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聲灣:音樂與旅行
- 張振濤
- 4319字
- 2024-07-02 10:16:34
序言 兩耳急聞窗外事
【一】初次出國
對于20世紀50年代出生并在封閉環境中長大的人來說,出國是一個夢,一串吃不到的酸葡萄,一個翹起腳也夠不著的香餑餑,一個“做夢娶媳婦”的癡心妄想。總之,是想都甭想的事。學西方樂器的人,游歷歐洲的渴望更強烈,天天拉小提琴、彈鋼琴,卻不能到音樂家和作品的誕生地看個究竟,撩得心里癢癢。所以,機會真的來了,直蹦高。1997年,在香港中文大學讀書,聽說可以申請一筆出國參加國際會議的經費,感覺像是天上掉餡餅了。到音樂系辦公室填張表格,說明會議名稱、時間、地點、理由,找導師簽字,交研究生處,就能領到一萬港幣的支票。幾個同學一起到香港中環“中信大廈”辦手續,第一次走進八十多層大廈,坐電梯直達五十層,瞬間騰飛,如同孫大圣鉆進了天窟窿。手續簡便,五個工作日就可以領簽證。對于要賠上一張張笑臉、加蓋一個個公章、通過一道道手續,直到精疲力盡、差不多要放棄的時刻才辦下來的當時的國內出國手續來說,簡單得不可思議。“難于上青天”的“天路”就這樣接通了。
飛機降落在荷蘭阿姆斯特丹機場,走下飛機,覺得天是瓦藍瓦藍的,云是雪白雪白的,空氣是清爽清爽的,禁不住張大嘴,take一個深呼吸,夢寐以求的“西方”終于到了!一群20世紀50年代出生的同學認定,當年唐僧歷盡千辛萬苦到達天竺的心情就該是這個樣子。興奮相互感染,興沖沖買了去巴黎的火車票,旋即登上“歐洲列車”。坐在老式干凈的列車上,恨不得一頭扎進法國。瞅著窗外,四顧不暇。風馳電掣,都覺得慢。沖出車站,連旅館都沒來得及找,就直奔香榭麗舍大街了。沿著那條從小就聽過街名、大名鼎鼎的寬闊大街,從老凱旋門一路興致盎然地走到新凱旋門。邊走邊看,樂而忘倦,渾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勁兒。翌日鉆進盧浮宮,一整天沒出來。第三天到巴黎圣母院,再乘游艇,在“冉·阿讓”散步的塞納河游覽,最后登上埃菲爾鐵塔那座“通天神物”,鳥瞰巴黎。幾天下來,算是把主要景點逛了個遍。
游完巴黎,再回荷蘭萊頓大學參會。“歐洲中國音樂研究基金會”主持人高文厚、施聶姐兩口子很不高興。“你們是來開會還是來玩呀?”沒想到,我們的回答竟然毫無愧疚:“此行的目的就是玩。回到大陸,還能不能出來就難說了。你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我們第一次出國,說不準也是最后一次。現在享受香港身份,回到內地,可就沒這份自由了。”這話讓高文厚、施聶姐大惑不解。
想不到,自那以后,出國機會越來越多。時代大異!維也納、柏林、巴黎、羅馬、倫敦、莫斯科,這些與音樂家、音樂史緊密相連的地點都一一落足了。
歌德說:“什么是美好的人生,那就是在成年實現少年的夢想。”1以此衡量,我的“美好人生”是以在不惑之年到達“少年夢想”之地為標志的。美國內布拉斯加大學林肯分校教授威廉·托馬斯(William Thomas)說,所謂“現代性”就是“對身體移動的自由掌控”。更有人把“身體移動的自由掌控”視為思想馳騁的直接體現。托馬斯說鐵路是“現代性最直接的指標”,2今天的指標當然不止鐵路,乘風御駕,“坐地日行八萬里”。一個人把身體平移到另一個地方,自然看到了另一番景觀,也獲得了另一種觀念。以此理解威廉·托馬斯,旅行的確是實現理想的前提。不曾深解的旅游,一旦有了這種解讀,便獲得了另一種意義。
