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高山意志,大海情懷——聶魯達的生平與創作

義務和愛情

是我的兩只翅膀。

——巴勃羅·聶魯達

聶魯達(Neruda),多么動聽而又熟悉的名字,然而它的譯音并不準確,準確的譯音應該是內魯達;但詩人自己很喜歡這個“聶”字,因為他說自己有三只耳朵,其中一只專門用來傾聽大海。詩人的確有著大海一樣的胸懷,大海一樣的情感,大海一樣的氣魄。至于他為什么叫聶魯達,按照詩人自己的說法,是為了瞞過父親,因為后者不愿意自己的兒子成為詩人,于是他便從一本雜志上找到了這個捷克人的名字,那時他十四歲。

聶魯達原名叫里卡多·內夫塔利·雷耶斯·巴索阿爾托,1904年7月12日出生在智利中部的帕拉爾城,此地盛產葡萄酒,他的祖輩即以種植葡萄和釀酒為生。1906年他家遷居智利南部的特木科鎮;父親是一名鋪路司機,母親在他剛剛滿月時就去世了,幸好他有一位慈祥的繼母。

聶魯達在特木科讀中學時便開始寫作。1917年7月他在特木科《晨報》上發表了一篇題為《熱情與恒心》的文章,署名內夫塔利·雷耶斯,這是詩人第一次發表作品。從此以后,他不斷使用不同的筆名在家鄉和首都的學生刊物上發表習作。1919年瑪烏萊省舉辦詩歌比賽,他的詩《理想夜曲》獲三等獎。從1920年起,他正式使用巴勃羅·聶魯達作為自己的筆名。1921年3月,聶魯達離開家鄉到圣地亞哥教育學院學習法語。不久,他的詩《節日之歌》在智利學生聯合會舉辦的詩歌比賽中獲一等獎。1923年他出版了第一部詩集《晚霞》,第二年他的成名作《二十首情詩和一支絕望的歌》問世,引起智利文學界的矚目,奠定了他在智利詩壇的地位。緊接著他又于1926年發表了詩集《奇男子的嘗試》《戒指》和小說《居民及其希望》。

聶魯達于1927年步入外交界,先后任智利駐仰光(1927)、科倫坡(1928)、雅加達(1930)、新加坡(1931)、布宜諾斯艾利斯(1933)、巴塞羅那(1934)、馬德里(1935—1936)和墨西哥城(1940—1943)的領事或總領事。這期間的主要詩作是《大地上的居所》。

1936年7月,西班牙內戰爆發。聶魯達堅定地站在西班牙人民一邊,參加了保衛共和國的戰斗。正是由于這個原因,智利政府要他離職。詩人懷著極大的憤怒與痛苦回到了自己的祖國。1937年他發表了不朽的詩篇《西班牙在心中》。然后他又奔走于巴黎和拉美之間,呼吁各國人民聲援西班牙人民的反法西斯斗爭。

1939年4月他被智利政府任命為駐巴黎專門負責處理西班牙移民事務的領事。他竭盡全力營救集中營里的共和國戰士,使數以千計的西班牙人來到拉丁美洲。反法西斯戰爭的洗禮改變了聶魯達的詩風。他決定將更多的精力放在詩歌創作上。1940年8月他到墨西哥城任總領事,并訪問了美國、危地馬拉、巴拿馬、哥倫比亞、秘魯等許多國家,寫下了許多著名的詩篇。在此期間,第二次世界大戰正在進行,英勇的蘇聯人民正在與法西斯浴血奮戰。聶魯達到處演說,呼吁人們援助蘇聯人民的衛國戰爭。《獻給斯大林格勒的情歌》和《獻給斯大林格勒的新情歌》就是這個時期的作品。

1943年11月,聶魯達回到圣地亞哥。此前他在黑島買下了一處別墅,便開始在那里著手創作《漫歌》。

1945年在聶魯達的一生中是難忘的一年:他當選為國會議員,獲得了智利國家文學獎,并于同年加入了智利共產黨。這時候,聶魯達既感到興奮和驕傲,又感到憂慮與失望。在巨大的硝石和銅礦區,成千上萬沒有進過學校、沒有鞋子穿的勞苦大眾投他的票,然而與此同時,那些衣著華麗的達官貴人卻在燈紅酒綠中消磨醉生夢死的時光。他經常在荒涼地區最窮苦人家的茅屋里過夜,給他們朗誦自己的詩作,聽他們訴說苦難和希望。這樣的經歷和感受在他當時的詩歌創作上留下了鮮明的烙印。

