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偽知識”階級
自從俄國革命以來,“知識階級”這個名詞忽然引起了世人之注意。在打倒知識階級呼聲之下,我們不得不問一問:什么是知識階級?知識階級是怎樣造成的?應當不應當把他打倒?這些問題曾經盤旋于我們心中,繼續不斷的要求我們解答。近來的方向又轉過來了,打倒知識階級的呼聲一變而為擁護知識階級的呼聲。我們又不得不問一問:什么是知識階級?知識階級是怎樣造成的?應當不應當將他擁護?在這兩種相反的呼聲里面,我都曾平心靜氣的把這些問題研究了一番,我所得的答案是一致的。我現在要把我一年來對于這些問題考慮的結果寫出來,與有同樣興趣的朋友們交換意見。
我們要想把知識階級研究得明白,首先便須分別“知識”與“智慧”。智慧是生成的,知識是學來的。孟子說:“由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爾力也;其中非爾力也。”會射箭的人能百步穿楊。射到一百步的力量是生成的限度。到了一百步還能穿過楊樹的一片葉子,那便是學來的技巧了。這就是智慧與知識的分別。又比如言語:說話的能力是生成的,屬于智慧;說中國話、日本話、柏林話、拉薩話,便是學成的,屬于知識。人的稟賦各不相同,生成的智慧至為不齊。有的是最聰明的,有的是最愚笨的。但從最愚笨的人到最聰明的人,種種差別都是漸漸的推上去的。假使我們把一千個人按著聰明的大小排列成行,我們就曉得最聰明的是少數,最愚笨的也是少數,而各人和靠近的人比起來都差不了幾多。我們只覺得各個不同并找不出聰明人和愚笨人中間有什么鴻溝。我們可以用一個最淺近的比方把這個道理說出來。人的長矮也是生成的。我們可以把一千個人依著他們的長矮順序排列:從長子看到矮子,只見各人也是漸漸的一個比一個矮;從矮子看到長子,只見各人也是漸漸的一個比一個長。在尋常狀態之下,我們找不出一大群的長子,叫做長子階級,也找不出一大群的矮子,叫做矮子階級。我們在上海的大馬路上或是在燕子磯關帝廟會里仔細一望,就可以明白這個道理。從人之長矮推論到人之智愚,我們更可明白生成之智慧只有漸漸的差別,沒有對壘的階級。智慧既無階級,自然談不到打倒擁護的問題。
其次,我們要考察知識的本身。知識有真有偽。思想與行為結合而產生的知識是真知識。真知識的根是安在經驗里的,從經驗里發芽抽條開花結果的是真知灼見。真知灼見是跟著智慧走的。同處一個環境,同等的智慧可得同等的真知灼見。智慧是漸漸的相差,所以真知灼見也是漸漸相差。智慧既無階級,真知識也就沒有階級。俗話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闭嬷R只有直行的類別,沒有橫截的階級。各行的人有絕頂聰明的人,也有絕不中用的人。但在他們中間的人,智力上的差別和運用智力取得之真知識的差別都是漸漸的,都是沒有階級可言。倘使要把三百六十行的上智聯合起來,稱為知識階級,再把三百六十行的下愚聯合起來,稱為無知識階級,那就是一件很勉強很不自然的事了。
照這樣說來,世界上不是沒有知識階級了嗎?不,偽知識能成階級!什么是偽知識?不是從經驗里發生出來的知識便是偽知識。比如知道冰是冷的,火是熱的是知識。小孩兒用手摸著冰便覺得冷,從摸著冰而得到“冰是冷的”的知識是真知識。小孩兒單用耳聽見媽媽說冰是冷的而得到“冰是冷的”的知識是偽知識。小孩兒用身靠近火便覺得熱,從靠近火而得到“火是熱的”的知識是真知識。小孩兒單用耳聽媽媽說火是熱的而得到“火是熱的”的知識是偽知識。有人在這里便起了疑問:“如果樣樣知識都要從自己經驗里得來,豈不是麻煩得很?