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95年的夏天,林喜悅7歲。
那一年的夏天,知了瘋了一樣在梧桐樹上叫,柏油馬路常常將林喜悅的鞋子黏在上面,暴雨常常毫無征兆就來了。
太陽毒辣,真是令人厭煩的天氣。
唯一能讓她開心的事就是能背著母親偷吃可口的冰激凌。
若干年后,她仍記得那支冰激凌的味道,鋪著一顆顆飽滿的覆盆子,父親舉著它從客廳躡手躡腳走到她正在玩耍的后花園。
“哇,爸爸,你又變戲法弄來的冰激凌呀?”林喜悅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你忘了嗎?爸爸是魔法師。我們偷偷吃,不要讓媽媽看見。”
“嗯?!绷窒矏倢W著父親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便迫不及待地接過冰激凌。
“好燙?!蓖盁煹谋ち?,她吐吐舌頭。
“傻瓜,那是涼?!绷质篮惚凰蓯鄣臉幼佣盒α?。
樹枝上唱歌的知了,手中慢慢融化的冰激凌,父親的笑聲……
她舔了一口冰激凌,味蕾都被融化了。
只是美好的時光那樣短促,很快就被林喜悅最討厭的人剪破了。
林喜悅最討厭的人是父親的助理,常年夾著一個黑色公文包,板寸頭永遠都是一絲不茍。這個小鼻子、小眼睛的男人總是有倍口帶走父親。譬如現在的他冒著汗,低頭站在父親跟前焦急地說:“老板,那戶姓陸的人家不肯搬,而且那家的女主人還說,若要強拆她就把事情鬧大,讓蘇氏名譽掃地?!?
林世恒變了臉色,他惱怒地看著助理:“些許小事都辦不好,公司今年的投資計劃都放在市區的金融中心建設上,你們辦砸了,我們都得裹在一起死。走,我親自去談。”
聽到“死”字,舔著冰激凌的林喜悅突然就明白了父親談話的重要性,她知道死是一個很嚴重的字眼。就如同外公一死,她再也沒有坐在他老人家膝蓋上撒嬌的機會了。她心里陡然悲涼,顧不得手中的冰激凌,撲上前抱住父親的腿:“爸爸,喜悅不讓你死,我要和你一起去?!?
“乖,上樓和你媽睡覺去,爸爸不會死,爸爸一會兒就回來。”見女兒鬧起來,林世恒只能輕拍著她的頭哄道。
在林喜悅的世界里,大人們都是愛說謊的。
譬如外公說過要陪她一起長大,結果他忽然就消失在了她的生命里;母親總說吃多了冰激凌牙齒上會長蟲,可是她偷偷吃了好多,每次照鏡子牙齒里面都沒有蟲子;父親剛剛還說到去死,這會兒卻說不會死,那也一定是騙她的。說不定他也會像外公一樣突然消失,然后剩下一塊冰涼的石碑和上面貼著的照片而已。
一種恐懼感莫名地涌上了林喜悅的心頭,她抱著林世恒的大腿:“我不困,我不睡,我要和爸爸一起去。”
林世恒沒轍,只好抱起她:“好,爸爸帶喜悅一起去。”
那是一條臟亂的巷子,推土機正轟隆隆地作業著,塵土飛揚。
父親將她留在車上:“喜悅,你在車上乖乖等爸爸,爸爸處理完事情就來陪你。”
她一直很乖巧,點點頭拿出一本故事書:“我一邊看書一邊等爸爸。”
林世恒走了后,她才覺得百無聊賴,正在車窗上畫圈圈時,聽到了一陣陣哭聲。好奇心驅使她搖下了車窗,她看見不遠處飛揚的塵土中有個男孩正蹲在地上哭。
她從小就有一顆八卦又愛打抱不平的心,也不顧父親交代的話,拉開車門跑過去蹲在男孩面前認真地問道:“喂,你為什么哭?”
“關你屁事!”可是她面前的男孩并不領情,抬著頭兇巴巴地吼道。
“我可以幫你??!”雖然對方不領情,可她并不氣餒。
“你一個小屁孩,能幫我什么呀?”男孩的嘴角彎出一個輕蔑的弧度。
林喜悅變了臉色:“我很厲害喲,我還練過功。”
“真的?你會武功?能打跑壞人?”男孩的語氣有些不確定,他狐疑地瞪著林喜悅嬌小的身板。
“當然?!?
