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上替當當下的殘局，祈安和紀伯淵一共對弈了三局，祈安三局全勝。

“伯淵不才。”

紀伯淵在棋盤上輸得一把比一把厲害，就是再無心也能明白過來這是祈安在點自己了，索性站起身來作揖，請祈安賜教。

“言之過早?！?

祈安扔下這句話后便起身和許之一道離開了紀伯淵的房間，當當站在一旁頗為感嘆。

“小千小姐真是棋藝高超又為人謙虛啊，少爺你明明都輸了三把向她請教，小千小姐還說自己沒到能教人的地步，‘言之過早’了呢。”

紀伯淵雖然反應了過來祈安的意思是那句“不怕教會徒弟餓死師傅”言之過早了，但當當要這么想他也不好解釋，只是笑了笑，和當當一起收拾了棋局。

翌日清晨，許之和祈安讓紀伯淵好生照顧母親不必相送，趕著最早的時候就一道出了礦林城門，行至驛站門外，卻發現無端多出了幾匹沒見過的駿馬。

祈安仔細的打量起這些馬匹，都是尋常的馬匹沒有什么好的品種，馬具也舊，不過各個都膘肥體壯，養的很好的樣子。

許是哪位大人要赴皇都述職，祈安沒做多想，可再多走兩步，其中有一匹馬兒突然間嘶鳴起來，像是要掙脫繩索。

許之見狀趕忙上前控制馬匹，避免馬匹失控傷了祈安，可這馬看許之向它走去并伸出了手，卻又不再嘶鳴，只是低聲鳴叫著。

“你認識它？”

祈安看見這一幕覺得十分古怪，萬物皆有靈，這馬兒只是看見許之過去便一下子乖順下來，仔細一看眼睛中還閃爍著晶瑩，完全不復剛才啼鳴著要發瘋的樣子。

“微臣……”

“馬怎么突然叫起來了？”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

其實許之還不敢確定是怎么一回事，但還沒等他把話說完，驛站內就走出一個玉樹臨風的男子，看起來三十多歲，身穿玄青水紋緞面圓領袍，一臉讓我看看怎么回事的自在樣子。

而這份自得的模樣在他看到祈安的那一刻戛然而止，一顆眼淚毫無預警的落了下來，祈安覺得更怪了，青天白日的，這人怎么突然如此悲愴。

“你哭什么？”

記憶一下子像海水倒灌一般淹沒了他，十二年清玨離開北游時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也是這句。

————

那時疆外來犯，趁北游軍需不足掠搶了兩座城池，還是太子的路衡帝奉旨帶兵馬糧草到北游出征討伐外寇，在戰勝外賊奪回城池之后，軍隊回到軍營里休養生息，而路衡帝來到武懷王府，也認識了待字閨中的清玨。

那年清玨十四歲，本來是準備一輩子養在家里做米蟲的。

路衡帝在武懷王府中總共只住了七日，但太子殿下的英俊瀟灑和大將之風已經深深印刻了情竇初開的清玨腦中，而清玨的傾城之姿和知書達理也烙在了路衡帝的心里。

看出二人暗生情愫的武懷王曾告誡女兒，這是太子，是未來的天子，是皇城里高不可攀的真龍之子，他未來會有許許多多的后宮嬪妃，清玨可能一年里都見不到他幾次。

“阿爹先不論他是不是真的喜歡你，就算他是真的喜歡你，開朝以來哪位皇后不是出生于皇都，自幼便學著國家禮法預備著母儀天下，你最多能成什么？無子之前最多只是個昭儀。”

“而且縱然阿爹是王爺，你也是縣主，可皇都里比我們身份還要尊榮的人難道少嗎，宮中不比北游，那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啊。”

“女兒沒有想這么多……”

這段對話正巧被來見清玨的路衡帝在屋外聽見，武懷王身為人父，為女兒深謀遠慮都是人之常情，可清玨既然喜歡他，那他也不會放開清玨的手。

當時路衡帝沒有介入這場爭論，只是扭頭離開了清玨屋前，半年之后，先帝駕崩，太子登基，政務繁多，國喪與登基大典并行，前前后后忙碌了三月之長。

就在武懷王覺得新帝登基，他這個邊疆王爺應該準備準備入宮述職之時，來報信的不是信使，而是路衡帝身邊的大總管江公公帶著圣旨親自登門。

圣旨不僅要武懷王入宮述職，還要他帶著清玨一起入皇都，要封清玨為后，三日后便啟程。

第一日晚上，清玨院落里還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箱子，下人們忙忙碌碌的收拾著未來皇后的東西，清玨則溜到了阿娘那里，貼著阿娘說些體己話。

“阿娘，清玨后日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再回來見到您，但您不用擔心，江公公剛才跟我說了，遇上重要的日子，皇后也可以召見家人入宮，就是要勞煩您和阿爹奔波了?！?

“清玨會日日掛念您和阿爹還有哥哥的，只是您和阿爹還有哥哥，不要忘了清玨才是啊?！?

