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咋嘞?王結實走進鮑家林家的院子第一眼就看到了他哥王老實,緊走兩步關切地湊了過去。縱然王結實第一眼就看出他哥王老實挨打了,嘴里還是情不自禁地問了出來。他這樣問第一自然是心疼他哥王老實,第二也是問給鮑家的人,以證實鮑家動手打人了。不打人除了顯得有涵養,還能占取主動,打了人就翻過來了。
他,戧持人!王老實好一會兒才弄清他兄弟王結實來了,盡管心里清楚他兄弟王結實固然能干,但單槍匹馬還赤手空拳又年老體衰是根本斗不過鮑家的,不過心里還是慰藉了不少。
誰戧持人啊?鮑家福不屑地說。
就是你,狗!
我咋著你了?
你打我了!
我打你了?
你打我了!
打你還是輕的,再不老實,腿給你撅斷!
你撅個試試?
你當我不敢?
你敢你試試啊!來啊,你試試啊!
試試就試試!
好了好了,別吵了。有事說事。鮑盛德嘴里這樣說著,身子卻坐著沒動。
說事?你?說嘞,我啥事也沒有!王老實理直氣壯地說。
沒有?鮑昌海插話道。
沒有!王老實硬氣地說,你?問去了,問誰都中!我坐得端行得正,啥事也沒有!
沒有?沒有就不會請你到這兒來了。鮑昌海嘲諷地說。
我不來就要打我,這是請嗎?王老實冤屈地叫起來。
咋?你還想八抬大轎抬你啊?鮑昌海簡直要被王老實氣笑了,不禁挖苦道。
我沒想你八抬大轎抬我,最起碼得好商好量的吧。王老實依舊不依不饒。
嘿!鮑家福冷笑道,跟你好商好量?你還沒叫老鮑家惡作死哩!
我咋惡作你了?王老實不服氣地說。
咋惡作了你還不知道啊?鮑昌海也翻起來了眼。
我就給靈芝娘拾掇個燈泡,咋就惡作了?王老實覺得自己冤屈死了。
你是拾掇燈泡嗎?鮑家福質問道。
當然啦。
你會拾掇燈泡?
我是不會……
哼哼!這回你自己叫實話說出來了吧?
你別打岔!我是說我不會拾掇,可我見過那些孩子拾掇,摸索著能拾掇一點。
看你能的!王結實聽到這里趕緊插上話來,沖著他哥王老實呵斥起來,還摸索著能拾掇一點?不會就是不會,別瞎擺治!電是啥?是看不見的活老虎!弄不好,你沒拾掇住它,它倒拾掇住你了!真到那時候,咋辦?算誰的?
一屋子人都沒想到王結實突然會說起這些來,都愣愣地看著他。
王結實掃了屋子里的人一眼,接著說,再說了,誰稀罕你拾掇啊?
王老實聽到這里才明白他兄弟是在幫他說話的,不過也知道他兄弟的話說得是有道理的,馬上就沒了底氣,嘟噥道,她叫我給她拾掇的嘛。
她叫你的,她叫你干啥你都干啊?她叫你叫你的肉割給她吃,你咋不割啊?
她沒叫我割啊……
她沒叫你割?叫你割你還真割啊?
我想著左鄰右舍的,誰沒個難的時候啊,遇著了能幫就幫把手唄……
幫把手也用不著你!王結實又掃了屋子里的人一眼,比你鐵的人多著哩!
我知道我菜,可我不是遇著了嘛。
遇著了你就管啊?該你管你管,不該你管的你管啥管啊?再說了,一輩子了,你管過啥啊?
王結實看他哥王老實一遞一句的說個不停,又句句說不到點子上,心里早就急得不行了,只是礙于鮑家一屋子人在不好提醒他,只能狠聲斥責他哥王老實,見他哥王老實一點都不靈性,越說越倒出,就發起火來,不管不顧地揭起他哥的短來。俗話說,打人不打臉,罵人不罵短,現在揭了他哥王老實的短一定能止住他哥王老實的嘴的。
事實證明,王結實靈機的一動是有效的。王老實聽了這話終于明白自己的話說得不大妥當,就不再說了。然而,王結實靈機的一動卻讓鮑家人抓住了把柄。
對啊,誰都知道你一輩子都沒管過啥事,拾掇燈泡你咋恁積極啊?很少說話的鮑家林突然說道。
王結實始料未及一下子反應不過來,愣住了。
哼!鮑家林不禁冷笑了一聲。
對啊!
