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家的路上,我望著窗外掠過的城市天際線,要說在這個世界上最缺乏邏輯支持的事情,恐怕就是那個古文明削足適履的發展。從卑微的最初,也就是自打“穆巴利特之子”降臨起,這個文明的發展便展現難以置信的目的性一一他們的一切制度變革、科技發展,資源掠奪都是為了克服引力而生的一一他們留下了鈾礦,但卻沒有現代化的農業生產資料。從古至今,向來都是物質技術的變化發生在前,非物質的適應性文化變化于后;我國的領土擴張至基辛地區不過三個世紀,但在仍留存于世的史料中,薩爾貢與他的文明的發展歷程在前一千年幾乎是靜止的,而之后的十數個世紀幾乎都由衰退構成,從一個統一的帝國,到一個個分散的城邦。憑借武力的對外擴張是現代以前文明發展的重要手段,但基辛的文明在這一方面卻幾乎停滯不前。或許是先知們早已料到文明的盡頭,一個向未來移民的計劃才會出現一一幾乎所有冬眠艙內的人都是技術型與應用型人才,涉及從物理學、生物學到法學的廣大范疇。
即便我們是時隔幾千年的后人也不能否認,這個文明對于學科的劃分是超脫于時代的,我向來不相信穿越的說辭,但在成文法初生、尚還是習慣法匯編之際便誕生了系統的法學,而其在滄海桑田之間卻又消失得如此之迅速,不免讓我感到隱隱的恐懼。此時已是夜幕降臨,華燈初上之時,人間的煙火,國家的生機,讓我不禁遐想,在三十個世紀之前的那個晚上,又是怎樣的一幅人世畫卷。
米利姆應籌完了媒體后也來到了我家。相較于只需要在家中多愁善感,胡思亂想的我,我們的米利姆少校要考慮得可就多了,本應是上下級之間的工作匯報,卻變成了我單方面地聽米利姆吐苦水。是啊,米利姆的繼父與兩位兄長都身居要職,而他自己離考入近衛司也只有咫尺之遙,不過我也喜歡在這初夏的夜晚傾聽。畢竟相比于歷史的宏大敘事,我和米利姆的把酒言歡似乎更能融入這世間百態,有一時歡愉,也有長久苦痛。在我家門外的監視者啊,倘若你們可以將功名利祿一忘如洗,我們又何嘗不能共襄這萬家燈火呢?
煙火氣勾勒著人間的百般況味,但在往返和平戰亂的年代,身忝軍職的我們也切入了正題。我向米利姆分享了伊恩中將及其它幾位將領與官員今日與我的對話。沉默片刻,“還是演員吧”,米利姆冷笑道:“這次演什么?”
“我們時刻演繹著人生的劇本,但這次我們要演回本職…”我的聲音中也許充斥著強裝哲理性的不安:“米利姆,這次是來真的了,網上的那些視頻我們都看過,那些人…那些東西是建立軍功的大好機會。”
他頓了頓,兩只眼睛瞇了起來,仿佛想從我身上得到什么:“我知道你現在是他們那邊的,如果我答應,我需要做什么?”
“我想讓你擔任我的副官,你知道,這是一支軍事科考隊,到時候我們會配發武器,而我需要你修過的指揮學技能,這就是你所需要做的全部事情了:在我信任的人中,只有你才接受過系統的軍事訓練。”
我當然知道米利姆的顧慮在何處,在六年前的阿卡德戰爭中,米利姆生父的陣亡與草草的失蹤處理,早已使他心中閃爍著的對國家未來的那些燈光一個接一個地熄滅了,讓位于葬禮上親友的悲傷與補發的陣亡通知書送達后他母親的徹夜幽泣。然而,對于米利姆這樣的一位具有成長潛力的年輕軍官而言,與其攀結親緣是有利于鞏固自己地位而又不致使流言蜚語影響仕途的。他有了一個對母子不聞不問的繼父,還有了兩位多出來,但至少關心他的兄長。事已至此,米利姆唯一的牽掛便是他的母親,而進入近衛司,與他的兩位兄長站在同一舞臺上,也就便是他認為的報效養育之恩的最佳方式了。
于是,我當著米利姆的面,打電話給蘇卡齊普司長,得到了他推舉米利姆進入近衛司的保證,同時也得到了米利姆的完全同意。
四天后,在即將飛往基辛省首府拉格石的直升機上,伊恩少將向我們通報了這支軍事考察隊的大致組成,并再三強調為了保證任務的隱蔽性,這次任務所有的兵員都從當地的駐軍中抽調。一般而言,由戰爭部任命的軍官因專業不對口,大多是不能直接指揮成建制部隊的,只有國防部才有資格認命此類軍官,因而即將由我指揮的這支考察隊僅僅由七人組成。且不說實際情況如何,戰爭部的安排不免讓我感到奇怪,這支所謂的“考察隊”幾乎沒有科研人員,而我手中的簡報里也缺乏與取樣返回的相關內容。我抬頭望向米利姆,既然是我以仕途為引,那我就需對他的安全負責。