1946年智利共產黨被宣布為非法組織,大批的共產黨人被投入監獄。聶魯達不得不中止《漫歌》的創作。他的住宅被放火焚燒,他本人遭到反動政府的通緝,被迫轉入地下,輾轉在人民中間。在此期間,他創作了長詩《1948年紀事》并最終完成了《漫歌》。

1949年2月他離開了智利,經阿根廷去法國,到巴黎參加了世界和平大會。他到過歐美和亞洲的許多國家,積極參加保衛和平運動。1951至1952年,他暫居意大利,在此期間曾來中國訪問。1952年智利政府撤銷了對他的通緝令,8月,人民以盛大的集會和游行歡迎他的歸來?;貒?,他過了幾年比較安定的生活,除參加國際文化活動之外,專心從事創作,完成了《元素的頌歌》(1954)、《元素的新頌歌》(1956)和《頌歌第三卷》(1957)。1957年他當選為智利作家協會主席。同年再次來華訪問。此后,國際政治形勢的劇變使聶魯達陷入困惑和苦悶,但是對于一個“歷盡滄?!钡脑娙耍M馐遣粫郎绲?。1969年9月,他接受了智利共產黨總統候選人的提名。他在回憶錄中說:“每個地方都要求我去。成百成千的普通人,男男女女都緊緊地擁抱我、吻我并哭泣,他們把我感動了。圣地亞哥郊外貧民區的人、科金波的礦工、來自沙漠的銅礦工人、懷抱嬰兒等候多時的農村婦女,從比奧比奧河流域到麥哲倫海峽對岸那些遭受冷漠的窮人,在滂沱大雨中,在大街小巷的泥濘里,在冷得使人發抖的南風中,我向他們講話或朗誦我的詩?!边@次競選只是促成人民聯盟各黨派合作的戰略。當人民聯盟推舉阿連德為共同候選人之后,聶魯達立即退出競選,支持阿連德直至取得最后勝利。

在此期間,聶魯達的詩作有《出海與返航》(1959)、《愛情十四行詩一百首》(1959)、《智利的巖石》(1961)、《禮儀之歌》(1961)、《全權》(1962)、《黑島紀事》(1964)、《鳥的藝術》(1966)、《沙灘上的家》(1966)、《船歌》(1967)、《白晝之手》(1968)、《世界末日》(1969)、《依然》(1969)、《海嘯》(1970)、《燃燒的劍》(1970)、《天空的石頭》(1970)、《無用地理學》(1972)、《孤獨的玫瑰》(1972)以及政治詩《處死尼克松和贊美智利革命》(1973)等。

1971年他被阿連德政府任命為駐法國大使,同年10月獲諾貝爾文學獎。1973年9月11日智利發生軍事政變,阿連德總統以身殉職。同年9月23日,聶魯達與世長辭。

在聶魯達逝世以后,人們又出版了他的詩集《海與鐘》《冬天的花園》《2000年》《黃色的心》《疑問之書》《挽歌》《挑眼集》以及回憶錄《回首話滄?!贰⑸⑽募段颐摮鍪馈返?。1980年,西班牙巴塞羅那還出版了他少年時代的詩文集《看不見的河流》。

聶魯達是一位多產的詩人,生前發表的詩集有數十部之多。他的詩歌題材廣泛,風格多樣,但都是他心靈的歌。就意境而言,無論是清晰的還是朦朧的,都是他心境的寫照;就文字而言,無論是優美的還是粗獷的,都是他心聲的反響;就風格而言,無論是婉約的還是豪放的,都是他心情的抒發。在他身上,詩如其人,名副其實。

聶魯達出身于一個工人家庭,低下的社會地位,貧困的童年生活,幼年喪母和父親外出,造就了詩人沉默、內斂、善于思考的性格以及對大自然和外部世界的關注與向往。聶魯達與巴列霍一樣,他們都是外省人。但是后者出生在一個保留著傳統和宗教道德觀念的家庭里,而聶魯達的童年卻是在智利南部邊境地區的開拓者中間度過的,這些勞動群眾大多不信教。因此,巴列霍的詩歌反抗傳統,肢解語言,力圖打破童年時期所接受的古老神話,而聶魯達的詩歌則是大自然力量的直接表現:“那里的大自然使我如醉如癡,十來歲時,我已經是個詩人了。我不寫詩,但是小鳥、甲蟲和石雞卵吸引著我?!?a id="w1">[1]

