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名釣譽(yù)太作嘔，欺下瞞上是士人?！?

————《虹心齋言》

洛陽宮里的帝王絕弦。

偃師庭中的伯喈聲咽。

可惜昔日的知音如今已成陌路。

所謂“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這句話又印證了多少人無疾而終的友情。

劉志清楚蔡邕與世人對他身為帝王的失望。

可蔡邕卻無法體會劉志身為帝王的身不由己。

至于章德殿前帝王的決絕，偃師的眾人更是無從得知。

也正如蔡邕所言“知音已故，與君新逢”。

蔡邕的一曲終了，告別了劉志，迎來了陳霽。

“伯喈兄能夠關(guān)心世間疾苦，足以證明自己的一片赤子之心?！?

陳霽評價(jià)著蔡邕的曲子，后者卻搖了搖頭。

“大漢缺的不是一個超然的樂師?！?

“也從不乏有赤心報(bào)國的仁人志士?！?

“唯獨(dú)缺少一位中興之君?！?

蔡邕突如其來的有感而發(fā)反倒讓陳霽有些措手不及。

不禁訕訕一笑，這樣看來，怎么還顯得自己有些阿諛奉承了。

索性陳霽也認(rèn)真的反問蔡邕道：“伯喈兄以為，當(dāng)今陛下不是那樣的中興之主么？”

蔡邕與眾人聞言皆是將目光望向陳霽。

他們對于陳霽這樣的發(fā)問顯得有些驚訝。

劉志即位以來，尤其是親政以來的作為在他們這些“士人”的眼中，與暴君無異。

陳霽會心一笑，對眾人有這樣的反應(yīng)并不奇怪。

“伯喈兄，換而言之，你覺得當(dāng)今陛下有哪些政策做的是不應(yīng)該的么？”

“如果有，那么理由呢？”

蔡邕被陳霽的問題問的一時(shí)啞口。

眾人聞言也都陷入了沉思。

按理說，他們對劉志的暴行應(yīng)當(dāng)如數(shù)家珍。

可不知為何，在聽到陳霽說要給出理由時(shí)，他們猶豫了。

他們對于劉志的不滿似乎不是從他本人的政策而出發(fā)和思考的。

他們對劉志的不滿，是先對劉志放縱的宦官們的不滿。

“識人不明。”

蔡邕能夠想到且能夠給出的理由，只有這一點(diǎn)。

陳霽聞言點(diǎn)了點(diǎn)頭，隨即又搖了搖頭。

他接著問道：“伯喈兄以為，用哪些人算是有識人之才呢？”

“自然是舉薦上來的有德之才?！?

蔡邕這次回答的很利落。

陳霽聞言反而大笑不止。

他毫不客氣的接著反問道：“可若是當(dāng)真如此。”

“朝廷的察舉制度在梁冀掌權(quán)的二十余年里依舊正常的運(yùn)轉(zhuǎn)著?！?

“在過往歷代權(quán)臣欺凌皇帝，壓榨百姓的時(shí)期都一直運(yùn)轉(zhuǎn)著?！?

“可試問那些被舉薦上來的官員明知權(quán)臣欺凌皇帝、壓榨百姓都是需要被制止的行為。”

“又為何會放任像梁冀他們那樣的權(quán)臣不管呢？”

陳霽如此追問道，蔡邕與眾人的情緒瞬間激動了起來。

“霽兄！”

“虹弟！”

“霽弟此言非也！”

“朝廷諸公多次上書切責(zé)于梁冀。”

“況且霽弟方才所言，將已故的李固諸公置于何地？”

陳霽看向他們一個個群情激奮的模樣，反倒以更高的聲調(diào)回懟道。

“李太尉與梁冀抗衡，是一人之舉！”

“滿朝諸公，無一人敢收尸，是眾人之行！”

“上書切責(zé)、言語切厲殺不死任何一個權(quán)臣，只會讓他們引以為傲?！?