人生經驗有限,若以經驗范圍的知識,那么所謂知識豈不是也很有限了嗎?沒有到過熱帶的人,就不能了解熱帶是熱的嗎?沒有到過北冰洋的人,就不能了解北冰洋是冷的嗎?”這些疑問是很重要的,我們必須把他們解答清楚,方能明了真知識與偽知識的分別。我只說真知識的根是要安在經驗里,沒有說樣樣知識都要從自己的經驗上得來。假使我們抹煞別人經驗里所發生的知識而不去運用,那真可算是世界上第一個大呆子。我們的問題是要如何運用別人經驗里所發生的知識,使他成為我們的真知識,而不要成為我們的偽知識。比如接樹:一種樹枝可以接到別一種樹枝上去,使它格外發榮滋長,開更美麗之花,結更好吃之果。如果把別人從經驗發生之知識,接到我們從自己經驗發生之知識之上去,那么,我們的知識必可格外擴充,生活必可格外豐富。我們要有自己的經驗做根,以這經驗所發生的知識做枝,然后別人的知識方才可以接得上去,別人的知識方才成為我們知識的一個有機體部分。這樣一來,別人的知識在我們的經驗里活著,我們的經驗也就生長到別人知識里去開花結果。至此別人的知識便成了我們的真知識,其實,他已經不是別人的知識而是自己的知識了。倘若對于某種知識,自己的經驗上無根可找,那么無論如何勉強,也是接不活的。比如在廚房里燒過火的人,或是在火爐邊烤過火的人,或是把手給火燙過的人,便可以懂得熱帶是熱的;在冰房里去過的人,或是在冰窖里呆過的人,或是做過雪羅漢的人,便可以懂得北冰洋是冷的。對于這些人,“熱帶是熱的,北冰洋是冷的”,雖從書本上看來,或別人演講時聽來,也是真知識。倘自己對于冷熱的經驗絲毫沒有,那么,這些知識,雖是學而時習之,背得熟透了,也是與他無關的偽知識。
知識的一部分是藏在文字里,我們的問題又成為:“什么文字是真知識?什么文字是偽知識?”經驗比如準備金,文字比如鈔票。鈔票是準備金的代表,好一比文字是經驗的代表。銀行要做正經生意必須根據準備金去發行鈔票。鈔票是不可濫發的。學者不愿自欺欺人,必須根據經驗去發表文字,文字是不可濫寫的。濫發鈔票,鈔票便不值錢;濫寫文字,文字也不值錢。歐戰后,德國馬克一落千丈。當時有句笑話,說是:“請得一席客,汽車載馬克?!边@句話的意思是馬克紙幣價格跌的太低,尋常請一席酒要用汽車裝馬克去付帳。這是德國不根據準備金而濫發紙幣之過。濫發鈔票,則雖名為鈔票,幾是假鈔票。吾國文人寫出了汗牛充棟的文字,青年學子把他們在腦袋子里都裝滿了,拿出來,換不得一肚飽。這些文字和德國紙馬克是一樣的不值錢,因為他們是在經驗以外濫發的文字,是不值錢的偽知識。
我國先秦諸子如老子、孔子、孟子、莊子、墨子、楊子、荀子等都能憑著自己的經驗發表文字,故有獨到的議論。他們好比是根據自己的準備金發可靠的鈔票??鬃雍苤t虛,只說“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自居為根據古人的準備金為古人清理鈔票,他只承認刪詩書,定禮樂,為取締濫發鈔票的工作。孟子雖是孔家的忠實行員,但心眼稍窄,只許孔家一家銀行存在,拼命的要打倒楊家、墨家的鈔票。漢朝以后,學者多數靠著孔子的信用,繼續不斷的濫發鈔票,甚至于又以所濫發的鈔票做準備庫,濫上加濫的發個不已,以至于汗牛充棟。韓文公的脾氣有些像孟子,他眼看佛家銀行漸漸的興旺,氣憤不過,恨不得要拼命將他封閉,把佛家銀行的行員殺得干干凈凈。他至今享了“文起八代之衰”的盛名。但據我看來,所謂“文起八代之衰”,只是把孔家銀行歷代經理所濫發的鈔票換些新票而已,他又乘換印新票的時候順帶濫發了些新鈔票。程、朱、陸、王縱有許多貢獻及不同的地方,但是他們四個人大部分的工作還是根據孔、孟合辦銀行的招牌,和從前濫發的鈔票去濫發鈔票。他們此時正與佛家銀行做點匯兌,所以又根據佛家銀行的鈔票,去濫發了些鈔票。