第二日午后，清玨和武懷王一道去看臨行前的車馬準備，寬大的馬車看起來已經有些舊了，這次南下皇都之后便不會再帶回來用，武懷王觸物生情，想起這馬車造好的時候清玨也才一點點大，如今馬車舊了，清玨也要嫁人了。

“阿爹怎么這樣想，要清玨說啊，馬車能用到老舊正好說明我們北游的簡樸之風，這種風氣歷來在史書里都是備受推崇的，應該為之驕傲才是。”

“或者阿爹要是實在覺得觸物傷情，那明日清玨就不坐這輛馬車了，我們現在去買輛新的，或者到了皇都跟圣上要些賞賜，咱們這么山長水遠過去皇都呢，拿些賞賜也是應該的。”

第三日早晨，到了圣旨說該出發的日子了，武懷王府一早便忙碌的不行，清玨倒是往她哥那里跑，讓哥哥幫著養她的仙人掌。

“哥哥，幫我養養這仙人掌吧，它不吃水又易打理，很好養活的?！?

清玨嬌聲嬌氣的求著哥哥。

“幫你養這仙人掌我有什么好處？”

“嗯……不知道，或許我到了皇都幫哥哥物色一個嫂子？”

“皇都山明水秀，不像北游時常干旱，哪個皇都女子愿意嫁過來？”

“那好說，我讓圣上給你在皇城里封個一官半職的，這樣嫂嫂就不必像我一樣遠嫁?！?

“你是不是不想嫁過去，如果你不想，我們……”

“哥哥?！?

清玨冷靜的出聲打斷了他，卻沒再說什么，沉默在兩人之間彌漫開來，最后還是哥哥先委屈的掉了淚，說穿了他也不過是舍不得妹妹遠嫁罷了。

眼看哥哥落淚，清玨心里也不好受，伸出手幫他擦了擦淚滴。

“好啦哥哥，不要哭了，都多大了，我這可是嫁到宮里，多少人羨慕都羨慕不過來呢，我這么聰明，不會受委屈的?！?

清玨本意是說些軟話哄哄哥哥，可這一安慰哥哥哭得更厲害了，清玨又無奈又好笑。

“唉呀，你哭什么？”

可沒等到哥哥回話，阿娘和江公公就一同進了院子，拉著清玨的手往外走，說時間差不多應該起程了，要是耽誤了行程下人們會被責罰呢。

清玨回頭看了一眼，哥哥方才就哭得傷心，說不出完整的話來，這會兒哭紅了眼睛這會兒更是不愿見人，背對他們，肩膀一抽一抽的。

那時清玨想著，算了，下次見面的時候用這事調笑哥哥好了，這會兒他確實傷心便不喊他了吧。

可十二年過去，那句“你哭什么？”就是兩人之間的最后一句話了。

————

許之見到來人時也明顯晃了一下神，等到祈安出聲才反應過來，走回祈安的身邊，低下身子小聲介紹道。

“六殿下，這位是清瑞大人，皇后娘娘的哥哥，您的……親舅舅?！?

祈安腦子里設想過八百個在武懷王府里和家人見面的場景，許多句見面后要說的話，但沒有設想過會在礦林城外的官家驛站用這種方式見面。

兩人之間的距離大概有數十步，祈安先邁開了步子朝清瑞走過去。

“祈安見過舅舅。”

“我哭是因為覺得你辛苦了?！?

清瑞看著祈安，但又像在看著清玨，回答了十二年前清玨哄著自己時說出的那句話，只是這個回答太漫長了，漫長到清玨此生已經已經聽不到答案了。

祈安和小時候的清玨真的長得很像，除了眼睛。

不知道過去發生過什么的祈安只當清瑞是在回自己的話，搖了搖頭。

“祈安不苦，剛才是祈安唐突了，還請舅舅忘了吧。”

清玨是不會這么這么跟他說話的，祈安的話讓清瑞終于從大段大段的回憶里回歸了現實，一個手擦了擦眼淚，蹲下來直視著祈安，慢慢的說道。

“祈安好，我是舅舅，你進城前后的因果昨天王百桐他們都跟我說了，你做了很好的決定，但這么一大早趕著回驛站，吃過早飯了沒有？”

“還沒。”

祈安繼續搖了搖頭，礦林城里雖也有一些店家已經開門迎客，但他們趕著最早的時間離開的礦林城，沒空去吃。

“那舅舅陪你一塊吃，走?！?

清瑞牽起祈安的手，一大一小兩個人就這樣往驛站里走。

“舅舅不趕路嗎？”

祈安有些好奇，除了剛剛碰面那一小會兒舅舅看起來情緒失控了，其他時候無論是說話還是氣質都很游刃有余的樣子。

“我？我趕什么路？”

清瑞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舅舅出現在此處，難道不是因為要進宮述職嗎？昭云大將軍？”

昭云大將軍是清瑞的別號，目前北游軍名義上雖然還是歸武懷王統領，但實則武懷王年事已高，近年來兵權兵務都逐漸落到了世子清瑞的身上，而清瑞因為逐漸掌兵，鞏固北游疆土有功，在三年前被路衡帝封為了昭云大將軍。

“圣上才沒有宣我進宮呢?！?

清瑞這才反應過來祈安在想什么。

“舅舅是來接你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