雖然她所說的練功是在少年宮練的芭蕾,但確實也是練功嘛!
面對她的豪言壯語,男孩一臉熱情地望著她:“你真的好像電視里的女俠哦!”
“那當然?!?
男孩歪著頭想了想:“那你能幫我打跑壞人嗎?”
林喜悅點頭:“我會武功嘛!”
男孩激動地握著小拳頭:“有人要拆我家的房子,我媽媽說要保護我們的家,她把我趕出來了,自己一個人待在家里,我想回去和媽媽待在一起?!?
“那你回去就得了唄!”對這個小題大做的理由,林喜悅嗤之以鼻。
“都說了是我媽媽把我趕出來的,我不敢回去!”
男生一副當她是豬的表情讓她很不爽,她上前拽住他,拍著胸脯說:“我送你回去,你媽媽打你、罵你,我幫你頂著?!?
可見那個年代TVB的武俠劇影響有多么深遠,小小的林喜悅一副女俠做派令男孩心生敬佩,他像跟屁蟲一樣跟在她身后替她指路。
兩個人穿過了塵土飛揚的小巷,那男孩指著不遠處的一幢小屋說道:“我家就在那里?!?
林喜悅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破舊的房子,樓頂上架著一根竹竿,上面掛著各種衣服,甚至有內衣褲,風一吹便如彩旗飄揚。
男生停在一處老房子前左顧右盼,林喜悅很不耐煩地上前推他:“進去啊!”
“我不敢?!?
“怕什么,天塌下來有我頂著?!绷窒矏傇谏砗髴Z恿他。
她的聲音似有魔力一樣,男孩一咬牙朝舊房子跑了過去,在門口時忍不住回頭。林喜悅打了個手勢,他仍猶豫不決。
林喜悅皺眉:“真沒用,你家里有鬼嗎?”
那男孩笑了——潔白的牙齒、干凈的五官、討好的笑容:“我家里沒有鬼,不過我姐和我媽說那些商人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魔鬼?!?
林喜悅朝他做了個‘看我的’的手勢,然后大義凜然地推開了那舊房子的大門。在推開門的一剎那,她嚇了一跳,跟在她身后的男孩則大聲尖叫起來:“媽,你在做什么?”
那一聲大喊也驚醒了林喜悅,她看見那女人正拎著一瓶氣味嗆鼻的東西拼命地往地上和家具上澆:“我不會讓你得逞的,我家的房子不拆,這是我老公留給我的?!?
“李女士,您放下汽油,不要嚇壞小孩子,拆遷的條件我們可以坐下來談?!?
林喜悅聽到熟悉的聲音,轉過頭,說話的正是林世恒,他站在那灰暗的窗前,臉色很篤定。她卻被嚇壞了,撲到林世恒腿邊,指著那個面孔扭曲的女人,問:“爸爸,你怎么會在這里?她為什么要澆那么難聞的水?”
“我不是讓你乖乖待在車子里嗎?”林世恒看著闖進來的女兒,怒了。
“你這個魔鬼,就是你,你要拆我們的房子是不是?”林喜悅看到先前不敢回家的小男孩此時像變了一個人一樣惡狠狠地望著林世恒,小小的面孔上寫滿了憎惡。
林喜悅心里一緊,像被螞蟻咬了一樣難受:“我爸爸不是惡魔,你才是個小瘋子!”
“他要拆我們家的房子,他就是壞人、惡魔?!蹦泻⒑莺莸囟⒅窒矏偂?
林喜悅被盯得難受,覺得自己有一萬張嘴也說不清了,她又急又氣地狠狠一掌推向他:“小瘋子,不許這樣說我爸爸。”
林喜悅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大的力氣,“小瘋子”被她推了一個踉蹌,手碰到了屋子一角的立柜角上,被劃開了一條口子,血一滴滴滲了出來。她被那些血嚇壞了,呆呆地望著他?!靶’傋印眳s倔強清冷地凝視著她,似乎那傷口沒有對他產生任何影響。
她猶豫了一下,怯怯地朝他走過去,忘記了剛才的深仇大恨,小心地問道:“你疼嗎?”