就是啊!
要是沒有點彎彎兒,你會嗎?
鮑家的人如夢方醒,亂紛紛地說道起來。
王結實只顧著叫他哥別再吭聲,沒想到人家會往這一層上想!他明白王家必須把這話攔住,不然后果就不堪設想了,而要攔住這話就得說出比這有更有力的話來,糟糕的是此刻他腦子里一片空白,就連像他哥王老實那樣著三不著兩的話都說不出半個字來。事情到了這步田地就只能盼著他哥王老實靈光突現了,盡管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可別無他法只好這樣了。
事實上王老實也一直在等著他兄弟王結實,知道他這個兄弟王結實從來都是能說會道的,關鍵時候也照樣能一語中的一鳴驚人一錘定音的。可是,等了一會兒也沒見他兄弟王結實發出半點聲音來,不由看了看他兄弟王結實,驀然發現他兄弟王結實正眼巴巴地看著他,愣了愣才明白他兄弟王結實自己說的話把自己困住了,也突然對淹死的都是會水的這句俗語有了刀刻般的理解和記憶。淹死的都是會水的這句俗語誰都知道是啥意思,以前也經常會說到,可知道歸知道,說到歸說到,知道了說到了也就了了,現在不一樣了!這不一樣就不一樣在這樣的情況猝不及防地發生了,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就在他王家身上,就在他這一勢里頭,還是關鍵的當口!不過,現在明白這些是沒啥用的,已經發生了事還能抹得了嗎?眼下最當緊的是趕緊想辦法補救回來!可是,該咋個補救呢?王老實嚇了一跳,愁苦地皺起了眉頭。
啞巴了吧?你不是說你好人嗎?鮑昌海看看王結實,再看看王老實,兩兄弟的狼狽樣讓他很覺可笑,尤其是王結實,雖然說合買賣不算多大的生意,可比起這些天天面朝黃土背朝天的人來說也算是見過些世面的,現在竟然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更為好笑的是他的張口結舌還是自己給自己下的絆子!不過,他也清楚現在不是笑的時候,就饒有趣味地盯著王老實譏笑道。
我沒說我是好人……王老實囁嚅道。
誰也沒料到王老實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立時把屋子里所有的人都說愣了。
王結實到底見多識廣,第一個反應過來,暗叫完了!禁不住猛地跺了一下腳,閉上眼,把頭扭到一邊去了。咋能這樣說呢?咋能這樣說呢?咋能這樣說呢?你再老實也不能這樣說啊!這種事不到萬不得已能承認嗎?多會兒人家都動手了也沒見你稀屎,咋現在一句話就稀屎了呢?這種事一般都是賠錢了事,死不承認會賠得少些。因為死不承認等于沒有,沒有的事卻讓人家賠錢等于冤枉人家,既是冤枉人家咋好意思讓人家賠恁些錢哩?大理不下,良心上也過不去嘛。現在倒好,擱人家打死都不肯承認的事你竟然敢承敢當的,你以為這是多光彩的事啊!你以為承認了就沒事了啊!你錯了!你一稀屎不當緊,接下來麻煩就大了。你承認了當然就是你錯了,你錯了賠錢抵罪就是理所應當的了,既是理所當然的多賠點也是天經地義的了,既是天經地義的賠的錢越多抵的罪也越多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這樣以來,有錢你就往里頭扔吧!
知道就好!鮑昌海硬聲薄氣地說。
大家都聽好了,現在啥都清楚了啊!鮑家林猛地大聲宣布。
六個人,十二個眼對賬,再想賴也賴不掉了!鮑昌海掃了屋子一眼,最后把目光落在王家兄弟倆身上。
可我也沒干啥賴事啊!王老實停了半天,突然說。他本來是想說沒干啥壞事的,話到嘴邊才改成了賴事。壞事賴事雖然只有一字之差,實質卻是差之毫厘謬以千里的!在當地,壞事是實實在在為人所不恥的事情,賴事就是調皮搗蛋的使壞,是可以原諒的,二者的區別就像二鍋頭和米酒一樣,雖說都是酒,但米酒的酒勁跟二鍋頭的酒勁比起來可就差得遠了。
誰都能聽出來,王老實這話是接著剛才的話說的,可沒誰把他這話當成是接著剛才的話說的,至少鮑家的人沒誰把他這話當成是接著剛才的話說的。
這在鮑家林身上體現得尤其明顯。
鮑家林充耳不聞視若不見置之不理,顧自宣布說,事兒已經清楚了就不再說事兒了,接下來說說事兒該咋解決吧!