顏習齋看不過眼,謹慎地守著孔家銀行的準備庫,一方面大聲疾呼的要嚴格按著準備金額發行鈔票,一方面要感化佛家銀行行員使他無形解體。他是孔家銀行里一位最忠實的行員,可是他所謹守的金庫里面有許多金子已經上銹了。等到八股發達到極點,朱注的“四書”被擁護上天的時候,全國的人乃是以朱子所發的鈔票當為準備金而大濫特濫的去發鈔票了。至此中國的知識真正瀕于破產了。吳稚暉先生勸胡適之先生不要迷信整理國故,自有道理。但我覺得整理國故如同清理銀行帳目一樣,是有他的位置的。我們希望整理國故的先生們經過很縝密的工作之后,能夠給我們一本報告,使我們知道國故銀行究有幾多準備金,究能發行多少鈔票,哪些鈔票是濫發的。不過他們要謹慎些,千萬不可一踏進銀行門,也去濫發鈔票。如果這樣,那這筆帳更要糊涂了??偫ㄒ痪洌褐挥袕慕涷灷锇l生出來的文字才是真的文字知識,凡不是從經驗里發生出來的文字都是偽的文字知識。偽的文字知識比沒有準備金的鈔票還要害人,還要不值錢。
偽的知識,偽的文字知識既是害人又不值錢,那么,它如何能夠存在呢?產生偽知識的人,應當連飯都弄不到吃,他們又如何能成階級呢?偽知識和偽鈔一樣必須得到特殊勢力之保障擁護才能存在。“偽知識”階級是特殊勢力造成的,這特殊勢力在中國便是皇帝。
創業的皇帝大都是天才。天才忌天才是很自然的一件事。天下最厲害的無過于天才得了真知識。如果政治的天才從經驗上得了關于政治的真知灼見,誰的江山也坐不穩。做皇帝的人,特別是創業之主,是十分明了此中關系的,并且是一百分的不愿意把江山給人奪去。他要把江山當作子孫萬世之業,必得要收拾這些天才。收拾的法子是使天才離開真知識去取偽知識。天才如何就他的范圍,進他的圈套呢?說來倒很簡單?;实垡T天才進偽知識的圈套有幾個法子。一、照他的意旨在偽知識上用功,便有吃好飯的希望。俗語說:“只有窮秀才,沒有窮舉人?!眰沃R的功夫做得愈高愈深,便愈能解決吃飯問題。二、照他的意旨在偽知識上用功便有做大官的希望。世上之安富尊榮,盡他享受。中了狀元還可以做駙馬爺,娶皇帝的女兒為妻。穿破布爛棉花去赴朝考的人個個都有衣錦回鄉的可能。三、照他的意旨在偽知識上用功便有榮宗耀祖的希望。這樣一來,全家全族的人都在那兒拿著鞭子代皇帝使勁趕他進圈套了。倘使他沒有旅費,親族必定要為他湊個會,或是借錢給他去應試。倘使他不去,又必定要用“不長進”一類的話來羞辱他,使他覺得不去應試是可恥的。全家、全族的力量都做皇帝的后盾,把天才的兒孫像趕驢子樣一個個的趕進皇帝的圈套,天下的天才乃沒有能幸免的了。
“偽知識”階級不是少數人可以組織成功的。有了皇帝做大批的收買,全社會做這大批生意的買辦,個人為名利權位所誘而不能抵抗出賣,“偽知識”階級乃完全告成。依皇帝的目光看來,這便是“天下英雄,入我彀中”。雄才大略的帝王個個有此野心,不過唐太宗口快,無意中把它說破罷了。最可嘆的是皇帝手段太辣,一方面是積極地推崇偽知識,所謂“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一類的話,連小孩子都背熟了。一方面是消極的賤視偽知識以外的人,所謂“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又是從娘胎里就受迷的。所以不但政治天才入了彀,七十二行,行行的天才都入了他的圈套了。天才是遺傳的,有其父必有其子。老子進了圈套,兒子、孫子都不得不進圈套,只要“書香之家”四個大字便可把全家世世代代的天才圈入“偽知識”階級。等到八股取士的制度開始,“偽知識”階級的形成乃更進一步。以前帝王所收買的知識還夾了幾分真,等到八股發明以后,全國士人三更燈火五更雞去鉆取的知識乃是徹底不值錢的偽知識了。這種知識除了帝王別有用意之外,再也沒有一人肯用錢買的了;就是帝王買去也是絲毫無用,也是一堆一堆的燒去不要的。帝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哪里是收買偽知識,他只是用名利、權位的手段引誘全國天才進入“偽知識”的圈套,成為廢人,不能與他的兒孫爭雄罷了。
