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們在拉格石度過的第一個夜晚,按照預定計劃,我們即將在40小時以后進入冬眠艙所在的B區域。事情到了這個份上,我和米利姆幾乎已經無路可退了,在上次對話后,巴布姆中尉不愿再透露有關疫區的更多細節。除了我們三人之外,其余的四人我們也已經碰上了面。與伊恩中將的介紹一樣,四人都是來自27師的中下級軍官,其中恩利勒和伊亞都曾在首都中央軍事學院就讀,與我和米利姆應該算作校友,只是此時的眾人都已經休息了,在明天的太陽升起之前,他們不想與我們做更多的交談。
好在,那自從與伊恩中將等人會面過之后,時刻伴隨我的被監視的感覺在進入營地后總算是消失了,我看到巴布姆臉上的神情輕松了些,但于我而言,監視的消失并不是什么好兆頭,倘若說之前還有讓我們閉嘴的需求,那現在呢?仿佛到了這里,對于那幫老頭子而言就少了個煩惱,我們也不再有被監視的價值了。夜深了以后,米利姆來到了我的房間。要說中尉的異樣他沒察覺到,那是不可能的,剛一進門,他便想拉我往外面走,我向米利姆簡述了我的看法。“你真的相信他們這么大發善心地讓我們能睡幾個安穩覺?”“他們以前也沒吵到你不是?”
我不知道這是好是壞,與米利姆相比,我幾乎是一個伶仃人,如果哪天從樓梯上摔下來,摔斷了腿,怕也真的能稱之為鰥寡孤獨了。“你知道手骨在哪嗎?”米利姆突然問我。
“什么手骨?你把自己手切開來看啊。”
“嗻,認真問你呢,就是之前講話的時候那張照片上的東西,總不會送博物館去了吧?”
“不知道誒。”我正漫不經心地回答著,突然下意識地驚醒:“你為什么會說‘送博物館’?那根骨頭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嗎?”
“ 30對染色體啊長官…”米利姆聽到我的疑惑,先是頓了頓,然后不忍笑道:“你和那幾個官都不知道,染色體數量的多少會影響什么嗎?多倍體植物知道吧,就是那個樣子,按照你照片上那根骨頭還原出來的樣子大概也不是什么正常人了。”見我還沒懂,米利姆收斂起了笑容:“就是那個…我聽別人說,沒有出生的令弟不就是三體癥嗎,就是21號染色體多了一條,然后醫生也不是很建議留了的那個。”我確實曾經有個弟弟,那是在我還沒報考軍校的時候,不過從受胎到呈報墮胎倫理委員會申請墮胎的這段時間內我都在服兵役,盡管當時確實難過,但也因為幾乎沒有交集而就這樣被時間沖淡了。
“他們為什么要送一個…一群有30對染色體的人來?”我不禁問。
“誰知道呢?”米利姆的語氣又恢復了平靜:“沒準根本就沒打算把他們送到今天,將近一半的人,在今天的太陽升起之前早就塵歸塵土歸土了不是?又不是什么病友交流會,反倒是那些活著的人跟瘋了一樣。”說著,米利姆突然把頭湊了過來:“學長,你覺得他們,真的是人嗎?”
“誰?”“那些一一30對染色體的生物。”
“不知道,至少,可能在被送進冬眠艙的時候沒被當作人,還有那些抓痕一一”我和米利姆都清楚,這樣的事情在我們已知的歷史上也是發生過的,甚至規模更大,許多畸形兒、精神病患者被積極地處以死刑,這樣的非人道行為在上一次大戰中達到了頂峰,在這個國家,它被冠以“凈化”、“烏托邦”之名,以至于戰后的內政部和衛生部設立專門的機構來嚴格審查相關行為。我的那個弟弟在這樣的環境依舊被建議墮胎,也可以想見他的情況了。
“抓痕…?”米利姆似乎正期待著我繼續說下去。
“你再不回去,我就在要你臉上留抓痕了。”如果監視與監聽沒有被完全撤去,那我們繼續討論這個話題就有麻煩了。
在我被米利姆錘了一拳,揚長而去后,我躺在床上,細細地梳理著這兩天發生的事。一邊是后天的任務:為什么只有七個人?為什么直到現在,我連人都沒認全?我一開始把這些反常的現象歸因于戰爭部一如即往的官僚作風;而這正是另一邊了,這是否也太官僚了點,先別說行政效率的低下,那些將軍與司長難道真的跟我一樣,連我們即將面對的東西是什么都不知道嗎?從巴布姆的表現來看,“穆巴利特之子”幾乎可以被視為是疫區的核心,再不濟也是一個重要環節,但從開始到現在,對于這個傳說中活了三千年的賢君良主與他治下的那個頭重腳輕的國家,現在的我們又真正知道多少呢?
