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供體
- 寬恕之城(番外版之邁扎央)
- 雷米
- 5986字
- 2024-07-09 10:22:20
鄭松林靜靜地坐在長椅上,不時抬頭看看診室門口的液晶顯示屏。在他身邊,還坐著十幾個患者及陪同家屬。患者大多是年輕人,個個戴著墨鏡或者用紗布蒙著一只眼睛。走廊里并不安靜,大聲談笑者比比皆是。獨自一人且沉默不語的鄭松林顯得很不合群。
他看著四周的熱鬧景象,又想起自己花了一百元錢才從黃牛手中掛到了金主任的號——包尚義至少在這件事上沒有騙他:市第四醫院眼科的金學鷹主任果真是個搶手的專家。
終于,液晶顯示屏上出現了“上午35號:鄭*林”的字樣。鄭松林站起身來,稍稍活動了一下酸麻的雙腿,推開診室的門。
金學鷹坐在診室里,滿臉倦色。看到鄭松林進來,揮揮手示意他坐下。
“怎么了?”
鄭松林關好門,在他對面坐下,先盯著他看了幾秒鐘:“金主任,我不是來看病的。”
金學鷹抬起頭,詫異地打量著他:“什么意思?”
“幾個月前,您曾在半山醫院做過一個眼角膜移植手術。”鄭松林傾身向前,“患者叫鄭凱,病毒性角膜炎。”
“我記不清了。”金學鷹向后靠坐在椅子上,滿臉都是警覺的神色,“有什么問題嗎?”
“沒有。”鄭松林擠出一個笑容,“孩子恢復得很好。”
金學鷹坐著沒動:“那你這是……”
“是這樣,孩子保住了一只眼睛……”鄭松林斟酌著詞句,“這份恩情,我們不能忘。所以,我想找到器官供體者,表達一下謝意。”
金學鷹暗自呼出一口氣,坐姿也松弛下來:“這事你不該問我啊,你去問包院長。”
“我聯系不上包院長,打電話不接,發短信也不回。”鄭松林攤開雙手,“醫院說包院長出國了。”
“那就等他回來再說嘛。”金學鷹不以為然,“又不急于這一時半會兒。”
“受人之恩,心里總是過意不去嘛。”鄭松林換上誠懇的表情,“您這兒有沒有供體者的信息呢?”
金學鷹搖頭:“抱歉,沒有。”
“一點都沒有嗎?”鄭松林還不死心,“包院長多少會和您交代一些吧?”
“我和包院長合作的這種方式,在我們行業里叫飛刀。”金學鷹有些不耐煩了,“半山醫院是營利性的私立醫院,它接診患者,又沒有主刀醫生,怎么辦?只能找我們這些公立醫院的醫生去做。”
“這個我懂。”
“所以呢,我就是出個人和技術而已。別的信息、和我無關的,我不打聽,也沒必要去打聽。”
鄭松林沉默了一會兒:“如果是有什么保密要求的話,我可以出費用,您……”
“這不是錢的事兒!我真的不清楚。”金學鷹提高了音量,“我實在幫不了你。外面還有很多患者在等候,就這樣吧。”
鄭松林無奈,訕訕地起身道謝,轉身走出了診室。
搖搖晃晃地走到停車場,鄭松林坐上一輛黑色奧迪A6L汽車,打開車窗,點燃了一支煙。
這些天來,他幾乎沒睡過覺。不是不想睡,而是睡不著。如果不靠香煙和咖啡提神,別說駕車,就連走路都困難。
兒子以一種極其詭異的方式死去,生前還被剜去了一只眼睛。而且,恰恰就是“不屬于”他的那只。這不能不讓鄭松林聯想到這件事的前因后果。
一年前,鄭凱因視物模糊前往醫院就醫,被診斷為單純皰疹型結膜炎。彼時的鄭松林因為工作繁忙,加之鄭凱在經過治療后癥狀大大緩解,所以,他并沒有太把這個“結膜炎”放在心上。然而,此后鄭凱的結膜炎反復發作,直至引發了虹膜睫狀體炎。醫生嚴肅地告訴他,如果病情繼續發展的話,鄭凱的右眼很可能失明。鄭松林這才慌了神。偏偏鄭凱又是個不讓人省心的主兒,在治療過程中,不遵醫囑擅自停藥,又沒日沒夜地盯著手機和電腦,最終引發了角膜感染。眼看著藥物已經無法控制兒子的角膜炎,留給鄭松林的選擇只有一個——角膜移植手術。
