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卯時。
殿內數百根蠟燭燃燒著,散發著淡淡幽香,許多內侍宮女悄無聲息穿梭其中修剪著燈芯,竟無一絲聲音發出,熟練地讓人心疼。
燭火映照著大殿燈火通明,殿門口許多紫袍、緋服的高官在金吾衛的陪伴下等著皇帝的召喚和任命。
李昂放下手中的紫毫毛筆,疲憊地揉了揉眼睛,站起身來舒展了下四肢,自有內侍貼心的遞給濕帕子擦臉。
被人伺候的感覺真好,李昂胡亂抹了兩下臉,這皇帝是不好當啊,自己光是通宵一夜處理政務就很吃不消了,別說持續如此全年無休了,難怪歷史上擺爛的君王那么多。
威威大唐有十一道,三百多州,頂峰人口有六千三百萬,何等夸張有實力的數據。這副擔子要是只壓在皇帝一人肩上可想而知有多重,哪怕一州一天上書一件大事,那奏本也能堆如人高。
歷史上只有極少數精力旺盛或者對權力極度癡迷不想放手的皇帝會堅持過勞狀態處理政務,比如朱八八,江山是自己打下來的愛惜的要命,每一份奏本都要親自批閱審讀,每天天不亮就要起來干活,最忙的時候一天批了一千六百多件奏本,妥妥的工作狂了。
最無語的是他自己這么干,還推己及人,把子孫后代都綁架上了,廢了丞相制度,高度集權逼迫后面的帝王也要勤于政務,自己喜歡淋雨還把別人傘撕了,屬于是沒苦硬吃。
朱棣一個武將,看到那么多文書就頭疼,真讓自己上手去干還不如重開得了,于是他便設了內閣制度給自己減負。
這制度本來平平無奇還在可控范圍內,直到遇見了它的真命天子——幾十年不上朝的嘉靖,那可真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內閣眾人的權勢極速膨脹,其中首輔比起之前宰相有過之而無不及。
“讓相公們進來。”
李昂輕輕擺手,自有內侍小跑著去殿外傳達口諭,不多時,王涯、舒元輿兩位宰相均身著紫色朝服,頭戴三梁進賢冠,佩戴玉質魚符,一前一后進來俯身行禮。
兩位宰相都年老體衰了,王涯更是年過七旬,李昂示意內侍拿來軟凳,自己背著手走下臺階和他們面對面議事。
“朕聽說誅殺仇士良時王相公在政事堂用膳。一聽聞亂起,便倉皇逃出宮城,沿著建福門外的長街小跑,直直跑到永昌坊中的一間茶樓才停下躲好,古稀之年還能有這身板,朕倒是想學學這養生之法。”
王涯有些臉紅,掙扎著站起,口中哆嗦重復“臣臣臣”幾字卻不知該如何接話,在一邊吃瓜的舒元輿面色古怪,老家伙要繃不住臉笑出來了。
李昂隨手搭在王涯肩上,把他按回座位,隨后面向舒元輿,似笑非笑說道:
“舒相公的速度也是不逞多讓啊,朕在含元殿內被仇士良那廝背著亂跑時,據說你已經收拾好幾箱金銀細軟,準備坐馬車回老家避風頭了?”