“這難道是什么值得贊揚(yáng)的行為么？！”

陳霽狠狠的將拳頭捶在了一旁的桌子上，眾人一驚，皆被陳霽的氣勢所震懾。

“察舉制選拔人才，是制度的優(yōu)勢！”

“不代表從這個制度選拔出來的人就是有德之才！”

“什么時(shí)候能夠因?yàn)橐粋€人的好壞而評判一群人也都是如此了？”

“什么時(shí)候能夠因?yàn)檫x官制度的好壞來評判選拔出來的人是否為可用之才了呢？”

“以偏概全，投機(jī)詭辯，將人與士人、制度與人才一概而論！”

“這根本就是最愚蠢、也是根本沒有看透世事的人才會有的想法！”

“空口白牙，逞一口能牙利齒便能顛倒黑白，挑弄是非！”

“大漢爛就爛在這幫士人的嘴上！”

“一個個的將中興掛在嘴上，如此看來，還是擔(dān)心我大漢朝會不會亡吧！”

陳霽心中憤懣不平，手臂也狠狠的一揮衣袖。

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蔡邕等人聞言皆是陷入了沉默，又在心底不由贊嘆陳霽的氣勢。

陳霽所言的是事實(shí)。

而世間，再沒有什么比不想承認(rèn)與事后方覺的事實(shí)更為傷人。

“李太尉為國捐軀，與天下士人何關(guān)？”

“功名是李太尉與已故諸公的?！?

“太尉與諸公一死，士人便紛紛向梁冀搖尾乞憐，這才是事實(shí)。”

“圣人教導(dǎo)的是榮辱與共，不是大難臨頭各自飛。”

“自古以來都是共患難難，享榮華易。”

“可是這股子歪風(fēng)邪氣若是在朝廷中傳開了，甚至占據(jù)了主流?！?

“大漢的士人，才是真的亡了！”

“國無諍臣，何以匡有道？徐徐自保，豈非坐以待斃？”

“古之四民，皆有其職，農(nóng)、工、商三者供養(yǎng)士人，是為了讓士人能夠好的為國家效力?！?

“為百姓謀福祉，豈是讓我們這等人自視清高的理由？”

“吃著百姓拼了命才繳納的糧，端著朝廷與漢室給的碗，一句明哲保身，就他娘的要砸了大漢朝的鍋！”

“恬不知恥！”

陳霽一直以來對于那種拿著少數(shù)有功之人標(biāo)榜自己士人身份的小人極為痛恨。

尤其是自以為比士農(nóng)工商其他三民高貴，自視清高的孬種，他是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他們大多無甚才能，只會搖唇鼓舌，展事投機(jī)，千拂出世，不通懺悔。

“正是伯喈兄你言語中所說的被舉薦上來的官員們，他們甘心做梁冀的附庸?！?

“是他們先背叛了陛下，拋棄了自己所讀的圣賢書！”

“你們不妨去民間走走，有多少人家的娃娃等著盼著能有讀書的機(jī)會。”

“若非他們出身貧寒，憑著一股子韌勁與心志，再能通透一兩本書籍?！?

“未必會比所謂的太學(xué)生差。”

“說到底，無非是出身被那些個利欲熏心的東西被豬油蒙了心。”

“不僅做不來民之父母，更是全然忘記了為國舉能的責(zé)任。”

“而彼時(shí)的陛下正飽受監(jiān)禁之苦?！?

“政令以陛下的名義下發(fā)，實(shí)際的決策者卻是梁冀?！?

“你們不要忘了，光武帝以來，政令皆從尚書臺下發(fā)?！?

“而當(dāng)時(shí)實(shí)際掌控尚書臺的人是梁冀！”

“而實(shí)行政策的人，正是依附于梁冀的官員?！?

“也就是伯喈兄你口中所提到的那些通過舉孝廉被舉薦上來的所謂的‘有德之才’。”

“換而言之，殺死李太尉與諸公的，不是陛下，也不是梁冀，而是見風(fēng)使舵的官員?！?

“試問換做是在場的各位，在此情形之下，孤立無援的我們要如何破局呢？”

“母族的勢力被梁冀隔絕，官員們又人人自危、只圖自保?！?