說吧,認打還是認罰。鮑昌海幸災樂禍地說。
說吧。鮑盛德拿起筆來,做好了筆錄的準備。
說啥?王老實生氣地梗著脖子看著鮑盛德反問道。
說你認打還是認罰。鮑盛德慢條斯理地說。
該說的我都已經說過了,我沒干啥賴事,憑啥打我罰我啊?嗯?還有天理沒有啊?王老實氣壞了,死盯著鮑盛德質問道。
你沒干啥賴事?鮑昌海插過話來,你還想干啥賴事啊?
我啥賴事也沒干!
你還沒干啥賴事?你還想干啥賴事啊?
我沒干啥賴事!
好不容易才把魚哄進網,眼看著就能收網了,這時候魚卻要溜,鮑家福就急了,你還沒干啥賴事?都恁大年紀了還不規矩,你咋活幾十幾了?
我咋不規矩了?
你問誰啊?你咋不規矩你自己還不知道啊?
那你說說,我咋不規矩了?
還用我說嗎?就你干那事比西門慶還賴哩!鮑家的人誰心里都清楚自己臉跟前這個叫王老實的老頭對他鮑家做了什么樣不規矩的事兒,說到底是對鮑家的侮辱,只能點到為止,絕對不可以說出口的!要不然就是自輕自賤,活該人家欺辱!誰都明白這道理,所以誰都不說破,不料鮑家福一時沒忍住,終于還是說了出來,而且還說得那么猝不及防。
就像剛才王老實出乎意料地說自己不是好人把屋子里所有人都說愣了那樣,鮑家福說王老實的這句比西門慶還賴的話也讓鮑家的人愣住了。
王老實欺辱了鮑家不假,鮑家也正在向王老實討公道。向王老實討回公道是一定的,先不說鮑家現在人多勢眾,就算在村里也比王家的戶煙大。這都不重要,要是沒有王老實欺辱鮑家這檔子事,兩家還會像原來一樣相安無事,戶煙大戶煙小都無所謂的,畢竟平平和和才像過日子的樣子,整天爭爭斗斗的日子還怎么過?既然不爭不斗戶煙大戶煙小有什么關系呢?可出了王老實欺辱鮑家這檔子事,戶煙的大小就不是無所謂了,而是有所謂,很有所謂!如果只是道聽途說疑神疑鬼捕風捉影那還倒罷了,問題是抓住現行了,就占住理了!戶煙大,又占理,能討不回來個公道嗎?要是這樣都討不回來個公道,鮑家還不窩囊死了?還有什么臉面活著?按王菜園的說法,干脆都投尿罐子里死了算了!討公道歸討公道,可是為什么討公道是不能太說破的!說到底,終究是鮑家的齷齪事兒,能宣揚嗎?宣揚一次都等于再把鮑家侮辱一次啊!別人侮辱可以討公道,也能夠說得過去,自家侮辱自家算怎么回事?是怎么也說不過去的!而鮑家福不但說了,還說在節骨眼上,這就太傻太笨太蠢了!
我咋比西門慶賴了?王老實心里也十二分的清楚鮑家之所以把他弄起來就是懷疑他跟靈芝娘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兒,說白了就是作風問題,土氣點說就是偷情。被人家懷疑倒沒啥,就像人活在世上總會有俊有丑,有顯赫有普通,有走運有背運一樣,難免被人家說的。被人家懷疑不等于自己干了,懷疑終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干了就是干了,沒干就是沒干,故而是不必放在心上的。現在呢?鮑家福居然說他是西門慶!懷疑還只是個假設,說出來就變成真的了。西門慶是啥人啊?不但是好色之徒,還是個心狠手辣的主兒!王老實是啥人啊?是個從不招惹是非、老實了一輩子、本分了一輩子、規矩了一輩子的人啊!跟西門慶那是天差地別的兩個人啊!咋能劃等號呢???
實際上,鮑家福說完就突然明白過來,咋就說漏嘴了,當然很是后悔,但已經晚了,就像潑在地上的水是收不回來的一樣。不過,既然已經說出來了,再忌諱就是欲蓋彌彰,就是掩耳盜鈴,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于是,鮑家福就不管不顧地說了下去,你就是比西門慶還賴!又惡又賴,惡賴惡賴的!