聶魯達十七歲時來到圣地亞哥。在寄宿公寓和咖啡館里度過的孤苦歲月給他的心靈留下了創傷,這或許是他成為詩人的另一個原因。

聶魯達的第一部詩集《晚霞》作于1920年至1923年,這是模仿性的作品。聶魯達的成名作是《二十首情詩和一支絕望的歌》,出版于1924年,當時他還不滿二十歲。在創作這些詩篇的時候,他剛剛從外省來到首都。愛情撫慰了他孤獨的心靈,煥發了他磅礴的詩興。愛情和大自然是聶魯達早期詩歌的創作源泉。正如詩人1957年訪華時,在北京的一次演講會上所說:“……首先,詩人應該寫愛情詩。如果一個詩人不寫男女間的戀愛,就是一個很奇怪的詩人,因為人類的男女結合是世間非常美好的事情。如果一個詩人不寫祖國的大地、天空和海洋,那他也是一個很奇怪的詩人,因為詩人應該向別人揭示事物和人的本質、天性?!焙翢o疑問,愛情和大自然是貫穿這部詩集的兩個主題。這些作品自然,流暢,節奏鮮明,將樸實無華的語言與鮮明生動的形象融為一體,尤其受到青年讀者的喜愛,成為世界詩壇發行量最多的詩集之一。后來許多青年詩人都以他為楷模,遺憾的是畫虎類犬者居多。

人們不禁會問,這些情詩究竟是寫給誰的呢?女主人公是誰呢?智利共產黨領導人鮑羅迪亞·泰特波姆在其為詩人寫的傳記《聶魯達》中,對此有頗為詳細的介紹。這些情詩大多是獻給兩位少女的。詩人分別稱她們為瑪麗索爾(即“大海陽光”)和瑪麗松布拉(即“大海陰影”)?,旣愃鳡柺且晃幻绪炖偕とR昂的姑娘。她深邃的目光像廣闊的星夜,又像詩人家鄉濕潤的天空。1920年春天,黛蕾莎當選特木科的春光皇后,十六歲的詩人寫詩向她祝賀,并發表在當地的報紙上。從此,兩人之間產生了一段純真而又動人的戀情。20首情詩中的第3、4、7、8、11、12都是寫給這位純真、開朗、快樂的少女的。但是最終,他們還是分手了。這不僅因為從特木科到圣地亞哥,需要坐一天一夜的火車,主要還是因為雙方的家庭屬于不同的社會階層,姑娘的父母對聶魯達不屑一顧,而黛蕾莎又沒有背叛家庭的勇氣和決心。這是詩人銘心刻骨的初戀,也是他受到的人生第一次沉重打擊。對于黛蕾莎來說,聶魯達可能是她唯一深愛過的男人。她始終珍藏著聶魯達給她的情書和照片。她一遍遍地摩挲著那些泛黃的信紙,閱讀那些柔情蜜意的文字,凝視那張年輕英俊的面孔。在與聶魯達分手后的二十幾年中,當年的“春光皇后”,盡管有眾多的追求者,卻一直孤獨地度過悠悠歲月。直到四十五歲的時候,她才嫁給了一位比她小二十歲的打字機技師。1972年,美麗的黛蕾莎在圣地亞哥的侄女家去世。但是愛情并未隨之葬入墳墓。正如聶魯達在《黑島紀事》中獻給黛蕾莎的詩中所說,那往日的愛情,或許在小鳥的墳墓、黑石英、雨水打濕的木頭中對抗時間的流逝,化作永恒。

