外敵入侵重要?”
李昂一連三問,均被李德裕搖頭否認,頓時有點泄氣。
“那李公說說,方今天下,何事才最為關鍵。”
李德裕沉默著,用手指沾了點茶水,在桌上寫下三個字。
一個“錢”
一個“權”
一個“兵”
李昂微微瞇起眼睛,用手指著“錢”字。
“此事還請李公賜教。”
李德裕喝了口茶潤潤喉,而后繼續講道:
“關于此事,微臣有上中下三策。”
“哦?”李昂精神一震,還是你小子有主意啊,不愧被梁啟超認定為古代六大名臣之一,自己這趟真沒白來。
“愿聞其詳。”
“下策是設置許多閑散虛職,允許買賣捐贈,對富商征收更高的財產稅,必要時可直接查抄,再清查部分藩鎮的稅收數據進行補收。”
李昂撅著嘴,輕微搖搖頭,非山窮水盡不能采納這辦法,完全是涸澤而漁。賣官這口子開了就會壞了官僚系統,剎不住車,人習慣掙快錢就回不了頭了。至于查抄富商,這是對商業自由的巨大打擊,飲鴆止渴罷了,藩鎮更是輕易碰不得,免得其余產生兔死狐悲之情,聯合起來造反。
你李德裕不怕做那被腰斬的晁錯,朕還怕做那漢景帝呢。
“中策是設置鹽鐵、度支、戶部三司都制置使,各地也建立流轉系統,加強對鹽、鐵的專營,對茶葉的運輸和銷售征收高額稅。”
李昂不置可否,此法唐末朱溫就用過,效果不錯,但需要前期投資,見效時間也久。
“上策是改變布局,進一步解放坊市制度,賦予商業更好的自由和規范。允許土地自由買賣,朝廷只做監督者,開墾荒地,積極打通與西域之間的商路。”
李昂嘆了口氣:“李公這中策和上策均對國有利,奈何時間太久才能出成效,而如今戶部空虛的事已迫在眉睫,遠水解不了近渴啊。”
“而如果用這下策快速斂財,只怕朝局動蕩,天下不寧。”
“李公可還有良策?”
李德裕看了李昂一眼。
“微臣相信圣上已有主張,不如你我二人將各自的辦法都寫在這桌上。”
李昂來了興致,也跟著用手指沾上茶水,左手擋在前面,右手快速寫了個字。
李德裕亦是如此。
兩人齊齊移開遮擋住的手,看見答案一樣,相視一笑。
“李公實乃曠世奇才。”
“圣上也是英明神武。”
二人齊齊拍著對方的彩虹屁。
裴詔太好奇了,偷偷側過身子,用眼角余光去瞥二人寫在桌上的字。
此時茶水有些淡了,他看了很久才依稀辨認出來是哪個字:
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