畢竟,與米利姆不一樣,我的家庭環境簡單得多,甚至可以說是孑然一身,這估計也是伊恩中將私底下繞過正常程序首推我的原因。
過了一會兒,直升機又上一人,與我們一樣身著軍裝,但他的臂章上卻印著國安委的標志。其實不用說,我也幾乎猜出了這個長著標準的西部面孔的男人,倘若說過去幾個月里我與國土安全部門有什么交集,也只有與我唱雙簧的那個“幸存者”演員了,只是我沒想到他直接隸屬于國安委這一情報領域的最高行政機關。“不打算說點什么嗎,兄弟?”在伊恩少將離開后,米利姆也準備證實他的猜想,同時語言中又帶有一絲特有的不屑:“你面對那些官可真是會話啊,平日里靠這個撈了不少吧?到時候進了那座墳才是你我真正表現的時候。”
在直升機啟動的轟鳴聲中,他依舊沉默著,即使米利姆的激將沒有明顯的作用,他的眼睛中還是表露出了一絲恐懼,隨即又瞇了起來,擺出一幅閉目養神的姿態。說他恐懼我和米利姆是天方夜譚,但卻讓我想起了一些往事,我跟米利姆使了個眼色,讓他坐到那個演員旁邊去,那個角度可以更加清楚地看到臂章上的具體所屬單位。米利姆坐了過去,我便趁此契機問那個演員:“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共事了這么久,總不能你什么名字我都不知道吧?”見他還是不回應,我便用更加嚴厲的語氣詢問道:“中尉,就算我們不是一個單位的,我的軍銜也依舊高于你,我現在要求你回答我的問題。”
他依舊未睜開雙眼,但至少摒棄了惜字如金的想法:“叫那少校坐回去,到了地下就沒有軍銜這一套了。”我示意米利姆先不要動,接著問:“名字?”
“巴布姆,三處的。”
米利姆向我點了點頭,這也證實了我的猜想:半年前現場執勤的警察把發生在街上的暴力事件定義為暴動并上報,但第一批到達現場的卻不是防暴警察,而是軍隊與國安委,當時有人將視頻傳到網上,有人是親歷者,也有人是想揩一把熱度。無論如何,這件事在我們看來都是沒有下文的,在網上的所有信息被封鎖后,內政部宣布基辛省自拉格石以西的地區為疫區,但軍隊的軍事行動還是不徑而走,畢竟在久無金鼓之聲的地區,師級以上部隊的動員是瞞不住的。而鏡頭中出現的國安委執勤部隊的身影,是只有三處才有的配置,一處和二處負責航空安全與網絡安全,并非執法單位,并不配置有武裝,但三處的存在最為神秘。
接下來的旅途充斥著沉默,巴布姆幾乎再未回答我們的問題,即使有,也都是些無關冬眠艙與疫區的雞毛蒜皮的小事。四個小時后,我們到達了目的地拉格石,下了飛機后我們便開始受到監管。與首都的繁華相比,即使是擁有170萬人口的拉格石,也并未褪去沙漠城市的氣息,又或許,冷冷清清的街道總好過那藏匿于喧囂人流中的暗暗殺機。我們被直接送到了218軍營,其實那里與其說是“軍營”,倒不如說是一個功能特化的基地,我以前在拉格石進行工作上的對接時曾經來過這里,但與以往相比,現在這個營地給我的感受更為強烈。當時的218軍營是直屬于國安委的,對其它部門宣稱其“承擔科研功能”,但現在來看,這個營地的配套設施完全是圍繞這次事件展開的,從DNA的檢測設備到解剖區,再到對于地下生命活動的探測系統一應俱全。
“當時說是送到基辛省檢測的樣本,實際上是送到這吧…”我壓低聲音問巴布姆。
”何止?”他突然聲音大了起來,嚇得我趕緊捂住他的嘴巴,免得讓前后坐的那些人聽到滋生麻煩。“衛生部給你們的文件就是我們給他們的,包括你講話的時候照片上薩爾貢手里拿的那根骨頭,你以為他一開始就是拿在手上的嗎?不,他是銜在嘴里的…”看到米利姆把頭湊了過來,巴布姆馬上識趣地閉上了嘴,弄得米利姆有點生氣。
但對于此時的我而言,驚恐已不足以表達我的情緒,那些30對染色體的骨頭,那些在街道嘶咬路人的先民……不知不覺間,整件事情似乎變了個模樣。“中校,這不是一次考察行動”我聽到巴布姆低聲嘀咕:“這是場游戲…祂已經將夢境帶到另一座城市了。”
“誰?”
“你馬上就會見到的。”巴布姆睜開布滿血絲的雙眼:“穆巴利特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