瑪麗松布拉名叫阿爾貝蒂娜·羅莎·阿索卡爾。她和聶魯達一樣,也是智利南方人,有明顯的印第安人血統。她是首都的女大學生,戴著灰色貝雷帽,有著最溫柔的眼睛。和黛蕾莎相比,她不僅內向,而且有幾分驕傲和矜持。據阿爾貝蒂娜回憶,聶魯達比她小一歲。每年9月和12月的假期,他們經常一起坐火車回家:在達圣·羅森多下車后,聶魯達回特木科,而阿爾貝蒂娜則去了康塞普西翁。但是好景不長,一年多之后,離阿爾貝蒂娜家很近的康塞普西翁大學也開設了法語課,所以她只好聽從父親的安排轉到那里繼續學習。圣地亞哥和康塞普西翁相距五百公里,年輕的戀人又要忍受離別之苦。聶魯達別無他法,只好用一封封熾熱的情書排解自己的苦悶和孤獨。從1921年開始到1932年止,阿爾貝蒂娜一共收到聶魯達115封信(一說為111封)。這些用五顏六色的信紙和墨水寫就的情書記錄了聶魯達對阿爾貝蒂娜深切的思念。但后者似乎并沒有那么投入。除了偶爾一些充滿感情的信之外,她經常遲遲不予回復,即便回復,也是草草了事。對此,聶魯達起初是感到萬般痛苦,后來覺得自尊心受到巨大創傷。1927年,詩人漂洋過海,來到緬甸的首都仰光任領事。他舉目無親,甚至連一個講西班牙語的人都碰不到。這是他一生最孤獨無助、與世隔絕的時候。他一到仰光就把阿爾貝蒂娜的大照片擺在房間的桌子上,在凝視她的時候思念她,在思念她的時候凝視她。他不斷地從那冷清狹小的房間里給她寫信,為她寫詩。阿爾貝蒂娜大學畢業后,在一所實驗學校任教,后來被送往比利時留學。于是聶魯達熱情洋溢的情書又飛往了歐洲。在這些信里,除了表達思念之苦外,還急切地催促阿爾貝蒂娜來仰光和他結婚。聶魯達對待此事非常嚴肅,他認真地告訴阿爾貝蒂娜,他已經準備好了一切……還細致入微地向她解釋該怎樣乘船。他每天都在焦急地等待,但是阿爾貝蒂娜始終沒有回信。

聶魯達對阿爾貝蒂娜的愛持續了至少十一年,那是貧窮大學生式的愛情。在這份感情中,他似乎總是不滿足,總是感到失落、痛苦甚至絕望。正是這些復雜的情感體驗激發了詩人表達的欲望,才會有那些流傳至今的震撼心靈的詩篇。聶魯達自己在五十歲生日的時候說,20首情詩中的第1、2、5、6、13、14、15、19這八首是寫給瑪麗松布拉的。詩人自己有時也會把“陽光”和“陰影”混為一談,有時說灰色貝雷帽是瑪麗索爾,有時又說那是瑪麗松布拉。

其實,這些詩是寫給誰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詩人在用真心寫自己的真情、真愛,他為我們展示了一個二十歲的青年對于愛與美的渴望與追求。《二十首情詩和一支絕望的歌》是少男少女的初戀之歌,青春萌動,天真無邪,激情澎湃。初戀是美好的,但往往以遺憾告終。因為“二十首情詩”最終化作了“一支絕望的歌”。

1926年他發表了《奇男子的嘗試》。這部詩集顯然受了超現實主義的影響,雖然不失《二十首情詩和一支絕望的歌》的風韻,但試驗的色彩更濃,結構也不再那么嚴謹。

由于經濟拮據,聶魯達于1926年輟學。鑒于拉美國家有任命詩人和作家為外交官的傳統,他便去外交部謀職。作為一個毫無社會背景的年輕詩人,當然不可能去什么富貴繁華之地,他被派到仰光做領事,以后又去了科倫坡、雅加達、新加坡。上任途中,他順訪了布宜諾斯艾利斯、里斯本、馬德里、巴黎、馬賽,后來又訪問了印度、中國等一些亞洲國家。當時他的薪水微薄,看到的是剝削與貧困,接觸的是殖民政府的官僚和商賈,這是聶魯達一生中最苦悶的時期:“東方給我的印象,是一個不幸的人類大家庭……我在這時期所寫的詩,只能反映一個被移植到狂烈而又陌生的土地上的外來人的寂寞?!薄肮陋毰囵B不出寫作的意愿,它硬得像監獄的墻壁,即使你拼命尖叫號哭,讓自己一頭撞死,也不會有人理會?!痹谖鞣?,這正是未來主義、達達主義、超現實主義以及拉美的極端主義和創造主義令人眼花繚亂的時期,詩人雖然也接受了它們的某些影響,但卻難解困惑;在東方,則是神奇與腐朽同在,智慧和愚昧并存,詩人雖然也不乏友誼和情戀,但卻充滿孤獨。《大地上的居所》第一卷就是他在緬甸、錫蘭、印尼任外交官期間寫成的。對聶魯達來說,無論從人生道路還是從創作風格上看,這都是一個觀察和思考、探索與尋覓的時期。這時期的許多詩作缺乏邏輯,句式混亂,意象詭異,類比新奇,其原因概出于此。

《大地上的居所》第二卷的基調仍是比較灰暗的,但作品的色彩已較前鮮明。詩人是1935年2月3日到馬德里任領事的,很快就結識了加西亞·洛爾卡等許多文藝界的朋友。他們經常在一起聚會,創辦了《綠馬詩刊》,主張詩歌“要有生活氣息”“要橫掃純粹詩歌貧乏的抽象”。