按王菜園的說法,賴放在誰身上雖然不大好可也不算什么,就像身上迸了水,過一會兒就會干的,是不必放在心上的,也是誰都不會放在心上的。賴,再加上惡,就嚴重了,就像身上迸了尿,擱誰都不會高興的。鮑家福不但說他王老實西門慶,還說他王老實惡賴惡賴的,那就是十惡不赦了!
王老實一輩子沒出過彩,可也沒被誰數落過,更別提被人家欺辱了。現在,鮑家福竟然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兒毫不含糊紅口白牙劈頭蓋臉地對他狂轟濫炸,太氣人了!太氣人了!氣死人了!氣死人了!王老實一著惱話也不說了,也說不出話來了,猝然間一頭向鮑家福撞了過去。
鮑家福不防備被王老實撞了個正著,要不是鮑昌海手疾眼快扶住他,他已經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了。鮑家福剛剛站穩,就看見王老實又一頭撞了過來。這回鮑家福有了準備,把身子往邊上一趔,躲過王老實,再在王老實的后背上用力一拍,王老實哼了一聲就倒在了地上。
王結實知道讓老實人生氣難,但要是真生了氣發起火來肯定是不得了的。他從小到大都很少看到他哥王老實生這么大的氣,現在一看他哥惱了怕他哥一時沖動吃更大的虧,很想攔下來,但見他哥并沒吃虧就緩了手,也想這樣鬧也好,要是鬧大了更好,那樣就把鮑家的設想攪亂了。只要他哥王老實今天能走出這個院子,鮑家再想把他弄起來就難了。不是難在力量不夠上,而是難在沒有機會上。世上什么都好抓,就機會不好抓。王家經此一劫自然會長出心智來,是怎么都不會再給鮑家機會的!不然的話在同一個地方摔倒兩次,那也太笨了!可是,等他看到他哥王老實吃了虧,再想攔已經來不及了。依著王結實很想替他哥王老實出氣,但也清楚現在王家不是鮑家的對手,再者不管咋說都是王家占了鮑家的便宜,是輸理的。俗話說,人怕輸理,狗怕夾尾。一個輸了理的人沒理賴三分偷奸耍滑想使自己承擔的罪過輕一些可以理解,但再拳腳相向就太過分了。王老實本來就懷疑他哥王老實跟鮑家的靈芝娘不清不白,剛才聽王老實出人意料地說自己不是好人,不要說鮑家的人,就連他自己也確信他哥王老實確實不是好人,至于他哥王老實后來說的沒干啥賴事,他跟鮑家的人理解的一模一樣,那就是狡辯!還是越描越黑的狡辯!不過,目下要緊的不是指責他哥王老實——既不是指責他哥王老實的時候,也不是指責他哥王老實的地方——而是趕緊把場面穩定下來,要是不然別說他哥王老實吃虧,說不定連他都一樣得吃更大的虧!于是,王結實再顧不上替他哥王老實出氣了,慌忙一邊把他哥王老實扶起來,一邊焦急地問,哥,礙事不礙事啊?
王老實的嘴不知磕在哪里,雖然流出血來,但看上去沒啥大礙。
王結實放了心,這才一邊幫他哥王老實擦嘴角一邊說,說事只管說事,動啥手啊?聽上去是在抱怨他哥王老實,實際上誰都知道他是在責怪鮑家福。
誰先動的手啊?鮑家福自然不服,氣憤憤地質問。
王結實明白鮑家福質問的是這次先動手的人,知道是自家理虧,卻故意往前說,道,我沒來的時候呢?
鮑家福沒想到王結實會這樣說,支吾了一下說,那是他撅我。
誰撅你了?王老實緩過來,接口道。
你!
我咋撅你了?
好好的,你叫我狗干啥?
你不叫狗嗎?
那是我的小名。
小名咋了?小名不是給人家叫的咋的?
那也不是給你叫的。
我就叫了,你咋的吧!
我揍你!
你打吧,你打死我吧!
你當我不敢啊?
敢你打啊!
打你你照樣得挨著!
你打呀,你打呀!