香港中文大學提供出國經費是有條件的。返校后,必須交一篇心得,意思是不能讓你白跑。第一次出國,又是歐洲,熱血沸騰,回港一夜,揮毫而就。短文寫出,就想發表,投寄香港《文匯報》,旋即發表。于是動了繼續寫下去的念頭。后來遵循此列,凡是出國,笑而成文,當一快事。積攢起來,就有數十篇了。于是又動了編輯成書的念頭。自從有了這個想法,就有點用心了,漸至衍生出《聲灣》《響堂》兩本書。
記錄不僅是撿拾記憶,也是深化認識的過程。有沒有價值,自然看有沒有特殊視角。現在已經不止朱自清《倫敦雜記》、鄭振鐸《歐行日記》、蕭乾《負笈劍橋》、陳平原《大英博物館日記》可讀了,朋友圈的記錄,讓人看到旅游時代的個人化表述。有圖有景,見情見性,從各自的角度記錄了“詩和遠方”。
出國的人多了,寫游記的也多了,作為音樂家,總要寫點與其他行業不同的東西,說點與音樂相關而且只有音樂家才能說出的話。我們的眼睛或者耳朵應該看到或聽到其他人看不到或聽不到的東西,其中包含只有音樂家才能辨別、才能傳達的特殊感悟。少說或不說其他人也能說而且說得更好的話,應該是音樂游記的特色。這就成了不是怎么說而是說什么的問題。每人都能在相同地點看到相同景物,但哪些是音樂家才能透視的聲景?抓住這些,才是貼近音樂或對理解音樂有點啟示的東西。讀游記,常常佩服寫作者即便待上一兩天也能寫出動人觀感的能力,也常常分析作者怎么觀察和理解“在地文化”的方式。音樂家需要另辟蹊徑,尋找與音樂相關且據以解讀旅途的意義。
大多數人覺得音樂家寫不出吸引人的文字。文學家一口氣能說出擅長表演不擅長表意的音樂家難以表達的意念,不像拿起樂器能讓世界天旋地轉而說起話來連自己都覺得天旋地轉的音樂家。原因大概是音樂家沒找到切入點,找到從音樂感受異鄉的視角。這是結集之愿形成后不斷提醒自己的事。不知道是否達到了目的,至少是朝這個方向努力了。
【二】音樂家走過的音樂之路
開篇好像還是需要交代一下音樂家為什么對歐洲古典音樂情有獨鐘的原因。真的如人所說的僅僅是“崇洋媚外”?其實,“崇洋媚外”一詞遠不足以反映我們這代人“古典音樂情結”的復雜性和緊張度。反思不免沉重,但也有必要解讀。
我們心中的歐洲是由音樂家及其作品在演奏和聆聽中連接起來的“存在”。20世紀初期成長的人,經歷過一段中歐交往史;20世紀50年代出生的人,經歷過一段中蘇交往史;50年代后出生的人,兩扇大門都關上了,既無西歐,也無東歐,因此,只能從音樂中“聽”。詭異恰恰在這里。音樂家竟然用耳朵“聽”出了一個“存在”。“誤讀”成為“悟讀”。
我們接受過兩種教材,社科教材和音樂教材。社科教材的正義,在音樂教材中走向反面。社科教材被認定為“不好的”,音樂教材統統被認定為“好的”;社科教材否定的,音樂教材肯定;社科教程批判的,音樂教材膜拜。一反一正。奇怪的是,后者在前者的污名化中日益神圣,反作用力到了讓所有社科教材認定為“不好的”都在音樂教材中被認定為“好的”的程度。音樂家的判斷來自耳朵。
薩義德在《東方學》中描繪了西方人“想象的東方”。3其實,東方人腦海中也有一個“想象的西方”,而且是用耳朵定位。比起西方對東方的想象,東方對西方的想象更具雙重性:音樂家眼中的教堂不是大理石和拱形穹頂構成的,而是巴赫和管風琴構成的。那甚至不是一個空間,而是一段“時光”——少年時代手中的樂器上流過的“時光”。踏上歐洲那一刻,奇跡發生了!周邊一切,皆不陌生。“如游舊境,如逢故人。”4不禁自問:為什么對從未到過的“陌生”感到“熟悉”?“陌生的熟悉”或“熟悉的陌生”源自幾十年深入骨髓的演奏,如同嬰兒在孕育期諦聽母親心跳于律動中獲得的安全感一樣。
歐洲音樂對生命的意義有多大?觸及有多深?這就是莫可試測的原因。之所以愛好古典音樂并超越一切愛好之上,皆源于此。古典音樂成為我們認識世界的一扇窗口,乃至成為世界本身。
【三】遠游無處不銷魂5