西班牙內戰的爆發(1936年7月)打破了詩人平靜的生活,也徹底改變了他的詩風。聶魯達在晚年寫的回憶錄中說:“當第一批子彈射穿西班牙的六弦琴,噴出來的不是音符而是鮮血時,我的詩歌便像幽靈一般在人類受苦受難的街心停住,并開始沿著一股根與血的激流升騰。從那時起,我的道路與大眾的道路匯合了。我頓時感到自己從孤獨的南方走到了人民的北方,我愿自己卑微的詩歌化作劍和手帕,為人民揩干凈沉重苦難的汗水,向他們提供一件爭取面包的武器?!?a id="w2">[2]

這時期創作的《西班牙在心中》以充滿生命力的全新面貌出現。詩句樸實無華,充分表現了詩人愛憎分明的激情。1939年他在自己的詩作《憤怒與痛苦》的前面寫道:“這首詩是1934年寫的,從那時起又發生了多少事情??!這首詩是在西班牙寫的,如今那里已是一片廢墟。唉!要是用一點詩和愛就能把世上的憤怒平息,該多好啊,然而這卻只有靠斗爭和決心才能辦到。世界變了,我的詩也變了。落在這些詩句上的血滴將永遠留在上面,像愛情一樣不可磨滅?!?/p>

《西班牙在心中》第一版是由23首詩組成的。根據英國歷史學者湯馬斯在《西班牙內戰史料》中記載,《國際縱隊來到馬德里》的寫作時間應在1936年11月8日,即第十一團的三個營抵達馬德里的日子。當時馬德里已進入巷戰,兩天之后,該團有三分之一陣亡。《哈拉馬河之戰》寫的是1937年春天的一場歷時20余天的著名戰役。佛朗哥的軍隊于2月6日突襲哈拉馬河谷,意在截斷馬德里與巴倫西亞之間的公路。共和國軍守衛在哈拉馬河東岸,火線長達16公里,國際縱隊的四個團協助他們。在整個戰役中,共和國軍隊死傷過萬,在志愿軍中,以第十五團的“英國營”和美國“林肯營”損失最重,陣亡者在半數以上。志愿軍中有不少詩人,有些壯烈犧牲,有些幸存生還,他們有關西班牙內戰的作品,后來編成集子出版,聶魯達的《西班牙在心中》就是其中的杰作。它熱情謳歌了國際縱隊戰士舍生取義的高貴品格:

弟兄們,從現在起

讓男女老幼,盡人皆知

你們莊嚴的歷史,你們的純真,你們的堅毅,

上至奴隸非人的階梯,

下至硫黃氣體腐蝕的礦井,

讓它傳到所有絕望人們的心底。

詩人投身于火熱的斗爭,不再感到孤獨和失望了。隨著思想感情的變化,聶魯達的視野更開闊了。他開始把自己的目光轉向外部世界,開始關注人類的前途和命運。他認識到,作為一個詩人,只有接觸人民,了解人民,與人民同呼吸、共命運,才能有信心,有力量,才不會有那種“為賦新詩強說愁”的空虛與痛苦。從1940年年底到1943年,在擔任智利駐墨西哥總領事期間,他陸續寫出了《獻給斯大林格勒的情歌》《獻給玻利瓦爾的歌》《獻給斯大林格勒的新情歌》《歌頌紅軍到達普魯士門口》等詩篇。這些作品連同《西班牙在心中》《集合在新的旗幟下》《憤怒與痛苦》等都收在詩集《第三居所(1935—1945)》里。

魏地拉的叛變,反動政府的通緝,對聶魯達來說,是壞事又是好事。依靠人民群眾的保護,雖然終日東躲西藏,經常搬家,但卻在這一年零兩個月的動蕩不安的生活中,最終完成了他一生最輝煌的詩作《漫歌》。這是一部龐大的詩集。詩人在這部作品中傾注了全部感情、全部經驗和全部理想。這是聶魯達詩歌創作的巔峰,顯示了他廣闊的視野、博大的胸懷和卓越的才華。

《漫歌》是聶魯達的代表作,是他創作生涯的里程碑,是他獻給整個拉丁美洲,當然首先是獻給智利的史詩。在這部宏偉的詩集中,這位代表著大自然的聲音、來自智利南方林區的青年,在經受了城市生活的磨礪和政治斗爭的洗禮之后,成了人類的代言人。

