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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律松

去北游的路途遙遠,圣上讓御前帶刀侍衛許之帶了兩隊御林軍人馬送祈安到北游,御林軍行軍速度極快,祈安這幾日因趕路舟車勞頓,倒是完全沒有傷春悲秋的力氣了。

到第二個官家驛站時正是夕陽時分,風穿過外面的竹林陣陣作響,極彩光霞流溢于天空,美不勝收,祈安下車后站在馬車旁看了一會兒天空,有一種從前在明鳳宮里看晚霞時沒有的心情。

“六殿下。”

過來說話的是許之,身邊還帶了另一位穿著站服的人過來請安。

“問六殿下安。下官是負責此站的副主管柳溪,我們康主管因家中有變故前日便返回家中,今日未能迎接,還望六殿下海涵。不過站內一切我已吩咐妥當,請六殿下寬心。”

來的這個人低眉順眼,說話小心,身子也弓得極低,和上個官家驛站里主管說話中氣十足的樣子截然不同。

“為什么有血的味道?”

祈安沒理會他說的那些場面話,只是看著柳溪衣服上一些深色的印子。

“是這樣,驛站內沒有專門的廚子,我們都是輪流做飯,今日正好輪到下官掌勺,這血應該是下官殺雞的時候不慎沾上的,還請六殿下見諒。”

柳溪回答這個問題之時稍稍站直了身子,看起來是有底氣的樣子,就好像他已經預想過如果被問到這個問題,他應該說些什么。

只是他仍舊沒有抬頭望過祈安的眼睛,像是在逃避什么。

直覺告訴祈安這個柳溪絕對有問題,預設提問,還提前想好回答,又不敢與人對視,大多是犯了事之后的人會有的反應。

祈安決定再問問他,看看能不能問出什么來。

“驛站為何沒有專門的廚子?”

“這驛站里的閑雜瑣事也都由康主管安排嗎?”

“那柳副主管平日里都做些什么官務?”

“康主管這樣因事回家的次數多嗎?”

……

柳溪似乎沒有預料到祈安有這么多的問題要問,只能祈安問一句他答一句,而且仿佛怕祈安不信一般,應答的聲音一次比一次大。

這下不僅是祈安,御林軍和驛站里的其他驛夫也意識到了柳溪的不對勁,有人想走過來出聲制止柳溪這般無禮的講話,卻被許之打了手勢示意按兵不動。

“康主管臨走前可有說過什么時候回來?”

“康主管說、康主管說……他再也!”

柳溪似乎對祈安的提問忍耐到了極點,話說了個開頭就想沖上去砍祈安,但還沒跑出一步,就已經被眼疾手快的許之一下子摁倒在地上壓制得動彈不得。

其他御林軍見狀也紛紛圍過來護住祈安,拔劍指著柳溪。

“御林軍在此,大膽柳溪,豈敢妄圖傷害六殿下。”

許之下手很重,說話也冒著火氣,如果不是現在當著祈安的面,他估計已經下死手不給柳溪說話的機會了。

“你殺了康主管吧?”

雖然是個問句,但祈安心里已經給這件事敲定了七成。

“對!對!我就是殺了他!我告訴他我出去買菜時遇到人,說他兒子摔傷了把他騙回家,其實他兒子當時正在山上拾柴火呢。”

“可他是個沒腦子的,聽到兒子受了傷什么也不想,只是騎了馬就要回家看兒子,這不就給我逮住機會偷偷跟著,終于在他家里的時候一刀捅死了他。”

“為什么啊?”

還沒等祈安開口,一位原本在旁邊幫忙照料馬匹的驛夫聲音發顫的問道,一副難以置信的神情。

“康主管對我們很好啊,你為什么要殺了他?”

柳溪聽了這話像是找到了一個發泄出口,開始滔滔不絕。

“當然,我知道,他對我們很好,但他的眼睛!他那個淺棕色的眼睛,我真是每次和他說話都想吐!那是眼睛嗎?那是裹著泥土要穿透我的冰刀!”

“那種北游地方特有的淺棕色眼睛我看一次惡心一次!其實他調過來我們驛站的第一天我就想殺掉他剜了他的眼睛!我……”

“嗯?”

祈安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出聲打斷他。

“所以你是覺得,因為母后是北游人,本宮也會長一雙勾起你殺意的淺棕色眼睛,所以你講話從來不看本宮是嗎?”

“本宮的眼睛長得像圣上。”

一直有股癲狂之氣的柳溪聽到這句話像是被說中了心思,他緩慢又不可置信的小幅度仰起頭,只見正前方的六殿下正居高臨下的望著他,的確不是淺棕色的瞳孔。

“荒唐。”

見柳溪終于抬起頭,祈安不喜不悲的下了判詞,隨后不再看他。

“你——”

祈安轉向剛剛那位開口說話的驛夫。

“找幾個人一起去康主管家看看,再叫兩個人去報衙門,讓他們帶人過來處置此事。”

“啊?噢噢好好好,下官領命下官領命。”

被叫到的驛夫一開始有些發懵,但隨即又反應過來連連點頭,轉身去辦。

“六殿下,那我們呢?”

