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明天就是元旦了，苗苗第一次跟我請了假。

看著她兩頰泛起的緋紅，我打趣開口：「談戀愛啦？」

苗苗罕見地沒有反駁我，反而俯下身湊近我：「實在無聊就讓他陪你出去逛逛，今天跨年嘛。」

見我疑惑的模樣，她朝著門外努努嘴：「他一直都沒走。」

我朝著門外看去，好像能透過門板看見那道身影。

苗苗一開始還會趕他走，后來見他不聽，也就不理他了。

也不知道他去哪里弄了個行軍床，這二十多天以來，沈知年就一直住在門口的走廊上。

平時忙得連口飯都沒時間吃的沈總，好像突然就不忙了。

算了算時間，也沒幾天了。

苗苗走了以后，我踱步走到門口的行軍床邊，踢了踢床腳：「沈知年，我們出去走走吧。」

又是一年跨年夜，但多年前禁放煙花以后，就很難看到漫天煙花了。

看著黑漆漆的夜空，我思緒又飄回多年前。

年少的時候，我們沒有錢，自然是買不起煙花的。

沈知年就會帶我去煙花集放點，指著滿天的煙花對我說：「佳佳你看！這是我為你下的煙花雨。」

「以后有錢了，我會為你放全世界最大最漂亮的煙花。」

「我要在那煙花下跟你求婚！我要把你娶回家！」

「佳佳，你相信我嗎？」

少年的眸子真好看啊，里面滿是煙花的倒影，亮晶晶的，真誠滿得像要溢出來。

那年他牽著我的溫暖的手，和我激動得像要從喉嚨蹦出來的心臟，我都記得。

可是后來啊，不知道是因為城市禁放煙花，還是沈知年不想娶我回家。

煙花和求婚，我都沒有等到。

承諾猶如在耳，眼前人卻不復從前。

「佳佳......」沈知年的聲音拉回了望著天空發呆的我。

我目光回到他身上，心臟好像被誰猛地攥了一把。

眼前的人，不是我心上的人。

我冷冷看著他：「如果你還要說廢話，那就回去吧。」

沈知年囁了囁唇，終是沒有開口。

跨年夜以后，我狀態越來越差，每天嘔血的次數越來越多。

苗苗也不跟我大呼小叫了，每天看著我的眼眶都紅紅的：「要不讓他進來睡吧，外面太冷了。」

我思考了一瞬，還是搖搖頭拒絕了。

我不恨他，但我也不會原諒他。

若是我原諒了他，我對不起這二十年來的自己。

更對不起十八歲的沈知年。

最后的三天，我想對自己好一點。

13

這幾天的半夜我已經沒辦法好好睡覺了，整夜地咳嗽，大多時間都迷迷糊糊的。

我才發現每夜沈知年都會趁我睡著進我的房間。

他把腦袋伏在我的手背上：「對不起佳佳。」

他的眼淚真燙啊，好像把我的手背燙了一個洞。

我已經沒有力氣開口讓他滾，把頭一偏繼續睡了過去。

他老是以為我睡著了，大半夜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哪還有那副雷厲風行沈總的模樣。