好了!鮑家林不耐煩地大聲制止。剛才王老實說走了嘴說自己不是好人的時候,他覺得終于等到了時機,突然出手迫使王家就范,眼看事情就能有個了斷了,就好像一扇門剛剛開了一道縫,不料被鮑家福冷不丁的一句西門慶全關上了。就算這樣,他還是想趁著門還沒有關死之前立即扳回來,豈料他兄弟鮑家福居然糊里糊涂地跟王老實打了起來,幸好打得很快也不算厲害才沒鬧出大亂子。這就算了,正要切入正題,鮑家福又糊糊涂涂地跟王家理論起誰先動手來。對王老實恨之入骨他能理解,但單是恨又能怎么樣呢?必須討回公道!公道怎么討?處心積慮地準備了那么長時間,才在今天終于逮到機會了,馬上就要割他的肉了,你還理論那些個皮厚皮薄干什么啊?真是不識時務不知進退不分輕重!
整整一個上午鮑家林都不怎么說話,驟然一聲斷喝剎那間就把屋子里的人都鎮住了。沒誰在吭聲,都靜靜地望著他,等著他。
鮑家林用眼睛掃了掃,最后直盯著王結實說,事兒已經再清楚不過了,再說也是這樣。你看咋辦吧。聲音不高,但很是有力。
王結實聽了心里明了,再想攪合已經不可能了,眼下只能老老實實地認了。就說,你說個數吧。
說啥數啊?我就給她拾掇個燈泡,沒干啥見不得人的事!王老實冤屈地叫起來。
鮑家林皺了一下眉,掃了掃鮑家福和鮑昌海,又掃了掃王老實,道,看著他!然后對王結實說,走,咱到院里說話。又說,盛德,你也來。
三人走到院子里一個僻靜的地方站住了。
鮑家林看著王結實說,雖說家丑不可外揚,可出了家丑總是得遮一遮的,你說是不是?
王結實點頭道,是。俺哥他是一時糊涂……
鮑家林馬上把伸開的手掌對他豎起來,同時扭過頭去。
王結實會意,說,好,不說了。你說個數吧。
鮑家林這才轉過頭來,說,都是街坊鄰居的,我也不想使你為難。說完把伸開的那個手掌晃了晃。
五千?王結實爽快地好,我馬上就回去給你拿去,一會兒就給你送來。
鮑家林沒吭聲,只是把那只伸開的手掌又晃了晃。
五萬?
你說哩?
五萬太多了。
多?五萬塊錢能買來老鮑家的清白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誰家的錢也不會像麥秸垛一樣在家里垛著,恁多錢一時半會兒的上哪兒湊得齊啊?
那是你的事兒!
好,我的事兒。
話說到在這里僵住了。
停了停,王結實說,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說,要湊齊恁多錢得一陣子時候,還得七拼八湊的借。借錢沒啥,太多了總得跟人家解釋吧?又是這個時候,不蓋房子,不娶媳婦,不嫁閨女,家里也沒病人,一下子又要借恁多錢,咋跟人家解釋啊?
鮑家林聽出來了,王結實說的是實情,但更多的是脅迫,那意思是說錢要跟很多人借,而且要借很長時間。這就有兩個問題,一是他的錢一天借不齊鮑家就一天不放王老實,時間長了兩家都為難不說,面子上也都不好看;再一個就是王家為借到錢就不得不把實情跟借錢給他的人講出來,到時候不但兩家臉上都沒光彩,萬一王家再添油加醋說是鮑家為訛詐王家的錢故意下套,那鮑家就更是丟人了。現在王鮑兩家是公雞拴在鱉腿上,跑不了我也飛不了你了。鮑家林嘆了一口氣,說,那你刻模到半夜十二點,你能拿出來多少?
王結實說,一萬,再多了真拿不出來。
鮑家林說,三萬,不能再少了。
王結實說,多了真拿不出來。
鮑家林說,就三萬,一分不會再多,一分也不會再少了。
王結實還是說,多了真拿不出來。
鮑家林說,你還是趕緊回家準備去吧。
王結實說,我不回去。
鮑家林一愣,問,咋?
王結實說,我借不回來恁多錢,還不如不回去。不回去最起碼能看著俺哥。
鮑家林說,你放心吧,您哥不會有事的。
王結實說,那我也不回去。
鮑家林說,那又為啥?
王結實說,我借不回來恁多錢,凈瞎跑。
鮑家林說,那就兩萬五。
王結實說,還是太多了。
鮑家林說,不多了,我已經抹了一半了。
王結實說,不是你抹多少的事兒,是我真借不回來恁多錢。
鮑家林說,我已經抹了兩回了,你也漲漲嘛。
王結實說,一萬五。
鮑家林說,那還差一萬哩。
王結實說,那一萬我這會兒急抓真抓不來。
鮑家林說,那就兩萬吧。
王結實說,兩萬也抓不來。
鮑家林說,就兩萬,還得寫份悔過書。
王結實沒弄明白,問,啥?
