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虎橫行具獨坐,回天左道唐雨墮。”
————《虹心齋言》(陳霽)
公元160年,延熹三年,正月。
巡行長安后的劉志回到了洛陽,操辦車騎將軍,“五侯”單超的喪事。
宦官的魁首單超去世了,死因不明,或許是自然老去,但也有傳聞是毒發身亡。
單超生前為新豐縣侯,食邑二萬戶,死后,也極盡哀榮。
劉志似乎有意放縱宦官們為禍四方。
致使單超與其余四人更加的肆無忌憚。
他們雖喪失了生殖能力,卻廣羅天下美女,一邊供他們享樂,一邊進行權色交易。
他們沒有兒子,便在天下大肆收取義子,這些義子則打著他們的旗號狐假虎威,在民間作威作福。
百姓在他們的剝削壓榨下苦不堪言。
即便是朝廷官員也唯恐避之不及。
少數如兗州刺史第五種,檢舉單超的侄子濟陰太守單匡收受賄賂。
如東海相黃浮就地誅殺徐璜的侄子下邳令徐宣。
二人也要么被迫辭官歸隱、要么被斷發流放。
單超死后的情形也并沒有好轉,宦官失去了首領,派系分裂。
爭奪權力的同時,“五侯”余下的四位紛紛也暴露出自己的野心。
世人為他們上了諢號“徐臥虎”、“具獨坐”、“左回天”、“唐雨墮”。
“臥虎”徐璜在四人中權勢最甚,頗受劉志青睞。
“獨坐”具瑗地位超然,還在號稱“三獨坐”的御史中丞、司隸校尉與尚書令之上。
“回天”左悺號稱是“回天有術”,無論是誰,犯了什么罪,他都有手段助其開脫。
“雨墮”唐衡被人稱作是“兩心相墮,居心莫測”,城府極深。
除去他們之外,其他宦官也紛紛效仿。
中常侍侯覽先后侵占宅舍三百八十一所,侵奪田地一百一十八頃。
起立第宅十六區,還掠良人為奴婢。
他的哥哥侯參任益州刺史,為了侵占民財,竟誣人謀反,捕殺后霸占其財產,前后侵占民產數以億計。
一時間,大漢烽煙四起,叛亂不斷。
古人言:“官逼民反”,誠是如此。
而高居廟堂的劉志,卻對這些視若罔聞。
當初,徐璜的侄子徐宣欲娶汝南太守李暠的女兒為妾,遭到了后者的強烈拒絕。
然而,李暠去世后,徐宣竟帶兵包圍了李府,將其女兒奸暴。
事后讓手下的爪牙將其綁在木樁,用亂箭射死,死狀凄慘。
東海相黃浮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但他的下屬們卻都勸告他。
“徐宣的背后是徐璜,徐璜的背后是天子,國相,須知不看僧面,看佛面,打狗還需看主人吶。”
黃浮對此卻是不懼,正義凜然的駁斥道:“奸賊不除,天理難容,我用陛下頒行的法律誅殺這個打著陛下名號施暴的惡賊,還有什么比這更合適的么?!”
他的屬下中有一人是徐璜的親信,眼見著黃浮是不撞南墻不回頭,直接威脅道:“東海相,殺一人則是殺己,留一人則是留己,孰輕孰重,還望您三思而后行啊。”
旁人也都不傻,這話講的再明白些,無非就是警告黃浮,要么,你們兩個一起活,要么,他死你也要跟著陪葬。
黃浮聞言怒極反笑,語氣堅決:“夫為官者,是民之父母!”
“今若不能為民做主,斬殺狂徒,縱使我黃浮茍活于世,又有何面目再治理這東海一國!”
“我意已決!來人吶!將徐宣拉至菜市口,當眾處斬!”
“黃某若因此而死,也可含笑九泉,死而瞑目了!”
“殺!”
黃浮的一聲令下,伴著徐璜的哭訴,將這場鬧劇搬到了德陽殿中。
可笑那倚天寶劍,本是誅惡除暴、興治平亂的大漢護國神器。
卻被劉志用來打殺忠臣,后來的結局就如上所說,黃浮被削去頭發,流放苦役。
洛陽,十里橋。
陳霽他們一行休整片刻,便再次啟程,行至不遠處,卻被一隊士卒攔了下來。
“來人下馬,此路不通。”
朱彥聞言卻是不解,與那士卒中的頭目問道:“此路為鄉野阡陌,并非官道,何以勞煩諸位大爺辛苦駐守?”
那衛士長見他說話中聽,接過朱彥手中的錢財,掂量一番。
“你還挺懂事,告訴你吧,徐常侍要納妾,洛陽這邊現在十有八九的小路都是迎親的隊伍。”
“你們吶,走不通,這樣吧,看在你懂事的面子上。”
“大爺我給你們指條明路,借道偃師。”
“那里現在可是徐常侍都不能輕易涉足的地方,不過對于你們這些平民倒是沒什么。”
“行了,今日午時迎親的隊伍就該到了,你們抓緊離開吧。”
“好在你們趕來的早,若是晚些撞見了,你們的小命可就不保嘍。”
朱彥聽了衛士長的講解,點頭謝過,隨后便轉身回到陳霽身邊轉述方才打聽的消息。
“納妾?”
“還要封鎖進入洛陽十之八九的道路?”
陳霽眾人皆是被徐璜的大手筆給驚到了,彼此之間相互對視,為此事感到荒唐。
“這徐璜宦官之身,一連同時納如此多的小妾,這......”