《漫歌》分為15章,共有248篇詩作。從美洲對人的召喚——第一章《大地上的燈》,一直寫到作者作為戰士和詩人的責任,即最后一章《我自己》。其中包括對“征服者”的描述,對“解放者”的禮贊,對壓迫者、剝削者、掠奪者、獨裁者的譴責,對鞋匠、水手、漁夫、礦工、農民和民間詩人等窮苦大眾的歌頌以及詩人的生平、愿望和理想。尤其是第二章《馬丘比丘高度》和第九章《伐木者醒來》更是膾炙人口的長篇佳作,是全書的精華。

“馬丘比丘”在印第安土語中是“古老”的“金字塔形山丘”的意思。在這首近500行的詩中,作者不僅回顧了歷史的足跡,謳歌了美洲的風光,贊美了人民的品德,同時也表現了他本人從一個空虛的個人主義者發展成為被壓迫人民代言人的過程。全詩分為12節,描寫了墜入深淵的“我”又登上了馬丘比丘。這是一次“尋根”之旅,表明了詩人對這座古城無名建筑者們的崇敬之情。

于是我攀登大地的階梯

從消失的林海蠻荒的荊棘中間

來到你——馬丘比丘面前。

《漫歌》的第九章《伐木者醒來》也是一首內容廣泛、感情真摯、氣勢磅礴的長詩。詩中寫道:

我不過是一位詩人:我愛你們所有的人,

我在自己熱愛的世界上游蕩:

在我的祖國,礦工被關進牢中,

士兵向法官發號施令。

但是我熱愛自己寒冷的小國

直至它的每一條根。

即使要死一千次,

我愿一千次在那里死;

即使要生一千回,

我愿一千回在那里生……

《漫歌》所展示的歷史畫卷是絢麗多姿、雄渾悲壯的。在《漫歌》中,詩人繼承并發揚了安德烈斯·貝略、萊奧波爾多·盧貢內斯的詩歌傳統,同時又沒有擯棄自己作為先鋒派詩人的藝術風格。在這部詩集中,宏觀和微觀世界都遵循著同一個進化和發展規律:暴政和階級壓迫毀滅了人和大地,阻礙真正的繁榮。在談到《馬丘比丘高度》一詩的創作時,他在回憶錄中寫道:“我在秘魯停下來并登上了馬丘比丘遺址。因為當時沒有公路,我們是騎馬上去的。我從高處看到石砌的古老建筑嵌在青翠的安第斯山高聳的群峰之間。激流從被風雨侵蝕了千百年的城堡奔騰而下。維卡瑪尤河上的白色云霧裊裊升起。站在那巖石的臍心,我覺得自己何等渺小,那是一個傲然聳立、荒無人煙的臍心,我不知為什么感到自己屬于它。我覺得在某個遙遠的時刻,我的手似乎曾在這里掘過溝塹,磨過巖石。我覺得自己屬于智利,屬于秘魯,屬于美洲。在這崎嶇的高地,在這輝煌的、分散的廢墟,我找到了繼續創作詩歌的信念。《馬丘比丘高度》就是在這里誕生的?!痹凇堵琛分?,這首史詩中的史詩是最引人矚目的一章。這是一首政治抒情詩,將聶魯達詩歌的兩種傾向、兩種風格熔為一爐。它既不同于《西班牙在心中》的明朗,也不同于《大地上的居所》的晦澀。它的結構嚴謹,文字凝練,意境清新,視野開闊。這是對泥土與巖石的贊歌,這是對自然和人生的思考,這是一次尋根的旅行。詩人對于現代人單純追求物質文明的悲憫,對于轟轟烈烈的戰斗和犧牲的向往,都通過豐富的想象和隱喻表露出來。這不是夢,不是囈語,也不是單純的懷古。它的確不易讀,但也的確具有鮮明的主題。讀者只要把想象的觸須伸長,就不難捕捉詩人發出的撲朔迷離的信息。

與聶魯達的其他作品相比,“紀實性”和“散文化”是《漫歌》的突出特點。誠然,并非《漫歌》中每首詩都具有很高的藝術性,比如有些斥責獨裁者的詩篇就因過于簡單和直白而缺乏藝術美感。對《漫歌》這樣一部“通史”般的巨著,讀者不能要求它盡善盡美,更何況個人的審美情趣和欣賞角度又千差萬別呢?!拔恼虑Ч攀拢檬Т缧闹?,其實作者對此早有預見,他說:“我并非為自己的作品辯護。一本像《漫歌》這樣的巨著,總會是有人喜歡這一部分,有人喜歡那一部分。許多人一點也不喜歡。當它成為一幅廣闊的風景畫卷時,我的宏愿是獲得了成功的。”