他像啞巴一樣盯著她,眼睛里躥動著火苗。
“我帶你去醫院?!绷窒矏偫⒕蔚卣f道。
“小瘋子”并沒有動,依然冷冷地望著她。
“我爸不會拆你家的房子,我們先去醫院。”林喜悅看著那些血,最害怕別人死掉的她不管他多么憎惡她,抓住他的手就往父親面前拖。她撒嬌地搖著父親的手:“爸爸,他受傷了,我們不拆他家的房子了,我們送他去醫院好不好?”
“李女士,孩子受傷了,我們先不談房子的事,你先送他去醫院。”
林世恒頭疼地揉揉太陽穴,抱起撒嬌的林喜悅:“以后不許再這樣亂跑?!?
“呵呵,爸爸真好,我以后不會亂跑了?!彼班!钡匾豢谟H在父親的額頭上,咯咯的笑聲在這逼仄的房間里格外刺耳。
那個小男孩仍在打量著她。林喜悅從沒見過這樣奇怪的小孩,她被他盯得難受,轉過頭在父親耳邊說道:“那‘小瘋子’真奇怪?!?
林世恒看著那個孩子,他瞪大眼睛,眼神兇惡得可怕,就像一只被惹怒的豹子,林世恒笑著說:“這小子還真犟?!?
她看到那個很犟的“小瘋子”狠狠瞪了一眼林世恒:“我不是什么小子,我叫陸天亦,你不許拆我們家的房子,否則我以后一定會找你報仇。”
林喜悅常常在武俠片里看到那些“報仇”的場景,好血腥好可怕。她跳下父親的懷抱,討好地走到陸天亦面前笑道:“我爸爸不會拆你的房子的,你千萬不要找他‘報仇’哦?!?
“他就是大壞蛋?!憋@然這個“小瘋子”并不相信她的話。
林喜悅真想撲上去告訴他,爸爸是好人,可是她的話很快被他的行動破壞了。那個“小瘋子”猛地沖到林喜悅面前,扯著林喜悅的手,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你們全家都是騙子、壞蛋,我不會相信你們的!”
他那一口用了很大的勁,在她手上留下了牙印。他以為林喜悅會哭,她卻討好地將手藏在身后:“小瘋子,我不疼,真的不疼。”
那一口他用了很大的蠻勁,怎么會不疼?那一刻他的心突然變得像灌滿了鉛一樣沉重??墒撬q豫了一下,還是跑到門口將門打開:“你們這些壞蛋都滾出我家!”
林喜悅被父親抱了起來,在大門合上的那一瞬間,那個“小瘋子”的眼神卻那么奇怪,像是恨意又像是酸楚。她心里溢滿了一種不知是酸澀還是不忍的情緒。畢竟一個人如果沒有了房子,沒有了家,就會餐風宿露。
門內的陸天亦心里有輕微的疼,而他并不知道,自己心里的疼痛都是因為林喜悅,她手背上的小牙印,已經烙進了他的骨髓里。
林喜悅離開那條老街之后,再也沒有想起老房子和那個“小瘋子”。
小孩子的夏天總是被很多奇怪的事物所吸引,樹上叫著的知了,冰箱里不融化的冰激凌,衣柜里掛滿的花裙子。就這樣,季節在指縫間悄悄地流轉著,連秋天都走得那樣快,很快就到了冬天。
那年的冬天異常冷,林喜悅記得那時候江城常常下大雪。
父親因為商業街的事很少回家,即使回來也只是匆匆拿幾件衣服,或是在她臉上親吻一下,便蹤跡全無。對于父親鮮少回家這件事她心里其實喜憂參半,喜的是父母間那無休止的爭吵可以停止了,憂的是再也沒有人給她講各種童話故事了。
后來一個早上,她聽到父親的聲音時還以為自己是在做夢,當光著腳丫站在樓梯口時,樓下的一片狼藉告訴她不是一場夢。
母親漂亮的長發胡亂地披散著,臉上掛著淚痕,她正瘋狂地砸著客廳里的各種擺設。而鮮少回家的父親頹廢地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只是冷冷地望著發瘋般的母親。
林喜悅心里一寒,她覺得父親的表情比她最討厭的冬天還要冷。
“你以為你不回應、不鬧,我就會乖乖和你離婚嗎?我清楚明白地告訴你,我不會讓你得逞。我要耗著你,哪怕你完全不愛我,我也不會離婚?!绷窒矏偪吹侥赣H冷笑著撲到父親身上捶打著。
“蘇錦,你瘋夠了沒?”林世恒不動聲色地撥開她的手,“既然已經過不下去又何必勉強?”