許之一直維持著擒拿的姿勢問道。

“找根繩子把他綁起來,然后吃飯。”

祈安說完又想了想補充道。

“就綁在此處,不要扔到什么后院廚房之類的,讓他呆在這門前空地上的顯眼處,萬一要跑你們方便隨時抓回來。”

“是。”

許之點頭應下。

不得不說祈安讓柳溪就綁在空地最顯眼位置的做法是有先見之明的,驛夫們領命后紛紛出動去辦事,有些燒菜端飯的活計就需要御林軍自己動手了。

而真到自己去動手時才發現,此處地靠竹林,廚房里多的是竹制工具,柳溪如果被扔到這個地方,想要割開繩索逃之夭夭可太方便了。

“殿下英明啊。”

幾個幫忙做飯的御林軍湊在一起感嘆道。

用過晚飯后,衙門的人已經來帶走了柳溪,還差去康主管家的幾個驛夫沒回來,祈安坐在廳內,百無聊賴的玩著許之剛剛做的竹笛,就是吹得確實不怎么樣。

許之不是專業的樂器工匠,磕磕絆絆的笛聲也并不悠揚,祈安憑著記憶里宴會上聽過的曲子胡亂的吹奏著,終于等到了去康主管家的驛夫返回驛站,而且還多帶了一個男孩。

看起來和祈安倒是年紀相仿,不過灰頭土臉的,像是才從地里爬出來。

“問六殿下安。下官等人去到康主管家中時,康主管的確已經走了。至于這個孩子,他娘也是走得早,所以康主管家里只剩這個孩子,名叫康福祿,我們就給帶回來了。快,給六殿下請安吧。”

驛夫一邊說著一邊摁著康福祿的頭往下磕,祈安沒有理會,只是把目光從康福祿的身上轉到了驛夫的身上。

“那康主管的尸首呢?”

“我已經安葬了我爹。”

說話的是康福祿,祈安又把目光轉過去,開始算賬。

“驛站主管一個月的俸祿是一兩,逢年過節雖會有額外的賞賜,但算下來一年也不會超過二十兩銀子,況且你爹還要養一個你。如今我朝一人的安葬費基本在十五兩一人左右,你哪來的那么多銀錢安葬你爹。”

“我自己埋的。”

此言一出,屋內一片寂靜。

“你可知道根據我朝律令,私自鑿山采挖,輕則杖責六十罰款十兩銀子,重則收入官府大牢監禁十年。”

“我知道。”

“知法犯法?那可就罪加一等了。”

祈安面露一分惋惜,她本來覺得康福祿孤兒一個怪可憐的,還想賞賜點銀兩下去讓他能好過活一些,現在眾目睽睽之下,康福祿倒是自己給自己找了個吃牢飯的路子。

太刑了。

“既然罪加一等了,康福祿想斗膽請殿下帶著我,充軍到北游吧。”

康福祿知道根據律令鑿山采挖是重罪,但他沒得選,一來為人子女,他不可能不管父親的尸首;二來他母親當年逝世的時候,父親和他就是這樣偷偷鑿山挖坑埋葬了母親。

其實他也不是沒有想過要上街賣身葬父,只是他這樣的年紀和身份賣不出什么好價錢,況且他也希望父親能和母親安葬于一處,就算是盡一點小小的孝心。

不過他從沒想過安葬玩父親沒多久驛站叔叔們就找了過來,得知了殺他父親的竟是柳叔叔,更沒想到柳叔叔已經被御林軍拿下伏法。

一股想要復仇的怒火還沒燃到半炷香的時間,就轉化成了對祈安殿下不盡的感激之情。

如果不是祈安殿下,可能他這輩子都不知道殺父仇人是誰,打上照面還要恭恭敬敬的叫一句柳叔叔。

他已經無父無母了,既然這樣不如跟著祈安殿下,報答她揪出殺父仇人的恩情,這才有了剛剛的那番對話。

反正祈安殿下是要去北游的,那他去北游充軍守衛北游,也能算作一種報答吧。

“康福祿,福祿無壽,讓你去北游充軍送死嗎?”

祈安權衡了一會兒利弊開口道,去北游路上帶著他倒是無妨,充軍后若是起了戰事,刀劍無情,軍里總是會缺人的,有這么一個自愿參軍的備戰力自然不錯。

康福祿愣在原地,明顯沒聽懂祈安的話,不知道祈安這是答應了還是沒答應,幾個驛夫也面面相覷,不敢說話。

“殿下的意思是你名字里只有福祿,缺個壽字,若就這樣去北游充軍最多也只是個人肉盾牌,怕是會短命,還不請殿下賜名,保你去北游充軍也能活得長久些?”

最后還是許之看不下去給康福祿解了圍,把話往明白了說。

“啊,是是,請殿下賜名。”

康福祿這才如夢初醒,又扎扎實實的往地上磕了一個頭。

“知孝道但犯律令,犯律令但能報國,能報國但愿長命……叫律松吧,康律松,讓你時刻自省不得再犯律令,也要你如松樹般長壽。”

這回康律松不用許之提醒,直接叩頭謝恩一氣呵成,流暢的仿佛和許之一樣,已經在宮中做了十幾年的差事。

“康律松謝六殿下賜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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