在《漫歌》之后,聶魯達寫了《葡萄和風》,這是他在訪問歐洲、蘇聯和中國以后創作的,是他參加一系列保衛世界和平的政治活動的記述。值得一提的是在流亡期間,他于1952年在那不勒斯匿名發表了情詩《船長的詩》。《船長的詩》是聶魯達寫給瑪蒂爾德·烏魯蒂亞(1912—1985)的。這部詩集為何要匿名發表呢?這要從詩人的婚姻狀況說起。

聶魯達第一次結婚在1930年,時任駐爪哇領事,妻子是一位有印尼血統的荷蘭女子,名叫瑪麗亞·安東涅塔·哈格納爾(1900—1965),這是一次失敗的婚姻,略去不表。1934年,他在西班牙認識了比自己年長二十歲的畫家黛麗婭·德爾·卡里爾(1884—1989)。黛麗婭是一位成熟、干練、熱情、有魅力的女性,是一位堅定的共產主義戰士。兩人相互吸引,但對于聶魯達,黛麗婭不僅是情人,更像他的“導師和母親”。在和聶魯達相處的二十多年中,黛麗婭一直像大樹一樣挺立在他身旁,像母親一樣為他遮風擋雨,陪伴他從苦吟詩人到革命戰士的成長歷程。聶魯達和黛麗婭并未正式結婚,只是于1943年在墨西哥舉行了一場不被法律認可的婚禮。1946年在智利總統大選期間的一次露天音樂會上,聶魯達結識了歌唱演員瑪蒂爾德。三年后,兩人又輾轉在墨西哥相遇。當時聶魯達正在生病,瑪蒂爾德體貼入微,兩人墜入愛河。但他們都不愿傷害黛麗婭的感情和自尊,始終秘密地保持情人關系。這期間,詩人的心情是復雜的。首先是內疚,黛麗婭在他心中堅定、果敢、獨立、倔強的印象依然鮮明如初,他對黛麗婭有難以言表的感激之情。但同時,他對瑪蒂爾德的真愛也無法放棄,因而只能寄希望于時間來沖淡怨懟,原諒過失,抹平傷痕。

1952年的意大利之旅,讓兩人在卡普里島度過了一段美好時光。電影《郵差》表現的正是詩人的這一段經歷。在此期間,聶魯達幾乎每天給瑪蒂爾德寫詩,后由朋友匯集成冊,在那不勒斯匿名出版了不到50冊,題為《船長的詩》。1953年,在阿根廷又多次再版,成為暢銷詩集。直至1963年,聶魯達才承認自己是該詩集的作者。墨西哥經濟文化基金會與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合作,于1992年出版了報刊繪圖版《船長的詩》,編者是這樣評價這部詩集的:“《船長的詩》是抒情詩的新發展,它包含了圍繞在人們身邊并激勵人們的主旋律:詩中有大海和沃土的大自然,祖國和它的堡壘,還有充滿愛意的凝視。全書由七個部分組成:‘愛情’‘渴望’‘狂怒’‘生命’‘頌歌與萌芽’‘賀婚詩’和‘途中信札’。在這部出色的作品中,聶魯達頌揚了愛情及其生命力。對文字的嫻熟運用和對抒情的把握,無疑使聶魯達成了拉丁美洲文學領域中最重要也是最受歡迎的詩人之一?!?/p>

在這個時期,除了政治詩和愛情詩外,他還創作了一種更富于哲理性的詩歌。這就是《元素的頌歌》《元素的新頌歌》和《頌歌第三卷》。這些作品歌頌了普通的勞動者和平凡的事物。聶魯達在創作這些頌歌的時候,似乎在嘗試用新的眼光,從新的角度去觀察日常生活中的人和物,探索其中蘊藏的美與善的因素。這些頌歌與《西班牙在心中》那種一氣呵成的節奏迥然不同,它的語言簡潔活潑,節奏緩慢,一步一頓,一句詩分成幾行,每行只有兩三個甚至一個字:

在高聳、

陡峭的山脈,

鑿石,

釘木板,

縫衣,

砍柴,

搗碎土塊……

這些詩歌的樸實、歡快與《大地上的居所》的朦朧、生硬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1958年,《遐想集》出版,詩人的想象力得到更加自由的發揮?!睹廊唆~和醉鬼們的寓言》是其中最好的詩。美人魚超出了自己的自然本性,因而成了不理解她的人們仇恨和蔑視的對象。在奇特的比喻中,美人魚不愿忍受酒吧里的污辱,選擇了純潔和死亡,從而可以看出詩人對自己身世的隱喻和對潔身自好的追求。