“我發瘋?發瘋的是你吧?幾十歲的人還學年輕人談什么戀愛?!?
林喜悅聽不懂他們吵架的內容,害怕地趴在樓梯扶手上偷偷抹眼淚。
“你說話不要太過分?!备赣H冷靜地推開發瘋的母親。
“我過分?這些年我一直都知道,你娶的是蘇家,你要的是蘇家在江城的地位。可是林世恒,你也不能這么過分啊,你不能把我當傻瓜啊。你跟我父親承諾過的話呢?你說會好好照顧我們母女一輩子,那些話又算什么?其實你從一開始就是個偽君子、騙子。”母親忽然大笑起來,邊笑邊控訴著林世恒。
林世恒望著歇斯底里的蘇錦,又氣又急:“不要嚇壞了喜悅,你這樣胡鬧不是讓人看笑話嗎?”
哦,喜悅?
母親這時仿佛想起她來。林喜悅看到母親倉皇地抬起頭。她縮在樓梯口,一動不動。
母親突然撲向她,將她小小的身子緊緊地摟在懷里:“喜悅,你爸爸不要我們了。”
林喜悅的小手怯怯地摸上她的臉,她這才發現母親在剛剛瘋狂發泄時竟然流了眼淚。她用小手替母親抹著眼淚:“媽媽,喜悅在這里,你不要哭。”
她看到母親咬著牙,眼神麻木得可怕:“林世恒,你若負我,你將一無所有?!?
林喜悅只聽到父親疲憊地一笑:“你何不放了我?你明知道我對你沒有愛?!?
沒有愛。
那么小的林喜悅雖然不懂這三個字的含義,但她知道這幾個字像刀子一樣會扎得人體無完膚。她猛然回頭,看著父親走出客廳的門,背后升騰起一陣冰涼。
后來無數個日子,林喜悅都會下意識地想到父親當時的表情,原來一個人絕情時,表情可以那樣兇狠、那樣決然、那樣冷峻、那樣不留一絲余地。
外面的雪漸漸大了起來。林喜悅看到母親的面容變得慘白,就像沒有血液的玻璃美人。在林喜悅的記憶里,母親一直都是光鮮的大小姐,從沒這樣落魄和可憐過。
父親出去了一會兒,母親突然站起來朝門外走去。林喜悅看著母親,仰著臉惶恐地喊了一聲:“媽媽?!?
蘇錦在門口沖她笑了笑:“你待在客廳里不要亂跑,媽媽去找爸爸?!?
她怯怯地點著頭,她以為這次爭吵會像以往一樣,父母總會和解,她甚至小大人一樣叮囑著蘇錦:“媽媽,你要爸爸別生氣了,你說喜悅和媽媽都喜歡他?!?
站在門口的蘇錦聽到她小大人般的語氣,回過頭沖她笑了,臉色卻蒼白得像茶幾上已經在衰敗的百合,她輕聲說:“你乖乖在客廳里和阿姨玩?!?
林喜悅從來沒有這樣聽話過,那天上午,她一直乖乖地待在客廳給自己的玩偶講故事。保姆阿姨起初陪著她玩,陪著她鬧。后來保姆阿姨接了一個電話,客廳里就變得靜悄悄的。
她像是察覺出了異樣,兩只亮亮的眼睛望著阿姨。阿姨看著她,表情凝重得讓她胸悶。半晌,阿姨呆呆地說:“喜悅,出事了。”
她大概知道出了很嚴重的事,所以沒有說話,任保姆阿姨抱著她往外走。她記得當時雪在腳底下發出“吱吱”的響聲,也記得天地間一片肅白,白雪像一層地毯。
保姆阿姨抱著她走到外面的梧桐大道上,一輛紅色的車撞在路兩旁的護欄上,車體已經變了形,但喜悅還是認出了那是媽媽的車。她待在那里,看著媽媽被救護人員抱了出來,她臉上蒼白沒有血色,背后那些殷紅的血滴在白雪鋪就的地毯上,多像開在白雪里面的紅梅。
那是林喜悅對母親事故現場的最初印象:白雪,紅梅。
“媽媽。”她渾身發抖地跑過去,睜著一雙眼睛驚恐地看著母親。年幼的她因為懼怕已經無法言語,心里反反復復地產生出一種痛,比削水果被水果刀劃傷了還要疼一百倍。
她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叫喊。
保姆阿姨將她的眼睛蓋了起來:“我的小乖乖,造孽喲!”