喜歡古典音樂絕非“崇洋媚外”,那是一種生命的爭衡和認識世界的渠道。我們抓住吮吸文化的介質——樂器,而且把其作為擺脫困境的載體。這或許也是我們想象力過分發達的原因。所以,一旦獲得驗證那種建構了半生想象的機會,則絕不放過。我本布衣,茍全于世,不求聞達,總想把夢做完。
逐漸變為“日常”的旅游,讓昔日的緊張緩解松弛下來。曾經的偶像已非不著邊際的想象,旅游拉近了審視距離。現實的西方與想象有很大距離。我們既看到了精致的巴黎圣母院和盧浮宮,也看到了涂鴉破壁和骯臟民居。我們再也不會像蕭友梅時代那樣拿中國最差的東西和歐洲最好的東西相比,也不會以郎朗、李云迪時代拿中國最好的東西與西方最不好的東西相比。四十年過去了,我們已經超脫了對歐洲要么批判要么贊美的二元對立。寫下半是行跡半是心路的文字,或許也是提供了一份音樂家成長與社會變遷的記錄。
2018年夏,我站在倫敦國王十字火車站等待屏幕上火車時間表的換屏,回頭一看,來自不同國度的游客成百上千,擠滿大廳。火車滿員、大巴滿員、飛機滿員、輪渡千帆,都在行走。每隔三分鐘一趟火車,每隔兩分鐘一班飛機,小車川流不息,游艇鱗次櫛比。流動的世界!還有幾個人像原來的樹一樣一動不動?行走決定意識,眼睛、耳朵、嘴巴、鼻子都變了。看城堡、大學,聽交響、爵士,嘗麥當勞、肯德基,鼻聞奇花異草、湖鮮海腥。視野、耳道、口味、嗅覺,全都不再本土。
在布拉格維特大教堂背后的小吃攤上,低頭咀嚼塑料盤里當地特產土豆炒腸。長桌另一頭,肩并肩擠著一排游客。裹著顏色鮮亮的披肩、一頭黑發像鑲著金邊烏云的阿拉伯太太只顧自己吃,竟然一手拉錯了別人家的孩子。眼前是不同人種混雜在一張餐桌上品嘗小吃的景觀。當今世界,還談什么界線?
隨中央民族樂團到歐洲巡演,年輕人帶著兩個表盤顯示兩地時間的手表。當地時間,為了工作方便;中國時間,為了給老婆打電話。必須掌握好。誤了當地時間,趕不上車;誤了中國時間,會挨老婆罵。時間是誰定的?英國人。全世界都按格林尼治推定自己的時間。我們還有自己的時間嗎?沒有!因為坐飛機到倫敦、到巴黎,必須對接當地教堂大鐘。時間讓我們與世界相連,離開了便不能掌控生活。這就是世界,一個整體。概念來自聯系,從看得見的計算機、手機,到看不見的網絡、時間,我們再也不會回到原來的世界了。
感謝上海音樂出版社的費維耀社長和我的學生李煞編輯,他們讓我把過去一段歲月記錄下來的愿望得以實現。輯錄的意義對于音樂家來說就是把旅途中所見所聞、所思所感乃至時時發作的學術聯想納入一個前后銜接的整體之中。或許音樂之神看到我到了滿頭銀絲的年紀還扒著琴上素絲而不肯松手的嗜篤依戀,借他們之手給了我這個意外的獎賞。
注釋:
1.轉引自黃葒:《一九六七年:薩特、波伏瓦雙人像》,《讀書》2010年第12期,第122頁。
2.轉引自王濤:《鐵路、美國的現代化與數學史學》,《讀書》2016年第1期,第84頁。
3.轉引自方維規:《“漢學”和“漢學主義”芻議》,《讀書》2012第2期。參見:“薩義德把‘東方學’亦即‘東方主義’看作西方之東方敘事的權力話語,通過貶低他者、抬高自己來達到自我文化認同,完成‘中心’和‘邊緣’的建構。對他者的想象模式、敘事方式和運作機制,充分體現出西方對東方的文化霸權話語和話語結構。東方學在某種程度上與東方無多關聯,更多的與西方有關,東方是被西方創作出來的,是一種建構品。”
4.﹝明﹞張岱:《蕭邱譫述小序》,張岱著,夏咸淳輯校:《張岱詩文集》(增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227頁。
5.﹝南宋﹞陸游:《劍門道中遇微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