這算是眼外科的常見手術。對鄭松林而言,難處不是錢,而是角膜的來源。他早早地到本市的公立醫院預約了手術,之后就是漫長的“排隊”等待。每年,全國范圍內開展的角膜移植手術只有八千到一萬例,而等待角膜供體的患者則有五倍之多。眼看著鄭凱的右眼視力越來越差,鄭松林不得不另辟蹊徑。在一個朋友的介紹下,他結識了半山醫院的院長包尚義。這家私立醫院雖然表面上以婦科和整形外科為主營業務,但是私底下也會開展一些其他的醫療項目。其中,就包括器官移植。當時,包尚義也表示器官來源比較稀缺,讓他耐心等待。然而,兩個月之后的一個深夜,包尚義突然致電鄭松林,表示已經搞到了角膜,問他是否愿意給兒子做移植手術。
這無疑是天降喜訊。盡管所需費用是公立醫院的數倍,但是,能讓兒子的右眼重見光明,鄭松林也在所不惜。雖然包尚義對角膜的來源諱莫如深,急于做手術的鄭松林也無暇顧及。手術很成功,術后恢復的效果也很好。就在鄭松林以為這場小小的人生風波已經徹底過去的時候,鄭凱卻死在了家里,剛剛治愈的那只眼睛不翼而飛。
兇手的意圖很明顯,不屬于你的東西,就要拿回來。
所以,鄭松林的目標只有一個,那個角膜供體。
半山醫院位于本市的萬山山腰位置。醫院的性質為民營私立,占地面積約一萬四千平方米。其中包括一座綜合門診樓、一座住院樓和一座康復中心。在本市的民營醫院中,半山醫院的規模并不算大,但是效益一直不錯。在兒子住院那段時間,鄭松林也曾看到各色豪車在這里進進出出。相傳,半山醫院是有名的“什么都能做”,小到微整形、人工流產,大到器官移植,許多在公立醫院無法完成的醫療項目在這里都可以解決。當然,合法與否就不得而知了。
鄭松林把車開到醫院的鐵門前,看到一個四十幾歲模樣的女人正在和門口的保安員撕扯,嘴里還嚷嚷著“找人”之類的話。鄭松林無暇他顧,徑直駛向門診樓旁邊的停車場。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一樓的導診臺里空無一人。各種宣傳冊凌亂地散落在臺面上。一瓶凝膠洗手液呈傾倒狀,一大攤液體已經凝固干涸。掛號窗口只開了一個,卻無人值守。鄭松林在大廳里轉了一圈,半個人影都沒看到,忍不住喊了一嗓子。
“有人嗎?”
片刻,一個年輕女子匆匆而至,邊走邊摘下手上的塑膠手套。
“先生你好。”女子走到鄭松林面前站定,攏攏頭發,露出得體的笑容,“有什么可以幫您?”
鄭松林認出她是上次接待過自己的客戶經理,點頭致意:“我找包院長。”
“包院長不在。”女子表情為難,“他因為工作壓力太大,出國旅行去了。”
“嗯?”鄭松林佯作驚訝,“去哪個國家了?”
“這個不清楚。”
“什么時候回來?”
“也不清楚。”女子苦笑一下,補充道,“包院長在我們工作的微信群里發了一條消息之后就沒再來過。”
“他出國多久了?”
“快三個月了吧。”女子搖搖頭,“我們也聯系不上他。”
鄭松林皺皺眉頭:“醫院現在也不經營了嗎?”
“哦,當然不是。不過,個別業務沒有包院長的首肯,只能暫時放一放。”女子急忙否認,“您是鄭先生吧?我們之前見過。”
“是的。”鄭松林點點頭,“我兒子在這里做過手術。”
女子投以征詢的目光:“那,今天有什么可以幫您?”
“是這樣,我兒子的手術很成功。有個老朋友的孩子,也是病毒性角膜炎。”鄭松林面色平靜,“所以,他委托我來咨詢一下,近期能否做角膜移植手術。”
“患者資料和病歷您帶了嗎?”
“那倒沒有——我就是來咨詢一下。”
“要不要我先幫您做個預約登記?”女子變得熱情起來,“如果有合適的供體,我們會通知您。”
鄭松林想了想:“能不能事先了解一下供體的情況?”
女子睜大眼睛:“您的意思是?”
“比方說,患者應該知道供體是否有遺傳病、傳染病之類的。”鄭松林的表情一本正經,“就算沒有,事后我們也需要感謝人家,對吧?”
“很抱歉,鄭先生。”女子的語氣毫無回旋余地,“首先,我們會對可供移植的器官進行嚴格篩選,不符合移植條件的絕對不會用;其次,對于供體的身份要絕對保密,不能泄露,包括受供者。”
她停頓了一下:“我們做這個很專業的。而且,您也知道,來這里接受醫療服務的都是高端人士。如果出了差錯,醫院早就存活不下去了。”
“嗯。”鄭松林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有道理。”
“那,”女子看向他,“今天要幫您預約嗎?”