鮑家林說,兩萬,外加寫份悔過書。
王結實說,俺哥不識字。
鮑家林說,沒事。
王結實問,不識字咋寫?
鮑家林說,您哥不識字也不叫你替,盛德會寫。到時候叫您哥按指押就妥了。
王結實說,寫那有啥用啊?放著礙事,還啥時候看見啥時候心里膈應。
鮑家林說,那就不是你的事了。
王結實問,要是不寫哩?
鮑家林說,要是不寫就三萬,寫就兩萬。你看著辦。
王結實說,算了,兩萬就兩萬,別寫了吧?
鮑家林說,那不中。不寫就三萬。
王結實說,三萬我拿不來。
鮑家林說,那就寫。
王結實咬咬牙,說,兩萬五,不寫了。
鮑家林說,不中。不寫就三萬,少一分都不中!
王結實說,兩萬五我也是鼓著肚子說的。
鮑家林說,那就寫吧,一張紙就替你省了一萬哩。
王結實說,我跟俺哥商量商量再說。
鮑家林說,那我不管,我只要兩萬,外加一份悔過書,或者三萬。不過,我覺得你要是跟您哥商量還不勝不商量。
王結實點點頭,問,不能再少點了?
鮑家林說,已經說過多少遍了,不能。
王結實嘆口氣,說,那好吧。
鮑家林說,咋個好法?
王結實說,兩萬。
鮑家林說,外加一份悔過書。
王結實點點頭。
鮑家林說,那他按指押的時候你得招呼著點。
王結實說,到時候交給我就中了。你?放心唻。
鮑家林說,那就好。
王結實沒說話轉身出門去了,一會兒又回來了,把一瓶純凈水兩個饃兩個咸鴨蛋遞給他哥就又走了。
天擦黑的時候王結實來了,進了院,沒看見他哥王老實,隨問,俺哥嘞?
鮑家林說,在東屋哩。
王結實到東屋看了看他哥就到堂屋里來了。
鮑家林招呼道,來了。
王結實不應他,把錢從懷里掏出來,遞過去,說,兩萬,你數數。
鮑家林說,不用數了。扭頭叫,盛德。
鮑盛德就把寫好的悔過書遞了過來。
王結實接過來,看了,問,這上頭寫的啥?
鮑盛德說,我給你念念?
王結實說,念念吧,我就上過三年私塾,識不太清。
鮑盛德說,好。于是念,悔過書。
鮑家林說,悔過書就不要念了。
王結實問,咋?
鮑家林說,誰不知道是悔過書啊?
王結實說,我知道是悔過書,可我不知道上頭寫的都是啥啊?
鮑家林說,那就叫盛德給你念念唄。
王結實說,你不是不叫念嗎?
鮑家林說,我哪不叫念了?
王結實說,你才說哩。
鮑家林明白過來,說,我不是不叫念,我是不叫念悔過書那仨字了。
王結實說,哦。末了想起來說,啥叫悔過書啊?應該是保證書。
鮑家林說,就是悔過書。
王結實說,保證書。
鮑家林沒吭聲,卻緊盯著他。
王結實忙說,保證書一樣的。
鮑家林說,一樣為啥不寫悔過書啊?硬聲道,悔過書!
王結實乞求道,保證書吧。
鮑家林說,不中,就悔過書!
王結實還要說什么鮑家林一揮手擋住了。
鮑盛德就接著念道,我叫王老實,今年七十二歲,系王菜園人氏。三月初九,我見鮑梁氏有機可乘,欲對其圖謀不軌……
鮑家林皺了皺眉,打斷說,啥叫欲對其圖謀不軌啊?
鮑盛德沒聽出鮑家林的不滿,還以為鮑家林沒理解,就解釋說,意思就是想干見不得人的事。
鮑家林說,啥叫想干啊?
鮑盛德一下弄不懂鮑家林的意思了,眨巴著眼不解地看著鮑家林。
鮑家林憤憤地說,不是想干,而是已經干了!
鮑盛德這才明白過來,忙說,對對對,是已經干了。那就改成做下茍且不恥之事?
王結實說,這個事誰也說不清……
鮑家林怒道,啥叫誰也說不清啊?都抓了現行了!要不然會這樣?
