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淡自有其好,如一碗清湯掛面,爽口、利落、干凈。
著家常舊衣,以辛勞補貼家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于做這萬丈紅塵里的一粒微塵,或茫茫天地之間的一株淺草野花,丟了功利心、得失心,孤單也變得華美浩蕩,薄涼也可以鏗鏘得山高水長。
這個時節(jié),石榴已如拳頭大,碧玉般垂吊在綠葉蔥蘢間。春天撒下的菊花籽已開成滿園葳蕤,白墻黛瓦,色彩斑斕,看得人心里蕩漾。
山野如此安閑,竹籬茅舍,世事塵瀾,三餐的五谷,人生的五味,都化成了手中的茶,濃也好,淡也好,濃有濃的意味,淡有淡的芳香,如心里住著的天地光陰。
也有美中不足,細腰身的長腿黑蚊忽地撲上來叮一個個包,奇癢無比,但怨不得它,罪魁禍首乃是家里的貓。它總大搖大擺四處閑逛,忽而撲上窗臺,用利爪摳爛紗窗,躑躅盤旋久久不去;忽而睜大雙眼呆呆望向窗外,待內屋鈴鐺聲響起,才回過神來,縮脖豎耳躬身,如臨大敵一般離弦之箭奮爪撲出,又不小心撞到桌角,不得不翻身打個滾兒,定定神,假裝若無其事地掩飾自己的囧相,讓人不由啞然失笑。
而那黑蚊像是和貓兒約好了一般,常常順著被貓兒抓爛的紗窗破洞悄然飄入,無聲無息落在你裸露的肌膚上,以喙顎刺入,狠狠地吸上一口血,此時你并無感覺,待它悄無聲息地飛走,你才奇癢難耐,一撓,才發(fā)現(xiàn)一個紅硬的包塊,你惱羞成怒想要痛下殺手時,它卻已瀟灑飛走,悄無蹤跡。
于近郊買瓜。夏時的大西瓜,五角一斤,統(tǒng)共下來不過六七塊,現(xiàn)在西瓜三塊一斤,一個大點的得三四十元。你問老板,怎么這么貴,老板愛理不理,懶洋洋地說一句:“呵,這是最后一茬兒西瓜了,再不買就吃不上嘍!”你狠心掏了腰包,過兩天再去,貨架上還是滿滿的綠皮兒西瓜,你忍不住又問價錢,老板還是一樣的說辭,眼睛望向門外,看都不看你一眼:“呵,這是最后一茬兒西瓜了,再不買就吃不上嘍!”可是,那貨架就像聚寶盆一樣,總是滿滿當當,沒有見少了西瓜。
一直等著葡萄便宜下來可以釀酒。從前是七斤葡萄三斤冰糖,葡萄洗干凈,瀝干,按比例置入酒箱,攪拌,發(fā)酵,待一個月后,便可以小酌了。當然,時間再長一些,酒味兒會更醇厚,口感也會更加完美。男人說去年的酒像糖水,酒味兒太少,讓今年少放冰糖。男人喝著覺得不夠勁兒,而女子就喜歡甜甜的,冰冰的,喝上一口,臉頰緋紅,增了幾分柔媚風韻。
寬闊的青磚小院。男人端來一盆清水,將小鏡片支在臉盆架上,潤濕頜骨下巴,涂抹上肥皂,待起了泡沫,開始用剃刀一點點刮掉胡須,每刮一下,就在盆邊磕一下,黑色的胡茬兒就混著肥皂沫掉到水里,他再將剃刀在水里搖一搖清洗干凈,繼續(xù)刮另一邊。男人刮胡子時眼神專注認真細致,就如女子化妝時描眉畫眼,說不出地迷人。
秋季的幸福,不僅是果蔬豐盛起來,而是經過夏季一場場炎熱,秋老虎發(fā)上一陣兒威過去后的涼爽。初秋下一場雨,淅淅瀝瀝嘩嘩啦啦,狂風大作,睡覺越發(fā)香甜,睡不醒,人被夏天熱怕了,肚子上蓋個毛巾,直到后半夜冷得縮成一團,才不情不愿起身拿了稍厚的被子蓋上,香香地一覺悶到大天亮。
若放下家務或手中的書本,伸伸懶腰,抬頭看一眼檐角的天空,和房上青瓦間生出的茵茵綠苔,一不小心便與歲月天荒地老了。
日子過得很慢,就像是在復制粘貼。除了看花,寫字,喂雞,就是吃飯,睡覺,到村口溜達,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人說著閑話,每天都一樣安寧,沒有什么特別。只有日歷在不停翻動。
母親最有意思。她也讀書,戴著老花鏡,打著手電筒,用陜西方言認認真真、一字一句地誦讀我的文章。她睡眠不好,經常半夜起來睡不著覺時就接著讀我的書,讀累了,困了,再繼續(xù)睡。她夸我,文章寫得好,寫得真好,比賈平凹寫得還好,說“我女兒的文章會拐彎”。她會把她不認識的字、不明白的話勾出來,等我回來時講給她聽,也會把自己認為寫得不對的地方和我理論。
父親就不同,拿著我的書在村里轉悠,去以前教書的老先生家里,去喜歡習文弄墨的村支書家里,得意地告訴人家,她的女兒又出書了。母親勸父親低調一些,“門口掛的席片子,屋里吃的油拴子”。不論什么時候,別張揚,別顯擺。
夏秋之交,咳嗽忽然造訪,白日緩慢走動尚好,只要躺下,它便不讓人安息,尤其在深夜,咳嗽多痰,肺似乎都要被咳了出來,臉憋得通紅,快要喘不出氣兒來,怕驚擾了家人休息,只能翻身起來,披上薄衫,悄然推門來到院內,見月亮高懸,樹影斑駁,格外幽靜,嘆一嘆,世界竟然如此美好,若是沒了這病,又怎能享得這一個人的白月光。
翌日醒轉,母親買了枇杷清露、消炎藥,煮了梨子湯汁。任歲月匆忙湮逝,風花雪月的歡喜,終究還是薄的,薄得吹彈可破,唯有這尋常的煙火小日子,是冰雪泡新茶、清梅獨自開,淺淺淡淡,卻內心踏實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