鄭松林點點頭:“好的。”
女子帶著鄭松林來到VIP洽談室,給他倒了一杯溫水后,先行離開。片刻,她帶著一臺筆記本電腦回到洽談室。鄭松林一口氣喝掉大半杯水,又起身去接水,之后就把座位從女子對面換到了身邊。
女子在電腦上操作的應該是醫院的管理平臺,打開某個界面后,她開始一一詢問所謂“患者”的姓名、年齡、既往病史等資料,并一一錄入。
鄭松林開始信口胡謅,編不下去的就說自己不了解。十幾分鐘后,他突然“哎呀”一聲,抬手捂住了胸口。
女子被嚇了一跳,急忙詢問道:“您怎么了?不舒服嗎?”
鄭松林齜牙咧嘴地說道:“忽然有點心絞痛。”
女子立刻站起來:“需要我去叫醫生嗎?”
“不用,不用。”鄭松林拿出車鑰匙,指指窗外,“那輛奧迪A6L,副駕駛的扶手箱里有速效救心丸,多謝你……哎呀……”
女子接過鑰匙,面色猶豫:“我還是叫醫生過來吧……”
“真的不用。”鄭松林喘著粗氣,“老毛病了,我心里有數,吃上藥就好了。”
女子應了一聲,轉身走出了洽談室。門一關上,鄭松林立刻跳起來,湊到那臺筆記本電腦前面,快速瀏覽起來。
這個線上管理平臺的項目眾多,包括婦科、男科、皮膚科、腫瘤內科、消化內科等。女子打開的是“其他”項下的“預約”界面。鄭松林嘗試查看“患者”查詢系統,但被提示無訪問權限。他又回到“預約”界面,發現長長一串預約器官移植的患者名單。
鄭松林想了想,拿出手機,挨個打開預約者的信息,快速拍照,不時抬頭看看窗外。幾分鐘后,他看到女子已經從車邊離開。于是,他把電腦恢復到剛才的瀏覽界面,自己坐回原位,拿起水杯小口啜著。
女子很快返回到洽談室,把車鑰匙和藥瓶遞給他。鄭松林連聲道謝,又倒出幾顆藥吞下,靜坐了一會兒,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女子一直緊張地觀察著他的臉色:“鄭先生,你好點了嗎?”
“沒事了。”鄭松林擦擦額頭,“我們繼續吧。”
所謂“預約”很快完成,鄭松林又繳納了一萬元押金,起身告辭。駕車駛離停車場的時候,他看著道路兩側的綠地,想起幾個月前,在這里悠閑散步的患者隨處可見。然而,此刻的綠地上空空蕩蕩,很多泛黃的草皮點綴其上,仿佛補丁一般。他不免唏噓,又再生疑竇。
包尚義突然出國令人感到蹊蹺,醫院也很明顯處于非正常的營業狀態。那么,這一切是否與那個神秘的供體有關?
他偷偷拍下的那些資料,會不會隱藏著揭曉謎底的答案?
駛出醫院的大門,進入盤山公路,鄭松林的腦子里被越來越多的問號擠滿。然而,容不得多想,就看到一個女人在路邊向他招手。
鄭松林下意識地把車靠過去,立刻認出她是剛剛在醫院門口和保安爭執的那個人。
女人的臉上堆滿討好的笑容,見鄭松林停下車,又降下車窗,馬上問道:“大哥,你是下山嗎?”
鄭松林點點頭:“有事?”
“這里打不到車,能不能帶我一段兒?”女人的表情愁苦,“走路的話,太遠了。”
鄭松林想了想,打開車門。女人急忙坐上來,千恩萬謝。鄭松林無意閑聊,應付了幾句之后就專心開車。女人也識趣地閉上嘴巴,安靜地坐在后排座上。
十幾分鐘后,奧迪車駛出盤山公路,進入環城主路。女人開始頻頻向車窗外張望,似乎在尋找公交或者地鐵站。鄭松林問道:“你要去哪兒?”
“我去市人民醫院。”女人不好意思地答道,“大哥,你靠邊把我放下就行,這里應該能打到車。”
鄭松林琢磨了一下,市人民醫院就在自己回家的路上,還算順路。而且,自從兒子出事之后,似乎是出于本能驅使,他樂于去做點善事,權當是給兒子積福了。
想到這些,鄭松林淡淡地說道:“我送你吧,反正也順路。”
女人又驚又喜,自然連連道謝。沉悶的氣氛一旦被打破,女人也活躍起來。她好奇地看看鄭松林,試探著問道:“大哥,你來半山醫院也是辦事的嗎?”
