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河間(五)
書名: 永遇樂:西風殘照作者名: 造樓用不著木頭本章字數: 2682字更新時間: 2025-04-20 23:46:02
吳畋的隊伍離糧倉更近,所以率先一步到達了糧倉那。看管糧倉的小吏也很識時務,沒有嚷嚷著什么臣為君死,而是主動把鑰匙給了吳畋,并打開了糧倉的大門,開始了發糧。
但白鳳仙帶著隊伍趕到糧倉時,眼前的景象實屬出乎他的意料。數千饑民如潮水般涌向糧倉大門,推搡、哭喊、咒罵聲混作一團。幾個瘦骨嶙峋的老者被擠倒在地,轉眼就被無數雙草鞋踩過。
“都讓開!讓開!”府兵王銳站在糧袋堆成的小山上聲嘶力竭地喊著,嗓子已經啞得不成樣子。他徒勞地揮舞著長槍,卻連自己的衣袍都被扯去了半幅。
白鳳仙瞇起眼睛,巡視著混亂的人群,總算看到不遠處一個滿臉橫肉的無賴正從老婦人懷中搶糧袋。那老婦死死抱著糧袋不松手,卻被無賴一腳踹在肚子上,干瘦的身軀像破布般摔了出去,而無賴則罵罵咧咧地撿起了掉在地上的糧袋,里面還撒出了一些有點發霉的粟子。
“找死。”
白鳳仙的橫刀出鞘時帶起一道寒光。他大步上前,左手如鐵鉗般扣住那無賴的后頸,右手刀鋒輕輕劃過對方咽喉。無賴發出殺豬般的慘叫,鮮血噴了周圍人滿臉,其中也包括白鳳仙他自己。
如同被暫停了時間一般,糧倉前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驚恐地望著這邊。
白鳳仙見狀,面無表情,刀鋒一轉,干脆利落地割下了那顆頭顱。那無賴的鮮血便再次濺在他皮甲上,順著甲片間的縫隙往下流淌。他高舉那顆還在滴血的頭顱,聲音不大卻讓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吳公有令,按戶分糧。再有搶奪者——”
他手腕一抖,頭顱重重砸在糧倉前的石板上,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悶響。
人群立刻如潮水般退開,自動排成了幾條長隊。幾個剛才還在哄搶的潑皮此刻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生怕下一個掉腦袋的就是自己。
白鳳仙用袖子擦了擦臉,走到王銳面前,看著這個滿臉是汗的府兵,眼中閃過一絲失望和不屑:“連這點場面都鎮不住?”
王銳羞愧地低下頭,不敢直視白鳳仙。
“把糧分好。”白鳳仙冷冷丟下一句,轉身帶著眾人向糧倉旁的官署走去。他的軍靴踏過地上那灘尚未凝固的鮮血,留下一串暗紅色的腳印。
……
官署正堂內,吳畋靜坐在太守的紫檀木案后。案前青磚地上,縣令王徽的尸體已經僵硬。這位七十多歲的老者用一支刀筆刺穿了自己的咽喉,倒在地上,于青磚地上暈開一片的鮮紅血跡。
吳畋的目光落在王徽腰間那枚魚符上——那是天祐元年剿滅水匪后自己因此升官時,自己親手送給老縣令的謝禮。他記得那日漳水突然暴漲,掀起的浪花仿佛能把石頭都擊碎。
“主公。”白鳳仙在門外輕咳一聲,“太守父子已帶到,只是……”
吳畋抬手打斷:“跑了幾個婦孺?”
“是屬下失職!”白鳳仙單膝跪地,甲片碰撞聲在寂靜的堂內格外刺耳,“太守那兩個幼子和妻女……”
吳畋抬頭看了一眼他,似乎知道了什么一樣,張開嘴想要說什么,但終還是沒有說,把目光重新移到王徽的尸體上。
“無妨。”吳畋注意到,有陣穿堂風輕輕拂過王徽花白的鬢角,他問向一旁拿著不少竹簡的小吏,“老大人走前可留下什么話?”