這些廢人只是為“惜字爐”繼續不斷的制造燃料,他們對于知識的全體是毫無貢獻的。從大的方面看,他們是居于必敗之地。但從他們個人方面看,卻也有幸而成的與不幸而敗的之分別。他們成則為達官貴人,敗則為土豪、劣紳、訟棍、刀筆吏、教書先生。最可痛心的,就是這些廢人應考不中,只有做土豪、劣紳、訟棍、刀筆吏、教書先生的幾條出路。他們沒有真本領賺飯吃,只得拿假知識去搶飯吃,騙飯吃。土豪、劣紳、訟棍、刀筆吏之害人,我們是容易知道的。教書先生之害人更廣、更深、更切,我們是不知道的。教書先生直接為父兄教子弟,間接就是代帝王訓練“偽知識”階級。他們的知識,出賣給別人吧,嫌它太假,出賣給皇帝吧,又嫌它假得不徹底,不得已只好拿來哄騙小孩子。這樣一來,非同小可,大書呆子教小書呆子,幾幾乎把全國中才以上的人都變成書呆子了,都勾引進“偽知識”階級了。“偽知識”階級的勢力于是乎雄厚,于是乎牢不可破,于是乎繼長增高,層出無窮。
皇帝與民爭,用偽知識來消磨民間的天才,確是一個很妙的計策。等到民間的天才消磨已盡,忽然發生了國與國爭,以偽知識的國與真知識的國抗衡,好比是拿雞蛋碰石頭,哪有不破碎的道理!鴉片之戰,英、法聯軍之戰,甲午之戰,沒有一次幸免,皇帝及大臣才明白偽知識靠不住,于是廢八股,興學堂。這未始不是一個轉機。但是政權都操在“偽知識”階級手中,他們哪會培養真知識?他們走不得幾步路,就把狐貍尾巴拖出來了。他們自作聰明的把外國的教育制度整個的抄了一個來。他們曾用眼睛、耳朵、筆從外國販來了些與國情接不上的偽知識。他們把書院變為學堂,把山長改為堂長?!八臅庇貌恢?,一律換為各種科學的教科書。標本、儀器很好看,姑且揀那最好看的買他一套,在玻璃柜里陳列著,可以給客人參觀參觀。射箭很不時髦,要講尚武精神,自須學習兵操。好,他們很信他們的木頭槍真能捍國衛民咧!這就算是變法!這就算是維新!這就算是自強!一般社會對于這些換湯不換藥的學堂卻是大驚小怪,稱他們為洋學堂,又稱學堂里的學生為洋學生。辦學的苦于得不到學生,于是除供飯食發零用外,還是依舊的按著學堂等級給功名:小學堂畢業給秀才,中學堂畢業給貢生,高等學堂畢業給舉人,大學堂畢業給進士,外國留學回來的,赴朝考及第給翰林點狀元。社會就稱他們為洋秀才、洋貢生、洋舉人、洋進士、洋翰林、洋狀元。后來廢除功名,改稱學士、碩士、博士等名目,社會莫名其妙了。得到這些頭銜的人還是仍舊用舊功名翻譯新功名,說是學士等于秀才,碩士等于舉人,博士等于翰林,第一名的博士便是從前的狀元。說的人自以為得意,聽的人由羨慕而稱道不止,其實這還不是穿洋裝的老八股嗎?穿洋裝的老八股就是洋八股。老八股好比是根據本國鈔票發行的鈔票;洋八股好比是根據外國鈔票去發行的鈔票,他們都是沒有準備金的假鈔票。洋八股和老八股雖有新舊之不同,但同是不是從經驗里發生的真知識,同是不值錢的偽知識。從中國現在的情形看來,科學與玄學之爭,只可說是洋八股與老八股之爭。書本的科學,陳列的實驗,豈能當科學實驗之名。他和老八股是同樣無用的東西。請看三十年來的科學,發明在哪里?制造在哪里?科學客倒遇見不少,真正的科學家在哪里?青年的學子!書本的科學是洋版的八股,在講堂上高談闊論的科學客,與蒙童館里的冬烘先生是同胞兄弟,別給他們騙走了啊!
