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次等我眼淚流盡又愛你”
01
“就要入秋了。”濕淋淋的街道,月影掩映在云里。
與人并肩散步,無論對Paul亦或對Terence而言,都是新奇的體驗,如同習慣長夏的炎熱后,秋比秋的本身更要涼爽。
愛的行動比愛的本身更要堅貞。
一段長長的斜坡,坡角之大,牽手行過時要小心邁步,如果不想“嘩——”地一下沖下去,便要小步地、謹慎地、腳尖先著地控制平衡地走。
坡面濕滑,要很小心,慢慢走。
走下去便是Terence的家,不起眼的老舊公寓,大門被巨大的一棵榕樹擋住。Teresa站在樹下,像剛剛丟完垃圾,腳上的塑料拖鞋,亮晶晶的,遠遠便能望到。
“天氣轉涼了,是不是?”Teresa帶著玩味的笑,沖他二人道。
Paul將目光轉向Terence,又對Teresa溫和地微笑。
“是呀,一雨便成秋。”Paul答道,二人站定,Teresa臉上笑意更深。
“這是Paul,你知道的。”Terence輕輕道。Teresa一邊摸出香煙,一邊伸出手:
“嗨,Paul,我叫Teresa,T的姐姐。”將煙叼在一邊嘴角,Teresa爽朗地道。
原來T也是一個親密的代號,原來S代表Teresa。
“親姐姐嗎?”Paul露出驚訝的表情,Terence,Teresa,巧合到不足為奇。
“不是的,長他幾歲而已。難道我們很像?”Teresa大笑,她的問題很有趣,昏黃的路燈下,她的笑聲和她的人一樣極具魅力。健康的小麥色皮膚在夜色中亦不乏光澤。Paul亦笑,當然是不像的,可以說完全相反,然而仍舊很有趣。
有一種女人,天生就是姐姐,和年齡長幼無關。
“多謝你照顧Terence。”Paul鄭重道,仍牽著Terence的手,仿佛一刻也不曾分。
Terence笑望著Paul,Teresa笑望著Terence,笑意至此形成閉環,如此心照不宣。
“小事來的,Terence很乖。”Teresa揮走煙圈,狡黠地笑,沖Terence眨眨眼睛。
“留下我的聯系方式,可以嗎?”Paul詢問著Terence的意見,三人繼續微笑,“Terence很乖。”話音的煙圈飄在風里。
收下Paul的名片,Teresa借著燈光仔細看,看畢收進褲袋。不能分開的兩手仍交纏著,而一支煙就要燃盡。
“有時間限制嗎?什么時候打都可以?”
“什么時候都可以。”Paul答道。
02
“P,請確認T在服這兩種藥。”
接下來是圖片,拍得小心而仔細。透過幽藍熒光屏,Paul將圖片放大,然后,謹慎地回復。
“謝謝”二字,意思是無誤。屏幕熄滅前,消息也從兩端消失掉,又是安然一夜。
是否一定要以這種方式?在這種秘密的情境中,一個苦口婆心,一個愛之深的形象演變為代碼,在抽象又機械的時空里交談,然后妄圖對現實施加影響。是否一定要以這種方式?
和解的愿望與和解本身變得越來越渺遠。
臨睡前,這種念頭在Paul的頭腦中飄啊飄,斷線風箏一樣,每次不及落地,他便睡著,可見這念頭有多么長,風雨瀟瀟。
第二天Terence照舊來找他一同用早餐,他的狀態經過輕描淡寫的掩飾與真切具體的周折,Paul已經對于分辨真假感到無能為力。
咖啡和茶換了鮮榨橙汁,然而根本無人去動,杯壁凝結的水霧如同屏障隔在二人之間。Paul并非近來才始知自己話少,而是驚覺與人之間話越來越少,已到孤絕的地步。
明明曾經不是這樣的,然而若非如今這樣又哪里需要話曾經。
Terence分明什么都沒有動,然而他拿下餐巾,仿佛表演節目,說道:“我吃好了。”Paul無言地望著他。
“我送你去。”Paul拉住他,去哪里已不必說,Paul亦不想說。不可能讓歉疚合理化,絕無可能。
“不必了。”Terence沒有抽出手,態度有些消沉,沒有退,卻也沒有再進一步。
而彌補也是絕無可能。在Paul的眼中,Terence這樣的態度無非如是。
“我陪你去。”便再進一步。
Terence停頓許久,終于抽出手,慘淡道:“下次吧。”
下次是哪一次呢?還會再有下次嗎?Paul的心痛地發顫。
Terence深深吸一口氣,仿佛鼓足勇氣,又重復一次。
Paul知道自己一定要放他走了,無論心中如何不放。
Terence的吸氣仿佛一個信號,連空氣都靜止。
“你去吧,我們改天再聊。”說罷,Paul又修改了措辭:“等你方便的時候,給我一點時間。”
這樣他總不至說:“下次吧。”
“下次吧。”次次都是下次,下次便永不會來。
03
鋼筆很重,旋開筆蓋,筆尖的鋒芒刺痛了他的眼睛。
Terence端詳著筆頭,慢慢旋轉,光影也在鋒利的尖端跳舞。
Paul在他面前攤開一沓文件,徑直翻到最后一頁。
Terence將筆尖朝向自己,定定地望,仿佛作家在斟酌詞句。
“不能隨便簽字。這還是最初你教我的。”Terence笑道。
“這個可以簽。”Paul臉上沒什么表情,聲音卻不像他自己。
“你出了什么事?”Terence旋上筆蓋,鋼筆很重,跌在桌上,樣子潦倒。
Paul不發一言,仿佛在苦笑,又仿佛扮演苦笑,演技之拙劣,比真實更出神入化。
“時空大廈跳樓者,多我一個不多。”Terence慢慢道,如同一句陌生的念白,在拼讀中尋找韻律。
“如果我先你而去,你會不會唾棄我?”Paul接住Terence的密語,預演難堪是否會讓始作俑者好過一些?他不知道。
Terence搖頭,驚覺自己在流淚,流淚不知為何。
“簽字吧。”Paul的聲音似乎回復了正常。Paul驚覺自己在流淚,其過程之靜謐無聲,如同血肉滋長。
Paul發覺自己在懺悔,雖然目光無聲、字跡無聲、言語亦無聲。
Paul合起文件。鋼筆好重,Terence抖得握不住又丟不掉,露出的表情猙獰。
Paul湊過來費力聽Terence在說什么,他抖得太厲害,只聽見上下牙磕碰,那聲音自有一股寒意,聽來很駭人。
“我要…我要躺一下…我要躺一下。”Terence抖個不停,其愿望變得單純而迫切。
Paul牢牢地擁住他,將他往長沙發邊帶,一邊對他耳語:“知道了,知道了,乖,我在這里,慢慢呼吸,對,聽到了,聽到了,乖,不要再講,慢慢呼吸……”
全身冰冷,幾近失去意識,如同溺水,然后撞向冰山。Terence心想,Paul怎么會知道,Paul從何知道,“我要躺下來”原是“我已原諒你”。Paul如何能知道?
信比不信更凄涼,不信比信更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