舒元輿身子一僵,壞了,吃瓜吃到自己身上了,本還想著下朝把王涯逃跑滑稽的事當個笑話說與其他人聽,這下得閉嘴了。
但他畢竟是老江湖,臉皮也練的足夠厚,立馬心中有了說法,起身拱手作答。
“臣聽聞宮中巨變,擔心陛下遭遇不測,打算耗盡家財到外地募兵勤王,盡些微薄之力,臣愿與圣上生死與共。”
李昂撇了撇嘴,你一老頭說這話不覺得惡心嗎,生死與共....怎么的我死了你還要殉情啊。
“朕不是來討說法的。仇士良死了,但日子還得照過,之后還需二位相公多多出力,莫要像今日這般遇事便跑。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再說了,通緝令下,又能跑哪去呢,不過是掩耳盜鈴罷了。”
說罷,二人面露羞愧,王涯更是情緒上頭,老淚縱橫,啪一下就跪下哽哽咽咽說著什么,給李昂嚇一跳,又得把老人家扶上座位好生安撫。
“還有兩位相公呢?怎么沒來?”李昂環顧四周,只是沒見李訓和賈餗,不會是自己早上的表現給李訓嚇壞了不敢見面了吧。
“稟圣上,賈相公身體不適,在家休養很多日了;李相公在帶著金吾衛清理北司衙門、神策軍和朝中的仇士良殘黨余孽,牽扯的人甚廣。”
舒元輿回答時特地在最后一句上加強了語氣,李昂摸了摸下巴,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李訓這種不老實有野心的人怎么可能錯過這種打擊政敵、排除異己的機會,扛著剿滅殘黨的大旗怕是要弄出不少冤假錯案,趁鄭注在鳳翔沒回來,他可不得趕緊著手,該殺的殺,該拉攏的拉攏,培植黨羽,鞏固權力。
李昂只覺得頭疼,無奈的嘆了口氣,權力的制衡真是門學問,死了一個仇士良,又多出李訓和鄭注,要是把他倆殺了,文官集團抱團,又會冒出什么“牛黨”“馬黨”,只要權力的誘惑在一天,斗爭就會永無止盡,真是麻煩。
他并未和舒元輿聊李訓的事,只是把手中奏本遞給二位相公看,今年可真是多事之秋:
其一是河南發生大旱,糧食高度減產,而長安城本就因為人口爆炸和運輸問題缺糧的厲害。
其二是今年黃河決堤,而江淮地區的糧食供應到長安基本用漕運,必須經由黃河進入渭水,如今三門峽段非常兇險,運糧船傾覆者十只有七,這下糧食問題更是雪上加霜。
其三一些官吏官吏為了催促運糧更是驅使百姓,民怨沸騰,兩地百姓揭竿而起者不在少數。
其四帝國最重要的河朔三鎮即范陽節度使、成德節度使、魏博節度使也蠢蠢欲動,屢次對朝廷挑釁和逾矩,自己還騰不出手和他們博弈,只能把氣咽進肚子里。
其五西邊的吐蕃無視長慶會盟文規定的疆土,多次騷擾侵襲,而北邊的回紇也逐漸實力強大,威脅到河北地區。
李昂示意相公們帶奏本回去和各部官員商量,針對這些問題一一擬出個主意來。
二人告退后,戶部尚書楚陶又要覲見,哭訴國庫錢糧實在不足,這次平叛李昂又放出話要重賞金吾衛、京兆尹吏從等人,財政更是捉襟見肘,下個月的官員俸祿都不一定能發出來。
大唐的財政情況一向很不樂觀,采取的重農抑商政策使得商品經濟始終受到重度的壓制,無法為唐朝創造更多稅源,農民自然被壓入了惡性貧困的死循環。
帝國的所有活動開支都是從農業中來,農民不堪重負只能逃亡、匿戶,這就使得政府收入更加減少,剩下的農民生活更加舉步維艱,形成了可怕的惡性循環。
李昂苦口婆心,好說歹說才把戶部尚書勸走,還沒來得及喝口水,吏部又派人進來問今年科舉所需的錢糧怎么辦,禮部也跟著湊熱鬧,說是長安城來了不少東瀛使節,諸多事宜需要皇帝裁決。
李昂不堪其擾,腦子煩的不行,這當個好圣上沒有自己想的那么簡單,他突然有點理解歷史上那些昏君和擺爛的了。
辱罵昏君、痛恨昏君、成為昏君。
他把僅剩的幾本奏本隨手摔倒桌上,轉頭看了一圈,殿內只有翰林學士崔慎侍立,他是作為皇帝的文書秘書,陪自己批改政務的。
也蠻可憐的,和自己熬夜這么久,便吩咐他跟著自己,又叫上兩個小內侍在后跟著,四人悄悄離開大明宮,出去透透氣。
外面下著細雨,空氣清新自然,天才蒙蒙亮,朝霞露出一抹緋色照亮在宮殿上,這一切美好洗刷掉李昂的疲憊。
崔慎本來還勸李昂去吩咐韓約叫上幾個金吾衛保護著,但李昂一想到那個軟蛋就氣不打一處來,回頭瞪了崔慎一眼,后者便不再言語,替李昂撐著油紙傘款款行走在宮道上。
不遠處,響聲穿來亂作一團,有內侍尖厲的哭泣聲、乞求聲、討饒聲,有馬匹的嘶鳴聲,有金吾衛的訓斥聲、狂笑聲。
李昂皺緊眉頭,慢慢摩挲著下巴新生的胡茬,隨后小聲吩咐道:
“走,我們去看看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