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孤獨
- 林少華
- 1707字
- 2024-07-01 09:45:15
鄉愁,詩和遠方
“生活不只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的田野”——這樣兩句看似平常的歌詞前不久在微信圈躥紅,人們爭相傳誦。或許因為我算是搞文學的,長相也能多少冒充詩人,一次在講座會場,另一次接受媒體采訪,我被兩次問及“詩和遠方”,問及這一躥紅現象的起因和背景。
是啊,在這不妨說是茍且成風和“娛樂至死”的時代,為什么“詩和遠方”會躥紅呢?
作為起因也好背景也好,我首先想到的是“物極必反”那句老話。改革開放三四十年來,人們的生活由貧窮而溫飽,由溫飽而小康,由小康而逐漸富?!臼窃谛味碌奈镔|生活追求層面風風火火一路打拼、一路狂奔,并且取得了舉世公認或舉世眼紅的成功。一句話,咱們闊了!可問題是,闊就幸福了嗎?吃多了,大腹便便;喝多了,頭昏腦漲;玩多了,人困馬乏。有形之物的占有同幸福指數的提升未必成正比。于是,人們開始把目光投向形而上的精神層面——投向美、投向詩、投向遠方。不用說,詩大多指向遠方,遠方大多充滿詩意。且看唐詩(唐詩中,遠方往往與水相伴):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李白)/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李白)/桃花盡日隨流水,洞在清溪何處邊(張旭)/潮落夜江斜月里,兩三星火是瓜州(張祜)。再看宋詞(宋詞里,遠方每每寫作“何處”):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柳永)/何處今宵孤館里,一聲征雁,半窗殘月(曹組)/望碧云空暮,佳人何處,夢魂俱遠(蔡伸)/故人何處,一夜溪亭雨(張元干)。
有人說,音樂和詩是最接近神的藝術。大約是因為詩總是捕捉和傳達遠方神秘的信息,而那神秘的信息又總是同心底隱藏的情思相通相連。
“詩和遠方”躥紅還有一個原因:我國向有詩歌傳統,產生了無數上面那樣的名詩佳句,是當之無愧的詩國。而我們乃是詩國子民,是屈原、李白、杜甫、蘇東坡嫡系或非嫡系的后代。盡管我們現在不可能背著酒葫蘆倒騎毛驢“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了,或在月下僧門前反復“推敲”了,但那種文化基因、那種詩歌DNA依然流淌在我們的血液中。潮起潮落,現在抬頭醒過來了——“生活不只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的田野!”
何況,即使作為日常談資,也該談談遠方,談談詩了??偛荒芾险勂弊印⒎孔印④囎?,老談麻將、股票、減肥吧?老這么談的人可能也有,畢竟不能要求所有人全都談詩。一國男女老少人人談詩,那怕也亂套了。但若完全沒有人談詩,那無疑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缺憾和悲哀。自不待言,不伴隨文化、不伴隨詩意的崛起,那不能算是真正的崛起。世界上一擲千金也未必換來一笑的“土豪”國家并非沒有。謝天謝地,國人有不算很少的一部分開始談詩、讀詩、寫詩了。這大約意味著,我們開始詩意崛起、詩意復興,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
作為“詩和遠方”躥紅的第三個原因,我想是不是同鄉愁有關。鄉愁,大而言之,是文化鄉愁。歷經百年風風雨雨,我們好歹明白過來,只有我們曾百般嘲弄甚至打翻在地的傳統文化才是我們的“血統證明書”或自我同一性的憑依。換個說法,只有傳統文化才能讓我們重拾文化自信并醫治我們的文化焦慮癥,才能讓我們在所謂全球化中不被“化”掉,才能讓我們找到回家的路,從而避免成為西裝革履開著“奔馳”“寶馬”的精神漂泊者。應該說,近年來勃然興起的國學熱或傳統文化熱即是這種文化鄉愁的產物。那么小而言之呢,小而言之,鄉愁就是故園之思,由此催生了時下方興未艾的鄉村旅游熱。城里人紛紛去鄉村尋找石板路、舊民居、老鋪子,尋找轆轤井、石碾、石磨和大黃狗、老母雞。這未嘗不可以解讀為城里人對中國傳統鄉居生活方式的確認與回望。“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這大有可能是我們所有人揮之不去的世紀性鄉愁。而鄉愁總是同時間與空間的遠方連在一起,其自然而然的表達方式就是詩。不信,請看臺灣詩人余光中的《鄉愁》:“小時候/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長大后/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而現在/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
詩和遠方,遠方和詩!人們正從眼前的茍且中抬起頭來遙望。望天際的朝霞,望遠山的落日,望雨后的彩虹,望夜空的星漢,從中感受自然與人生浩瀚的詩情——作為大國之民,還有比這更莊嚴、更整肅的氣象嗎?
2016年5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