那人搖頭:“發現時已經……”
吳畋突然一拳砸在案幾上,茶盞跳起寸許。他站起身,從旁經過王徽的尸體和仍在跪著的白鳳仙,“走吧,去見見咱們的府君還是不是安好。”
院中,張鑫被繩索鎖著跪在石板上。見吳畋走來,他立刻試圖掙扎著向前爬行,但卻被劉子軏按了回來,他只好對著青色的石板不斷磕頭:“吳公!吳公!家父年邁糊涂,小子懇求您大人有大量,看在往日家父對您還不薄的份上,把所有罪責都讓我一人承擔!求您……”
吳畋蹲下身,讓劉子軏阻止他繼續磕下去。他平視著這位昔日高高在上的太守公子,伸手替張鑫拂去衣領上的草屑,動作輕柔得像在對待故友一般。
“張公子,”吳畋嘴角揚起一抹淺笑,“看在往日的份上,其實令尊若想活命也不難。”他用盡是繭子的手指向糧倉方向,“只要太守能讓去年冬天餓死在官倉外的三百四十二個百姓弄活,我不僅立刻放你們全家離開,還親自給你們磕三個響頭。”
然后,起身,不再理會張鑫,而是轉身走向糧倉的方向。“鳳仙,”吳畋頭也不回地說道,“這里就交給你了。”
看著吳畋的背影,張鑫突然暴起,竟讓劉子軏也差點沒按住他。張鑫面目猙獰地嘶吼:“吳畋!你這忘恩負義的狗東西!當年若不是我爹……”
白鳳仙眼中血絲暴漲,抬腳重重踹在張鑫嘴上。這一腳力道之大,直接踹斷了張鑫兩顆門牙。鮮血從公子哥兒口中噴涌而出,染紅了他華貴的錦緞衣襟。
“劉子軏,給老子塞上他的狗嘴!”白鳳仙厲聲喝道,聲音嘶啞得像是砂紙摩擦。
劉子軏獰笑著從地上撿起一塊拳頭大小的鵝卵石,粗糙的石面上還沾著塵土。他一把掐住張鑫的下巴,不顧對方拼命掙扎,硬是將石塊塞進了那張滿是鮮血的嘴里。張鑫的慘叫聲被石頭堵住,只能發出“嗚嗚”的悶響,鮮血從嘴角中溢了出來。
“按住他!”在白鳳仙的示意下,劉子軏從旁邊甲士手中奪過一根軍棍。
四名壯漢立即上前,分別按住張鑫的四肢。劉子軏高高舉起軍棍,眼里劃過一道寒光。
“郭信,讓張府君清醒清醒。”白鳳仙冷冷道。
郭信顫抖著跑到旁邊的水井邊,費力搖上來一桶水,然后來到太守旁邊,閉上眼睛,咬緊牙關,把水都倒在了太守身上。
一桶冰水當頭澆下,張懷瑾劇烈地咳嗽著醒來。他渾濁的雙眼剛恢復焦距,就看見劉子軏高高舉起了軍棍。
“不——!”太守的哀嚎撕心裂肺。
軍棍帶著風聲重重落下。當然,還有張公子的慘叫聲。
第一棍,第二棍,第三棍……
“十九。”白鳳仙冷冰冰地數著。
當第十九棍落下時,張鑫已經不成人形。他的眼球突出眼眶,塞著石頭的嘴還在無意識地蠕動,像條離水的魚。
最后一棍,也就是第二十棍,重重砸在張鑫的天靈蓋上,頭骨碎裂的悶響讓在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張懷瑾呆滯地看著長子的腦漿濺在自己官袍上,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劉子軏氣喘吁吁,隨手把軍棍仍在了一邊,從旁邊的甲士手中接過水袋喝了一兩口后,全倒在了自己頭上。
白鳳仙揪著太守的發髻,強迫他看著兒子血肉模糊的尸體:“太守大人,這滋味如何?前年,那個被您下令活活打死的小乞丐,他父親也是這般看著的。”
張懷瑾突然劇烈抽搐,嘴角溢出白沫,又是昏死了過去。
“吊到城門上去。”白鳳仙起身,甩了甩手上的血,“讓他親眼看著吳疁的部隊進城。”
眾人皆言“喏”,然后各自行動去了。
遠處,糧倉方向的歡呼聲隱約傳來。白鳳仙望向那個方向,吳畋的身影在光芒中若隱若現。他低頭看了看自己依然染血的雙手,忽然想起不知多少年前那個雪夜,自己奄奄一息的妹妹被扔出太守府后,自己抱著她拼命向家里跑的樣子……
“……血債,何時血償?”
……
“臣少時嘗游歷河北諸郡,每見黎庶貧窶,至有鬻子賣女、骨肉分離者,比比皆是。今追思之,未嘗不嘆隋之亡,非由向昱、吳疁之梟雄,實因饑饉之民也。嗟乎!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人君若不念蒼生,安得獨享天祿而國祚永昌耶?”——梁·許川《上梁武疏》(其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