曹操對此很是不解,他的祖父曹騰昔日的權勢遠在徐璜之上。
但也只是在宮中找一位宮女吳氏結成了“對食”的關系。
可是如今,洛陽周圍小路何止上百,徐璜將其中的大半設置關卡封鎖,那豈不是要一連納最少幾十房小妾?!
曹操感到心里受到了極大的沖擊,當真是國之碩鼠,屬實可恨啊。
陳霽看了一眼曹操震驚的樣子,自己反倒是漸漸平靜了下來,只是心情愈發沉重。
“走吧,繞道偃師,無非再多走幾日。”
鐘繇與鐘瑜聞言也紛紛點頭,翻身上馬,眾人再度啟程。
馬車的車廂內,曹操看著陳霽不解的問道:“霽兄,你說這宦官納妾又有何用?”
“他們……畢竟也不能行那房中之術。”
陳霽聽著曹操的問題,臉上的表情更暗,只是透過車窗望向那云氣逐漸匯聚的天空。
天也跟著陰了啊,壓抑,讓人喘不上氣。
“無用之用。”
陳霽張口對曹操回答道。
“無用之用?”
曹操跟著陳霽的答復思慮片刻,稍微也明白了一絲,《老子》中的有用與無用之辯。
“宦官,沒有子嗣,娶妻納妾,收養義子,都是在彰顯自己的權勢。”
說到這,陳霽有些不放心的看了看曹操。見后者搖頭表示無妨,這才放下心的接著說了下去。
“單超如此,四侯如此,余下的宦官皆是如此。”
“陛下對此心知肚明,只是故意放縱。”
鐘繇在馬上聽到了陳霽的論斷,也駕馬緩緩的靠近馬車。
“虹弟何處此言?”
陳霽望了一眼鐘繇,勉強一笑。
“鐘繇兄認為梁冀和眼下的宦官有何兩樣?”
鐘繇聞言思索片刻,回答道:“并無。”
陳霽頷首,接著道:“所以,他們的結局也是一樣。”
“梁氏外戚是士人親手養大的虎,宦官是陛下親自引進的狼。”
“有些事,不光彩,但總需要有人去辦。”
“士人們潔身自好,陛下也不能委身折辱。”
“所以,像梁冀和宦官五侯這樣的小人才會身居高位。”
“但是凡事皆有一個度,梁冀飛揚跋扈,致使士人們遭到了反噬。”
“所以被士族們拋棄,至于幫助陛下親政,這才是順手的事,古往今來,講求一個師出有名。”
“如今的宦官也是如此。”
“眼下死的是單超,而徐璜他們越是如此,他們離死亡也就更近,也就越能給陛下誅殺他們的理由。”
“或許在常人眼中,他們這些人瘋狂的舉動顯得令人畏懼。”
“可在我看來,不過是在死前的做最后掙扎與墮落,最后不得不接受淪為器物的命運。”
“畢竟注定是要被人遺棄的工具,不如趁著自己有用的時候,徹底的享受一番。”
“這樣,士人、外戚、宦官、皇帝,都是受益者。”
“受苦受難的,古往今來,一直都是百姓。”
“就拿今日徐璜納妾一事,你們知道我大漢如今的女子幾歲便要出嫁么?”
眾人聞言搖了搖頭,畢竟要么是沒到成婚的年紀,要么是沒那個機會。
陳霽嘆了口氣,直言道:“不足十歲,有些人家,甚至從孩子出生,就要趕忙幫著女娃訂婚論嫁。”
“因為如果不提早將女兒嫁出去,那就會被地主豪右、或是像徐璜這樣的人強納為小妾。”
“甚至即便是訂婚,也還是會被從夫家搶奪,擄掠成奴婢。”
“就是因為如此,我朝早嫁之風盛行。”
“前漢宣帝時,五經博士王吉就曾言:‘世俗嫁嬰太早,未知為人父母之道而有子,是以教化不明,而民多天夭’。”
“如今更甚。”
陳霽說完便不再言語,天陰沉沉的,下起了細雨,風吹過窗欞,似乎是在嗚咽。
鐘繇與鐘瑜叔侄將馬也拴在馬車前面,坐入了車廂。
車廂內的氛圍與外界的天氣一樣,鐘繇與曹操聽了陳霽的話也陷入了沉默,而鐘瑜望向陳霽的眼神,也暗藏驚嘆。
“此等年紀,能細致的觀察朝政的變動并提出自己的見解,當真是早智近妖。”
“更難能可貴的是,他能將目光著眼于平民百姓的嫁娶。”
“難怪老爺子們對你那般注重,甚至不惜特地為你而召集穎川士族商討。”
這一刻,鐘瑜想起了很多回憶,比如潁川陳、荀、鐘、韓四姓的話事人破例的在非特殊日子里聚在一起。
而他們這么做只是為了確定一件事,那就是扶持眼前的陳霽,做下一代潁川士族的領袖。
為此,他的侄子鐘繇被安排與陳霽從小交好。
荀氏八龍之首,號稱“慈明無雙”荀爽的女兒要與陳霽聯姻。
韓氏作為陳霽的母族,自愿為他提供仕途上一切可能的助力。
還有他旁邊的曹操,以及背后的曹氏與夏侯氏等等。
鐘瑜不敢想象,擁有整個潁川士族作為后盾,如此年幼又多智近妖的陳霽。
他未來的成就,究竟會高到什么樣的地步,鐘瑜無法想象.......
直到二十年后,陳霽的位置已經需要他去仰望,他卻仍然無法肯定陳霽的上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