“把夢境帶到另一座城市”,這是刻于古老石碑上的王表,三千年前消逝的夢境,今天又位于何方呢?想著想著,我感到腳邊一陣騷癢,頭抬起來一看,竟是一只指頭大小的幼年宜蟲,它蜷縮在我的腳邊,似動非動。宜蟲自有記載起便是怕人的,但其可以直接食用,有時也可入藥而食,且數量繁多,捉起兩只,盡管不雅觀,卻也是自古以來軍隊缺乏補給能力時的必備之選。說來可笑,這種小蟲子盡管常見,卻并不受人們待見,也許是因為那些意義不明的傳統規矩,對于宜蟲的生物學特性的研究并不深入。只是可憐這些小家伙,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了錯誤的地點,我熟練地把它帶到衛生間,處理之后放入背包,也算是保佑一切順利了,隨后,便在兒時與父母一起捉宜蟲的回憶中,漸漸進入了夢鄉。
接下來的24小時應該可以說是最近幾個月以來最輕松的一段時間了,除了在六點驚醒了一次以外,我一直睡到了將近八點才起床。中午吃飯的時候,我也終于和另外的六人見面了,除了我和米利姆、巴布姆之外,其它四人都來自不同的部隊,甚至之前互相都沒見過。好在也沒有讓我太難辦,大家各吃各的,也沒有多少話,我端著盤子坐到米利姆的旁邊,剛剛看著他從恩利勒和伊亞那再次剎羽而歸。“他們不是排斥我”米利姆解釋道:“我感覺這里的人都挺有意思的,都跟啞巴一樣。”
“誰剛認識的時候話會這么多啊?”我說:“比起他們,我們當時認識的時候不是更具有戲劇性嗎?”
米利姆笑了:“你別說,我有時候倒真的覺得那是安排好的,哪有人會把一個指揮學畢業的調到戰爭部給一個心理學畢業的當跑腿的?”
“那是因為哥們優秀好吧,你看看,你離近衛司都這么近,我水平起碼也可以到部里謀事吧?等這次任務結束后,你進近衛司,我去給那些個司長部長啥的打兩天下手,豈不美哉?”
米利姆笑了,我也笑了,只是在這笑聲中,我們并沒有意識到,我和米利姆的相識,確實是早已被人安排好的。
下午,我們七人被憲兵帶著,來到了一處地下設施。“還不熟吧?”我循著聲音的方向,回頭一看,發現是同樣身著軍裝的恩門杜蘭納中將:“阿魯利姆中校,你和米利姆少校跟我來一趟,其它人先留在大廳,多說說話,先熟絡熟絡。”我不明所以,便和米利姆一同跟了上去。
“少校,生物學學得沒忘嘛?”中將把我們帶到一個角落,突然回頭對米利姆說:“你們想不想知道,那些一開始刨出來的骨頭,包括薩爾貢的那根手骨,上面的痕跡到底是什么?”
我和米利姆面面相覷,我不知道此時的米利姆是怎樣想的,于我而言,監視并沒有撤走,而我昨晚沒有說些會毀去我和米利姆仕途的話,無論怎么說,也許他們還有讓我們閉嘴的需要,而不是面對七具尸體。
中將沒有等我們的回答:“阿魯利姆,巴布姆在車上是不是跟你說過薩爾貢被發現的時候,那根手骨是被銜在嘴里的?”
盡管有些對不起巴布姆,我還是點了點頭。
“好,那我現在告訴你們,所有的骨頭一一總共一千五百四十六具在B區發現的,在冬眠的過程中就已經塵歸塵土歸土的骸骨,上面的痕跡…”他看了看我,原本含笑的眼神中帶著一絲莫名的恨意:“都是牙痕。”
“現在B區已經完全封鎖了,我們沒有辦法對冬眠艙進行更有效的研究,只是C區的那個能量源讓上面很頭疼啊,阿魯利姆,就像我之前所說的那樣,去做利于你,也利于這個國家的事吧。”這時,他湊了過來,細聲道:“你殺過人吧,你瞞得過警察,但瞞不過我們,伊恩準不準備追究這事,你是有著錦繡前程還是鋃鐺入獄,就全看你這次的表現了,去吧。”
敬禮,回頭。在回大廳的路上,我和米利姆都保持著沉默。說實話,恩門杜蘭納這次裝得并不是很好,發言稿中所謂“跡象”都是牙痕的情況,在聽到巴布姆的話后我都是想到過的,恩門杜蘭納聲音很輕,米利姆沒聽到巴布姆的話,也不知道我曾經殺過人,他可能沉默于前者。就在我們兩人的腳步聲逐漸向人群靠攏的時候,我隱約聽到中將用更輕的聲音說:
“請讓他們把夢境帶給我們吧……穆巴利特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