王結實自覺理虧,既然辯不過來,又見鮑家林惱怒起來,就不吭聲了。
鮑盛德改好了接著念,做下茍且不恥之事,對鮑家造成了難以彌補的損失和精神創傷。我不該對鮑梁氏心生邪念,我為我不該有的罪過向鮑家表示懺悔和道歉。我保證,以后決不再犯,否則,讓我生前斷子絕孫,死后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王結實打斷說,太狠了吧?
鮑家林說,就是這么一說,起不了作用的。要是詛咒能起作用,那還要王法干啥?
王結實說,那也不能恁狠啊。
鮑家林說,盛德,給他改改。
鮑盛德就重新寫了一份遞過來。
王結實看著鮑盛德說,還得給你添麻煩。
鮑盛德就看鮑家林。
鮑家林說,那就給他念念,怕啥?
鮑盛德改完就念,我保證,以后決不再犯,否則,甘愿接受鮑家的任何處罰。空口無憑立字為據。立字人王老實。公元2010年4月26日。
見王結實和鮑家林都沒有吭聲,鮑盛德就知道兩人是同意了的,就說,我再重新寫一遍吧。
兩人還是沒吭聲。
鮑盛德就把悔過書重新寫了一遍,又念了一遍,確認無誤,遞給了王結實。
王結實拿著悔過書剛要走,又被鮑家林叫住了,不解道,還有事?
鮑家林說,印色。
哦。王結實接過鮑盛德遞過來的印泥就到東屋找他哥王老實去了。見到他哥王老實,王結實說,哥,回去吧。
王老實問,你跟他說妥了?
王結實說,說妥了。
王老實說,咋說的啊?
王結實看看他哥。
王老實見他兄弟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急了,問,咋說的啊?
王結實這才小心地說,沒啥,就是讓你寫一份保證書。
王老實問,啥保證書啊?
王結實見他哥沒有惱,就說,也沒啥,就是保證不再挨他鮑家的人了。
王老實聽了憤憤地說,挨他鮑家的人?哼!從今往后她挨我我也不再挨她了!別說她燈泡壞了,她房子塌了都跟我沒啥扯拉!她好了歹了都是她的事兒,我再不管了。不光他鮑家的事我不管了,連別的誰家的事我也一概不管了!
王結實說,明白就好。來,按個指押吧。
王老實一聽還要按指押就知道事情嚴重了,馬上沉下臉來,問,咋回事啊?
王結實說,不是跟你說了嗎?寫一份保證書啊。
王老實嘆道,唉,輕易不管一回閑事,管一回閑事還管錯了。還得寫保證書,你說我圖個啥?
王結實看著他哥王老實愁苦的臉,心里不忍,就想逗他哥王老實開心一下,就說,圖啥?能圖啥?就圖個寫唄。說著話把自己嘴里的保證書事實上的悔過書遞了過去。
王老實看著他兄弟王結實手里寫著字的紙說,這不是寫好了嗎?
王結實說,是寫好了,但不是你寫的,不能算數。
王老實說,我不是不識字嗎?
王結實說,知道你不識字啊,所以才替你寫好了。
王老實說,那不妥了?
王結實說,那就是妥不了啊。
王老實奇怪道,那咋了?
王結實說,不是你寫的,就得你按指押。
王老實說,恁麻煩啊。
王結實想說,麻煩?才知道麻煩?還不都是你惹的好事?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勾著頭努力地把印泥盒打開遞了過去。
王老實伸出一個手指蘸了蘸印泥,按著他兄弟王結實指給他的地方按了指押。
王結實什么也沒說就把他嘴里的保證書事實上的悔過書給鮑家林送了過去。
鮑家林接過王結實遞過來的他哥王老實的悔過書,看見落款王老實的名字上一個紅紅的指印放了心,不緊不慢地把紙折起來,再不緊不慢地裝進了褡褡里。盡管他知道王結實把他的一舉一動都看在了眼里,做這一切的時候他都沒吭聲,神情很是專注,等做完了還是沒吭聲,也沒有別的什么舉動。
王結實等了半天不見鮑家林一星半點的動靜,就試探地問,好了嗎?俺走了。
鮑家林還是沒吭聲,沒舉動。
王結實看看,又小心地說,俺走了?
鮑家林還是依然固我。
王結實知道人家不想搭理自己了,就走了出來,到東屋攙著他哥摸黑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