「佳佳，你是不是再也不會原諒我了？」

嗯，不會。

「佳佳，你怎么瘦成這樣了？」

哦，你氣的。

「佳佳，我以后會改的。」

沒必要了。

他說一句，我就在心里答一句。

可他的聲音開始哽咽：「佳佳，我求你了，你別不要我。」

「我把那些關系都斷了，以后我都陪著你。」

「我們結婚吧佳佳，說好了要跟你求婚的，你說過你要給我做老婆的。」

「我這輩子，真的只有你一個人就夠了。」

我鼻頭一酸，沒辦法再裝睡了：「沈知年，你是不是知道我心軟，所以一直這樣折磨我啊？」

他沉默下來，只有眼淚滴滴答答往下落。

「其實你早就不愛我了啊沈知年。」

他想開口辯解，我抬手打斷了他：「為什么不愿意承認你就是膩了呢？這么長的時間都只跟我在一起，你不甘心，你膩了。」

「但是你篤定了我不會走，因為我的世界只有你，所以你夜夜笙歌，燈紅酒綠，絲毫不在意這樣做會傷害我。」

「而現在你只不過是發現我真的不要你了，所以你害怕了。」

「哪怕我現在跟你回去，再過二十年，不，都不需要二十年，五年，十年。」

「你還是會膩的，還是會對我揚起巴掌，把我拖出門外。」

他小聲反駁：「我不會，我真的再也不會了。」

我裝作沒聽見他的話：「沈知年，是我太愛你了，我的愛讓你肆無忌憚，是我給了你傷害我的權利，所以我不恨你。」

「我永遠愛著十八歲的沈知年，那是我遇見過最好的少年。」

「可你不是他。」

沈知年終于哭出聲來，他一把抱住我：「不是的不是的，佳佳，我愛你，我真的很愛你，我愛你......」

我垂下手，終于放棄了再跟他理論。

騙子，到最后一刻還是不愿意說實話。

我見過沈知年愛我的模樣。

如今他不愛了，我怎么會不知道呢？

14

這天難得出了太陽，眼睛睜開我覺得渾身都輕松了。

我拉開被子下床，苗苗被我的動作嚇到，撲上來攔住我。

我推開她的手：「睡了好幾天了，我想下去走走。」

苗苗愣了愣，我自顧自開口：「你的零食呢？你不會藏起來了吧？我想吃零食。」

苗苗的眼淚奪眶而出，看著她的眼淚，我突然意識到了什么。

我這大概是......回光返照吧。

苗苗狠狠抹了把眼淚：「我現在就去給你拿，我攢了好多零食。」

我拉住她：「你自己吃吧，我不用啦。」

她還想說什么，我打斷她：「陪我下去走走吧，我想曬曬太陽。」

苗苗點點頭，推著我走下樓，停在了一塊陽光灑滿的草地上。

冬天的陽光真溫暖啊，曬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苗苗蹲在我身邊，頭靠在輪椅扶手上。

我摸摸她的頭頂：「苗苗，你以后要幸福哦。」

苗苗的身子一僵，開始止不住地顫抖。

我默默嘆了一口氣，這么好的小女孩，年紀輕輕就要面對生離死別，有點殘忍。

「佳佳！」

我的視線被聲音吸引，遠遠地看見沈知年沖著我招手。

那就這樣吧，沈知年，能再看你一眼，就很好了。

苗苗顫抖著起身，聲音哽咽：「我推你回去吧佳佳姐，起風了，我給你找零食，我還有好多零食......」

我抬手攔住她：「就在這兒吧，我喜歡這兒。」

苗苗身子猛然頓住，我緩緩開口：「苗苗你看，就是這個男人。」

「從第一次見面到如今，整整二十年，是我的一生。」

確實起風了，發絲被風吹起遮擋了我的視線，沈知年的身影有些看不清了。

「好的，壞的，都是他給的，我全盤接受。」

「我一點都不后悔愛上他，重來一百次，我還是會愛上十八歲的沈知年。」

「可是現在的沈知年不是他。」

苗苗蹲在我身邊，手抖得幾乎握不住我的手，她的眼淚大顆大顆砸在我手背上：「求你了......佳佳姐......不要走......」

看著她的眼淚，我甚至已經沒有力氣抬手為她擦去：「苗苗，你要幸福啊，你這么好，一定要幸福才行啊。」

替我幸福。

我的意識開始恍惚，模糊中，我看到沈知年朝我奔來：「佳佳，你再跟我說點什么吧。」

「求你了佳佳。」

他跪在我面前泣不成聲，一向挺拔的脊背彎了下去，肩膀不停抖動。

我僵硬地搖了搖頭，抬頭望向天空。

說什么呢？

我已經沒有話要說了。

這么多年，要說的話我早已經說完了。

走到盡頭，我無一字要對他說。

「苗苗。」我揚起嘴角：「陽光好暖。」

感覺意識開始脫離身體，我好像又看見了我愛的沈知年。

八歲的沈知年有些扭捏：「你真好看啊。」

十歲的沈知年捧著蛋糕：「以后每年初雪都是你的生日。」

十八歲的沈知年羞得耳朵通紅：「佳佳，現在，我可以喜歡你嗎？」

二十二歲的沈知年紅著眼眶：「沈知年這輩子，只要楊佳一個人就夠了。」

二十三歲的沈知年站在漫天煙花下：「我要把你娶回家！你相信我嗎？」

我相信你啊，我一直都相信你，沈知年。

是你騙人。

我的眼淚順著眼側落下，藏進了發里。

冬日暖陽。

沈知年，再也不見。

15（沈知年視角）

那天對楊佳動手以后，沈知年就后悔了。

把楊佳抱回臥室的時候他才突然發現，楊佳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輕了。

好像隨時都會消失。

楊佳離開的那天，沈知年一整天工作的時候都心神恍惚，甚至很多時候都在想，我要回去看她一眼，我要去看看她在做什么。

所以那天沈知年很早就回家了，買了很多菜，想跟楊佳道歉，想跟她結婚，想告訴她以后好好過，再也不去想那些有的沒的。

可是推開門的一瞬間沈知年就發現了不對勁，家里黑漆漆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他腦海中閃過了那個念頭，楊佳不要他了。