那天林世恒趕到醫院時,林喜悅已經哭累了。她絨絨的頭發就貼在母親的臉上,長長的睫毛闔下來,像兩把彎彎的小扇子。她的睫毛上還沾著淚珠,像珍珠一樣透著潤亮的光澤。
林世恒很少見女兒這么安靜,他輕輕走過去,摟住她小小的肩:“喜悅,你先跟阿姨回去?!?
她迷茫地抬起頭:“媽媽不在了,對不對?”
林世恒沒有回答她,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保姆抱著她走出醫院?;氐郊視r,林喜悅又看到了院子里的那棵桑樹。她以前纏著媽媽要蕩秋千,蘇錦怕她摔著,只好在樹上吊了一只搖籃,騙她那是秋千。
樹下的搖籃輕輕晃動著,慵懶的幸福似乎觸手可及,卻再也觸不到了。
可是被遮住眼睛的她,仍然能清晰地看到那些白雪、紅梅。
除了白雪、紅梅,林喜悅還記得那場盛大的葬禮。
大廳里的白菊花像一片素布裹住了天上的太陽,也裹住了照片里媽媽的微笑。而她不哭不鬧,拿著一枝菊花靜靜地站在大廳一角,母親在照片里的微笑令她只有麻木的刺痛感。
“真可憐。”
“你看那女孩子生得太寒薄,不像是有福之人?!?
“聽說是和林世恒吵了架,蘇錦開車時精神恍惚才出了交通事故。”
“林世恒當年不過是看中了蘇錦的家世,這樣的婚姻遲早會出狀況?!?
“我老公還說最近林世恒和蘇錦在鬧離婚。”
林喜悅聽到有人在她身后竊竊私語著,一字一句都恍若夏日驚雷。她霍地轉過身將手中的花擲向說話的人,花落在地上,慘白的花瓣散落一地。
“沒有家教。”被菊花砸中的胖太太覺得不吉利極了,泄憤般用手點著林喜悅的頭,“你媽走了,你馬上就會有后媽。我跟你講,后媽沒有一個是好東西。以后再也沒有人管你,看你能囂張到幾時?”
“誰說她以后沒有人管?”
林喜悅疑惑地抬起頭,一個穿著黑衣黑褲的小男生陰鶯地望著那個肥肚腩的胖太太。
“這是哪家的小孩?”胖太太緊張地問旁邊參加葬禮的婦人。
“不清楚,這江城藏龍臥虎,誰知道是哪個有錢人家的公子。算了,別惹他?!绷硪粋€婦人拉拉胖太太的衣袖示意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小男生見嚇走了兩位嚼舌根的太太,在林喜悅的注視中靜靜蹲下來,撿起摔得不成樣子的菊花,遞給瞪著眼睛不說話的她:“你不記得我了?”
林喜悅愣了愣,僵硬地說:“謝謝。”
“你真不記得我是誰了?”他失望極了。
林喜悅郁悶地咬著嘴唇,不言不語,茫然地望著他:“我一定要認得你嗎?”
他沒有跟她一般見識,皺著眉頭指著自己手上的傷疤:“那天在我家,你把我推倒了,你還給我留了一個疤?!?
林喜悅依舊一臉茫然。
他指指她的手背“嘿嘿”一笑:“你也沒有占上風,我給你也留下了一道疤?!?
“是你?”林喜悅又想到了那天發生的事,“小瘋子。”
陸天亦撓撓腦袋。
林喜悅這才想到自己當初的承諾,她為自己的輕易許諾感到有些愧疚:“你家的房子呢?”
“拆了!”陸天亦鼻子微微一酸。
她垂首低眉:“對不起,你一定很生我氣吧?”
陸天亦微微地苦笑:“我為什么要生你的氣,拆我家房子的是你爸爸,那天咬你,我其實很后悔?!?