在《遐想集》之后,聶魯達傾向于重復前期作品的模式,對平凡事物、大海和愛情的歌頌是他作品中的三個焦點?!稅矍槭男性娨话偈住贰吨抢膸r石》是其中輪廓比較鮮明的作品。

20世紀60年代以后,國際政治風云變幻莫測,詩人陷入了迷惘和彷徨,作品的內容比較復雜,格調也比較消沉。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詩人始終沒有放棄對理想的追求和對未來的信心,正如他在一首題為《為了所有人》的詩中所說:“我理解很多人在想,/巴勃羅在做什么?我在這里。/如果你在這條街上找我/你會找到我和我的提琴/準備歌唱/也準備死亡?!?/p>

聶魯達的作品之所以能長期受到廣大讀者的歡迎,與他寫人民的題材是分不開的。尤其在進入成熟期之后,他所描寫的都是時代的重大題材,如西班牙內戰,智利人民的斗爭,蘇聯人民的衛國戰爭,拉丁美洲爭取民族獨立的斗爭,各國人民保衛世界和平的斗爭,等等。在將政治轉化為詩歌的過程中,他注意保持語言和形象的藝術魅力,注意將現實主義的政治內容與他所熟悉的超現實主義的藝術形式結合起來。正如他自己所說的:“我比亞當還赤裸裸地去投入生活,但是我的詩卻要穿戴整齊,這種創作態度是一點也不能打折扣的……”

至于聶魯達的藝術風格,很難將它劃入某一個流派。如果一定要說它屬于什么“主義”,只能說它屬于“聶魯達主義”,因為他的藝術風格是浪漫主義、現實主義、象征主義和超現實主義等各種流派相互融合的產物。在拉美和世界詩壇,長期以來,聶魯達是個有爭議的人物。比如,他與另一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墨西哥詩人奧克塔維奧·帕斯就有過激烈的爭論。他們的分歧主要在于政治和詩歌創作的理念不同。帕斯著眼于人類的自然性,聶魯達著眼于人類的階級性;帕斯要超越現實,聶魯達則要貼近現實。然而值得指出的是,他們所進行的是認真的辯論,而且彼此都尊重對方,承認對方的成就,正因為如此,他們才能在爭論了三十多年之后,又重歸于好。他們對于諾貝爾文學獎都是當之無愧的。但是有一點,帕斯和聶魯達是不能比的,那就是后者是“全世界最具反帝精神和最富有人民性的詩人”[3]

趙振江

初稿于2005年10月25日

修改于2023年3月3日


[1] 轉引自金·弗朗科的《西班牙美洲文學史》第300頁。

[2] 引自《巴勃羅·聶魯達:其人、其詩》,見《聶魯達詩選》(陳實譯)。

[3] 當聶魯達要前往斯德哥爾摩領獎時,收到一位黑人從荷蘭寄來的信。信的大意是:“我代表荷屬圭亞那喬治敦的反殖民主義運動。我曾要求得到一張參加在斯德哥爾摩舉行授予您諾貝爾文學獎儀式的請柬。在瑞典大使館,有人通知我要準備一件燕尾服——這種場合一定要穿的禮服。我沒錢買燕尾服,也絕不穿租來的禮服,因為穿舊衣服會使一位自由的美洲人丟臉。所以我通知您,我將用湊到的一點點錢到斯德哥爾摩舉行記者招待會,揭露那個授獎儀式的帝國主義性質和反人民性質,以此向全世界最具反帝精神和最富有人民性的詩人表示敬意。”(見《回首話滄?!?,聶魯達著,林光譯,知識出版社,1993,第374頁。)

主站蜘蛛池模板: 德惠市| 额尔古纳市| 鄂州市| 郴州市| 武汉市| 永胜县| 德惠市| 岳阳市| 青冈县| 突泉县| 望城县| 闵行区| 平利县| 兴国县| 峨边| 鹤岗市| 海安县| 金湖县| 德安县| 贺州市| 延安市| 西贡区| 吉木乃县| 旺苍县| 塔城市| 桓台县| 河源市| 宜阳县| 宣恩县| 酉阳| 阿克苏市| 海阳市| 乾安县| 和田市| 毕节市| 顺昌县| 凤山市| 安阳市| 海淀区| 拉萨市| 建瓯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