“除了宦官，陛下還有先帝們還能夠倚仗何人？”

“陛下突破萬難方才掌權(quán)親政，難道要對曾經(jīng)背叛自己的官員和殘害忠良的小人以禮相待么？”

“諸位，未經(jīng)他人苦，莫勸他人善吶。”

“一個充斥著可以背叛自己君主的官員的朝堂，還有存在的必要么？”

“一眾搖擺不定、謀求一己私利的官員配得上名士二字么？”

“士人一邊觀望，一邊評判宦官們的行為放縱?！?

“自己一邊說著忠君愛國，一邊卻又說著明哲保身?！?

“坐在屋子里說說話，便既想要權(quán)，又想要名。”

“世間哪有那么好的事？”

“不去為了中興而付出努力，反而對想方設(shè)法匡正漢室的陛下指指點(diǎn)點(diǎn)。”

“不覺得是無恥之尤么？！”

陳霽的情緒越說越激動，對士人的虛偽作態(tài)惡心至極。

在他看來，天下稱得上名士的人大多已經(jīng)死了。

蔡邕等人更是被他最后的一通怒斥嚇得心神俱顫。

“諸位，我是潁川陳氏的長孫，也同樣是士人?！?

“但要做的不是今日之士人，世間的風(fēng)氣要有所轉(zhuǎn)變了。”

“不能只是我們的百姓依然淳樸，而我們這些士人卻越發(fā)如商賈一般精于算計(jì)。”

“如此一來，豈不是本末倒置了么？”

“當(dāng)今天下的士人被我看在眼里。”

“廟堂之上，多沽名釣譽(yù)之徒。”

“江湖之遠(yuǎn)，多欺上瞞下之賊?！?

“好的政策無人執(zhí)行，壞的政策他們從中牟利?！?

“這樣的大漢，不是陛下一人能夠應(yīng)對的?！?

“諸位，我們不妨捫心自問，自己是否是這樣的人?！?

“在評判陛下是否為中興之君之前，先問問自己，是不是一個合格的中興之臣。”

“陛下殺虎破局，大漢亂局初定，正是百廢待興的用人之際。”

“如果想要實(shí)現(xiàn)中興，便拿出點(diǎn)政績看看?！?

“再不濟(jì)，看到遍地的流民，何不把放在府庫中都要爛掉的糧食分出來一些?！?

“哪怕只是一些，都足以挽救不知多少條人命了。”

“把說的當(dāng)成做的是不可取的，做完了及時(shí)說出來才好讓眾人也與有榮焉，這才有點(diǎn)中興之臣的樣子?！?

“如果我們都是中興之臣，大漢也呈現(xiàn)出一番中興氣象，又哪里需要擔(dān)心陛下不愿做那中興之君呢？”

“伯喈兄，我以你為知音，是覺得你能與我一樣，看到黎民百姓的苦難?！?

“可是，在你我都未曾對大漢的社稷有功之前，不妨先思考如何讓自己配得上那些中興二字。”

“先做一做力所能及能夠幫助到百姓和社稷的事?！?

陳霽說完了，屋子內(nèi)，眾人陷入了長久的緘默。

屋子外，闖進(jìn)來的太學(xué)士子們自愧不如。

所有人都慚愧的低下了頭。

“中興”，這個被大漢士人奉為最高追求的理想。

這個自安帝中衰以后，東漢王朝期盼已久的夙愿，歷經(jīng)了幾代人的接續(xù)。

如今將其玷污的，卻是以此而自我標(biāo)榜的士人。

反而是眼前這個只有六歲的陳霽。

他從那種狂熱的口號中保持著清醒，不斷地自我審視、自我批判，然后重振旗鼓一以貫之的將心中的想法付諸實(shí)踐。

他們在陳霽的身上看到了名為希望的曙光。

在他的言語中，眾人能夠感受到他對自己的圣人追求。

更能體會到他那睥睨天下的蓋世胸襟與名為吞吐宇宙的彌天之志。

這，是他們無可比擬的領(lǐng)袖氣質(zhì)。

“或許，他真的如天師的讖言一般，就是那個大漢等待已久的中興之臣。”

所有人的目光匯聚在了陳霽的身上。

陳霽也不卑不亢的回應(yīng)。

“如果大漢需要一個中興之臣，那么，為什么不能是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