這時的林喜悅并沒有聽到他的話,她的目光被靈位前正在鞠躬的年輕女人吸引了過去,那女人這兩天一直待在父親身邊幫忙打理葬禮的事情。
林喜悅靜靜地望著那個女人。從靈堂頂上折射下來的昏暗燈光,使她整個人看起來如鍍了一層金色一樣,那顏色會發光,令她在一堆人中鶴立雞群,璀璨奪目。
林喜悅拿著那朵殘破的菊花走了過去。
年輕女人微笑地望著她:“你就是喜悅?”
林喜悅不言不語,呆呆地望著面前的女人。
“我叫陸拉,你別傷心了,以后我陪你好不好?”
林喜悅不說話,她倔強地走向母親的靈位,小手摸著冰冷的相框:“你想當我媽媽對不對?可我告訴你,除了我媽媽,我誰都不要?!?
“喜悅,不許胡鬧?!绷窒矏偦仡^一看,竟然是林世恒。他今天穿一身黑西服,格外莊重,他微微一凝神,望向陸拉:“你先走,別和喜悅計較,她還是小孩子?!?
“我不是孩子,我懂,是你讓媽媽傷了心她才出事?!绷窒矏傆醚篮莺莸匾ё∽齑?,一張臉變得慘白。
四周的目光聚焦過來,林世恒臉上的溫和再也撐不住了,他一巴掌扇向林喜悅。
林喜悅盯著自己的父親,目光銳利好似刀鋒,她將手中的花輕輕一拋,含淚跑出了靈堂。
外面很冷,白茫茫一片,樹葉上面結滿了冰晶。林喜悅站在樹下,踮著腳掰下幾片冰晶含在嘴里,臉上的淚痕依然明顯。
“這孩子,一不開心就要吃冰激凌?!?
追著林喜悅跑出來的陸天亦看到門口站著一位給來客發放白菊花、衣著樸素的中年女人,她憐愛地看著林喜悅,一定是林喜悅家的阿姨。
陸天亦好奇地問:“林喜悅有這嗜好?”
“是啊,喜悅從小不開心就要吃冰激凌,她爸爸總是慣著她,總瞞著喜悅的媽媽偷偷給她冰激凌吃?!卑⒁虈@了口氣,“誰料到林家會變成這樣啊?這孩子親眼看著自己媽媽出意外的慘狀,心里一定很苦?!?
陸天亦想,林喜悅曾經一定過著公主一般的日子??墒菦]有了媽媽,她還會是公主嗎?
陸天亦也跟著走進雪地,冰冷的雪豆子打在臉上,生疼生疼。
正舔著冰晶、流著眼淚的林喜悅突然被人扯住了衣袖:“你不要再難過了?!?
是那個討厭的“小瘋子”。
林喜悅沉著臉瞪向他:“走開,你這個討厭鬼?!?
他怔住了,皺皺眉頭,清秀的小臉上有些被打擊到的難受:“我以為你會和我做朋友?!?
她推開他。
陸天亦固執地沒有走,伸出自己的小指:“不要再難過了,我們拉鉤以后做一輩子的朋友好不好?你沒有了媽媽,還有我??!”
她突然抱著頭蹲在地上,尖叫起來:“我不要朋友!不要看到你!”林喜悅蹲在雪地里號啕了起來,那種聲音是人在最絕望的時候才能發出的,“我不要朋友,我只要我媽媽……”
陸天亦聽了她的話,心里一疼。
她要的其實是世上每個小孩都能擁有的東西,他卻給不了。他難過地看著蹲在地上號啕的林喜悅,沉默地回到了靈堂。或許應該讓她一個人發泄她心里的苦楚。
葬禮結束后的第二年冬天,那個叫陸拉的漂亮女人真的成了她的后媽。而林喜悅則成了江城最富有的小孩子,因為蘇錦生前曾立了一份遺囑,蘇氏的一切都留給了自己的女兒,也就是說林世恒除了微薄的股份等于就是替林喜悅打工。
即便是成了江城最富有的小孩子,林喜悅也知道,她再也體會不到“快樂”兩個字的意義。后來她想,其實快樂不是可以背著母親偷偷吃冰激凌、不是可以穿漂亮的裙子、不是每年過生日時有很大的蛋糕,而是能有一個小小的家,小到只能容下她和爸爸、媽媽,沒有爭吵,只有歡笑。
曾經以為愛可以天長地久,現在才知道世事難料,少年淺薄。
她這個微小的愿望再也無法實現了。
而時光那本日歷不會為她獨自停留,它不停地向前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