“嗯。”鄭松林不想多說,“我來找院長辦事。”
“哦?”女人一下子來了精神,眼睛也瞪得圓圓的,“找到了嗎?”
“沒有。”鄭松林覺得詫異,“據說他出國旅行去了。”
“哪是出國旅行啊,他是太空旅行了吧?”女人變得情緒黯然,仿佛在自言自語,“這都快三個月了,怎么都聯系不上。”
鄭松林覺得更加驚訝:“你也找他?”
“是啊。找了好幾個月了。”
“你找他什么事?”
“哦,我之前在半山醫院做過手術。”女人忽然結巴起來,“那個……人家給我做得挺好,我想感謝院長嘛。”
鄭松林越發疑惑:“半山醫院比較拿手的是婦科,您做的是?”
“我那個可是大手術,救了命了。”女人似乎急于岔開話題,“大哥你找他有什么事啊?”
“也是手術的事。”鄭松林心中疑竇叢生,“我朋友的孩子,病毒性角膜炎,想找他做角膜移植術。”
“嗯嗯。”女人連連點頭,“他做這些挺專業的,公立醫院沒有的門路,他都有——你找他沒錯。”
鄭松林轉頭看看女人:“你這么了解啊?莫非你做的也是器官移植?”
“嗐,我啊……”女人咬咬嘴唇,“我看大哥你也不是壞人,我做的是腎移植。所以你放心,尚義找的都是大醫院里的專家,他不糊弄人的……”
鄭松林吃了一驚,不由得再次打量著女人。她看上去四十多歲的年紀,不施粉黛,臉上的皮膚也缺乏保養,頭發干枯,衣著普通,雙手皺紋橫生,一看就是長期從事體力勞動的結果。
“腎移植需要不少錢吧?”鄭松林的語氣卻波瀾不驚,“而且腎源也不好排。”
“唉,我是尿毒癥,每周要透析兩次。”女人嘆了口氣,“在公立醫院排腎源,要排到猴年馬月。再說,就算排到了,我也做不起手術啊。”
她看向窗外,神色悲戚:“要不是尚義幫忙,我早就死了。”
鄭松林不動聲色:“這個包院長,還真是個好人啊。”
“是啊。”女人擦擦眼睛,“你找他沒錯的,他很靠譜。”
“現在恢復得怎么樣了?”
“挺好的,慢慢養唄。”女人稍稍恢復了一些歡快模樣,“命都保住了,以后每一天都是賺來的。”
鄭松林目視前方,雙手緊握方向盤,指節已經泛白。
“什么時候做的手術?”
“今年四月份。”
“哦。”鄭松林駕駛奧迪車轉入一條馬路,語氣漫不經心,“哪天啊?”
“四月十二號。”
鄭松林猛地踩了一腳剎車,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
“對不起啊姐們兒。”他對前方一輛車怒目而視,“怎么開車的?”
“沒事沒事。”女人急忙安慰道,“大哥,我不著急的,你慢慢開。”
鄭松林卻似乎余怒未消,足足幾分鐘內都沒有繼續開口。良久,他才低聲問道:“你是……移植了一個腎?”
“是啊。一個就夠了。人家說,不用移植倆,一個就能代替……”
鄭松林打斷了她的話:“是誰移植給你的?”
“這個真不知道。”女人搖搖頭,“我問過,醫生也不告訴我,說是要保密——我也想感謝感謝人家呢。”
“哦,那個供體……”鄭松林小心翼翼地問道,“就捐了一個腎,還是也捐了別的?”
“那就更不知道了。”女人嘆了口氣,“尚義就說是個年輕的,讓我放心用。想想看,這人應該是死后捐獻的吧?真是挺偉大的。”
鄭松林再次陷入沉默,直至開過了市人民醫院也沒回過神來。女人急忙提醒他轉彎,他才如夢初醒。
在女人的指示下,奧迪車駛入市人民醫院后面的小路,最后停在一排店鋪前面。女人下了車,又是連連道謝,指著身后一家名叫“宏宏粥鋪”的店面說道:“大哥,這就是我的店。”女人一臉真誠,“要是不嫌棄的話,以后來我店里坐坐。我也沒啥本事,就是會做包子,大哥你嘗嘗。”
“行啊。”鄭松林笑笑,“那,咱們留個聯系方式?”
“好。”女人爽快地報出一串電話號碼,“我叫包尚宏。”
鄭松林的手指停在號碼鍵上:“包尚宏?包尚義是你的……”
“唉,跟你實話實說了吧。”包尚宏把腮邊的一綹頭發別到耳后,臉上露出憂傷的笑容,“包尚義是我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