這個想法讓他全身發冷。

他猛地沖進房間，楊佳的衣服還在，楊佳的東西都在。

可是她最喜歡的那件衣服沒了，平時放銀行卡和身份證的地方空了。

楊佳走了。

沒有預兆，沒有鋪墊。

她總是這么溫柔，所有時候，不管他回家再晚楊佳都在家里等他。

哪怕知道他在外面亂來，楊佳也從不質問。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平時對他柔和得毫無底線的一個人，他再怎么無理取鬧都毫無怨言的一個人，就這么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說走就走了。

沈知年就這么無措地站在臥室里，他不知道應該去哪里找楊佳。

她的生活里只有他一個人。

那一刻沈知年忽然意識到，只要楊佳關機，他就沒有辦法找到她。

而這么多年來，楊佳永遠站在他能看見的地方，不會讓他有一點不安。

家里是無邊的寂靜，望不到頭，就像沈知年的心，突然空了一塊，再也沒有聲響。

沈知年細細擦拭著墓碑：「這次不能讓我滾了吧。」

墓碑沒有辦法回答他，沈知年的臉輕輕貼上去，好像在感受楊佳的溫度：「你真殘忍啊，到最后連一句話都不愿意留給我。」

「還好見了最后一面，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這塊墓地是楊佳自己買的，買在了春城，一個永遠不會下雪的地方。

「直到最后，都不愿意跟我回家嗎？」

「沒關系，那我就在這里陪你。」

「你都不知道苗苗哭得多厲害，她說她再也不做護工了。」

「那些零食她也不吃了，她說是給你買的，你不吃她也不吃。」

沈知年起身，整理著墓前長出的雜草：「你不愿意回去，可是苗苗回去了。」

「你留給她的錢，她都捐給了孤兒院，她去孤兒院陪孩子們了，院長媽媽老了，她去了也好。」

苗苗真是個好孩子，不怪楊佳這么心疼她。

沈知年擺弄著帶來的鮮花：「你也別怪吳虹，她被我纏得沒有辦法才告訴我的。」

「可你是不是還在怪我啊，為什么一次也不愿意到我夢里來。」

「也是，連我自己都在怪自己。」

沈知年擰開一瓶酒，仰著頭就灌了下去：「我一開始真的只是玩玩，你知道的，男人在外面，應酬避免不了。」

「可是怎么玩著玩著，就把你弄丟了呢？」

「我以為......我以為......」

我以為，你會一直在我身后。

這句話沈知年沒有說出口，他非常清楚，一直以來，他倚仗的是什么。

沈知年撫上墓碑上楊佳的照片：「我是真的想跟你結婚。」

「除了你，結婚我沒想過別人。」

「楊佳，其實你一點都不了解我。」

「我是真的很愛你，除了你，我沒有愛過別人。」

沈知年的眼淚漱漱落下，喉嚨有些發緊：「我怎么會忘記我年少的愿望呢？」

「我要把你娶回家的啊佳佳。」

「佳佳，我好想你啊，你不愿意來見我，那我去找你吧，好不好？」

沈知年平躺下來，眼神卻只落在墓碑上。

「這次，別不要我，佳佳。」

16（尾聲）

苗苗想了很久，覺得楊佳不會想看到沈知年。

所以還是把沈知年的骨灰帶了回來，交給了院長媽媽。

坐在吳虹的副駕駛上，苗苗嘆了口氣：「我以為沈先生一個人也會好好走下去的。」

吳虹眼神暗了暗：「她不在了，他一個人，走不下去。」

他們三人從小一起長大，那兩人之間的羈絆有多重，她怎么會不知道呢。

苗苗不理解：「那為什么不能好好珍惜她呢？」

吳虹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因為他太自信了，他以為，她永遠不會走。」

苗苗沒答話，只看著窗外。

過了許久，苗苗的聲音響起，像是在跟自己說。

「佳佳姐那樣好的人，他沒有好好珍惜。」

「活該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