所以中國是有“偽知識”階級。構成中國之“偽知識”階級有兩種成分:一是老八股派,二是洋八股派。這個階級既靠偽知識騙飯吃,不靠真本領賺飯吃,便沒有存在的理由。
這個階級在中國現狀之下已經是山窮水盡了。收買偽知識的帝王已經消滅,再也找不出第二個特殊勢力能養這許多無聊的人。但因為惰性關系,青年們還是整千整萬的向著這條死路出發,他們的親友仍舊是拿著鞭兒在后面使勁的趕??蓱z得很,這些青年個個弄得焦頭爛額,等到覺悟回來,不能搶飯的便須討飯。“偽知識”階級的末路已經是很明顯了,還用得著打倒嗎?又值得擁護嗎?
但是一般狡猾的“偽知識”者找著一個護身符,這護身符便是“讀書”兩個字。他們向我們反駁說:“書也不應當讀了嗎?”社會不明白他們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也就隨聲附和的說:“是??!書何能不讀呢!”于是“讀書不忘救國;救國不忘讀書”,便成了保障“偽知識”階級的盾牌。所以不把讀書這兩個字說破,“偽知識”階級的微生物便能在里面茍延殘喘。我們應當明白,書只是一種工具,和鋸子、鋤頭是一樣的性質,都是給人用的。我們與其說“讀書”,不如說“用書”。書里有真知識和偽知識,讀他一輩子,不能辨別他的真偽,可是用他一下,書的本來面目便顯了出來,真的便用得出去,偽的便用不出去,也如同真的鋸子才能鋸木頭,真的鋤頭才能鋤泥土,假的鋸子、鋤頭一用到木頭、泥土上去就知道它不行了。所以提到書便應說“用書”,不應說“讀書”,那“偽知識”階級便沒得地方躲了。與“讀書”聯成一氣的有“讀書人”一個名詞。這個名詞,更要不得。假使書是應當讀的,便應使人人有書讀;決不能單使一部分的人有書讀,叫做讀書人;又一部分的人無書讀,叫做不讀書人。比如飯是應當吃的,便應使人人有飯吃。決不能使一部分的人有飯吃,叫做吃飯的人;又一部分的人無飯吃,叫做不吃飯的人。從另一方面看,只知道吃飯,不成為飯桶了嗎?只知道讀書,不成為有腳可以走路的活書架了嗎?我們為避免墮入“偽知識”階級的詭計起見,主張用書不主張讀書。農人要用書,工人要用書,商人要用書,兵士要用書,醫生要用書,律師要用書,畫家要用書,教師要用書,音樂家要用書,戲劇家要用書,三百六十行,行行都要用書。行行都成了用書的人,真知識才愈益普及,愈能發現了。書是三百六十行的公物,不是讀書人所能據為私有的。等到三百六十行都是用書人,讀書的專利營業便完全打破,讀書人除非改行,便不能混飯吃了。這個日子已經來到,大家還不覺悟,只有死路一條。凡受過中國新舊教育的人,都免不了有些“偽知識”的成分和傾向。為今之計,我們應當痛下四個決心:
一、從今以后,我們應當放棄一切固有的偽知識;
二、從今以后,我們應當拒絕承受一切新來的偽知識;
三、從今以后,我們應當制止自己再把偽知識傳與后輩;
四、從今以后,我們應當陪著后起的青年共同努力去探真知識的泉源。
最后,我們要鄭重地說:二十世紀以后的世界屬于努力探獲真知識的民族。凡是崇拜“偽知識”的民族都要漸就衰弱以至于滅亡。三百六十行中絕沒有教書匠、讀書人的地位;東西兩半球上面也沒有中華書呆國的立足點。我們個人與民族的生存都要以真知識為基礎?!皞沃R”是流沙,千萬不可在他上面流連忘返。早一點覺悟,便是早一點離開死路,也就是早一點走向生活。這種生死關頭,十分顯明,絕無徘徊遲疑之余地,起個取真去偽的念頭是走向生路的第一步。明白“偽知識”的買主已經死了永不復生并且絕了種,是走向生路的第二步。以做“讀書”人或“教書”先生為最可恥,是走向生路的第三步。凡事手到心到,—在勞力上勞心——便是騎著千里駒在生路上飛跑了。
——1928年1月31日《鄉教叢諷》第2卷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