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檣的銀叉輕輕戳破巧克力脆殼,黑醋栗果醬在骨瓷盤上蜿蜒成楓葉的脈絡(luò)。
路明非望著她低垂的睫毛,想起假期她蹲在思源湖邊撿拾銀杏葉的模樣——那時她的指尖還沾著奶茶杯壁的水珠,如今卻優(yōu)雅地捏著米其林的鎏金餐具。
只是帶來的一切不是他。
“主廚說這道甜品叫‘秋日私語’。”他切開鵝肝慕斯,金屬餐刀在盤底刮出細(xì)微聲響,“楓糖層下藏著跳跳糖,咬破的瞬間像踩碎落葉。”
蘇曉檣忽然抬頭,耳垂的銀杏墜子晃出一道弧光:“上周視頻里的羅宋湯好喝嗎?”
路明非的叉子懸在半空,零那固執(zhí)的臉在腦海中閃過。
其實路明非聽出來蘇曉檣在等自己解釋。
“請過她吃飯,她說要報答我,”他舀起一勺南瓜濃湯,“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不懂拒絕,就由著她,說不定之后她想通了就沒了。”
“說不定?”蘇曉檣一挑眉,想說出刻薄的話來揭穿話題,但又怕這段關(guān)系出現(xiàn)裂痕。
“你受傷多久了。”蘇曉檣換了個話題。
路明非松了口氣,“沒多久,上的不是很重。”
“中秋節(jié)的視頻里你就受傷了。”蘇曉檣默默切著牛排,刀叉仿佛是要刺進(jìn)路明非心中的利劍。
“你之前還一直推脫不和我視頻,受傷差不多一個月了吧?”蘇曉檣沒看著路明非,因為她怕心軟。
這段關(guān)系總有一堵墻隔著,不把話說開永遠(yuǎn)得不到解決。
“先吃飯吧。”路明非欲語又止,在蘇曉檣期待的目光中落幕。
……
侍者推來甜品車時,蘇曉檣的餐巾一直若有若無地拂過空蕩的鎖骨。
蘇曉檣來的時候是戴著路明非送的項鏈的,這個時候不可能說不見了。
路明非明白蘇曉檣的意思,但三峽這個大,撈項鏈猶如大海撈針。他摸向西裝內(nèi)袋,藍(lán)絲絨禮盒的棱角硌著胸口的刀傷,縫合線在高級定制襯衫下隱隱發(fā)癢。他只能寄希望于凱撒給的秘密武器可以解決蘇曉檣。
“想起來你送我的那個項鏈,鏈扣松了,怕弄丟,我就沒帶過來。”她指尖劃過脖頸。
其實她把項鏈保護(hù)地很好。
路明非的左手縮回桌下,無名指根部的戒痕有些消隱了。
“想起來我的項鏈的鏈扣也壞了,昨天本來想嘗試修好的。”
“項鏈一直戴著是比較麻煩……”蘇曉檣很難相信有這么巧合,但她更不愿相信路明非弄丟了它。
只要路明非給出合理的解釋,她都會選擇相信,她可以給他充足的時間彌補一時的失誤,但前提是,路明非得對得起她。
只是,路明非忘了一件事。他最看得起蘇曉檣的一點就是她敢愛敢恨,可以豪爽地包下全場無數(shù)次的“爆米花和可樂”。她愛一個人很難,恨愛的那個人更難,但有一件事她可以做的干脆利落……
“路明非!”
蘇曉檣如同脫弦的箭,拍翻了桌上精心準(zhǔn)備的一樣樣菜品,站起來的瞬間左腳高跟鞋鞋跟因受力過重而斷裂,但她毫不在乎地甩開高跟鞋,眼睛直瞪瞪看著路明非。
“我給過你很多機會了,我以為你長大了,結(jié)果你還是個小孩子。”
餐廳玻璃窗蒙著薄霧,霓虹在夜色中暈染成模糊的光斑。
路明非在這一瞬間條件反射似的蜷起了左手無名指,但還是一聲不吭。
玻璃杯里的檸檬水突然泛起漣漪,蘇曉檣將叉子狠狠扎進(jìn)龍蝦殼。
“叮”的金屬碰撞聲讓鄰座就餐的情侶或夫妻側(cè)目,她迎著那些窺探的目光抬高下巴:“這些你都不回答是嗎?那我問你,你中秋的晚上在不在芝加哥?”
“不在。”路明非吱唔了很久才開口。
“你現(xiàn)在承認(rèn)了是嗎?我根本不在意你中秋是不是有空陪我,不想就說不想,我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你千不該萬不該說謊。”
蘇曉檣的哽咽聲仿佛要把路明非的心腔堵塞,說不出的難受在咽喉反復(fù)。
“學(xué)院布置了實踐作業(yè)。我一開始也不知道是在國內(nèi)實踐。”路明非扯出一句話來。
“痛不痛。”
蘇曉檣沒零頭說了這句話,路明非被她這一拐彎給問蒙了,解釋的理由都想好了,卻等來了蘇曉檣的關(guān)心。
“什……”
“你吃這頓飯,摸了好幾次胸口。昨天我都告訴你別整這些沒用的,西裝這么緊身,傷口不會痛嗎!”蘇曉檣不經(jīng)路明非再說一句話,就貼近了扯開路明非的衣領(lǐng),里面的白村衣染上了淺紅色。
蘇曉檣想破口大罵,可先出來的確實哽咽聲。
“我只是想給你一個正式的賠禮,來美國的這段時間……有很多復(fù)雜的事,一時間說不清……”路明非解釋。
“我從來不在乎這些。就像我高中請全班人包場吃‘爆米花和可樂’,他們都多少有點不好意思,只有你傻呵呵大吃特吃。所以每次我請客吃肯德基都有你的份。”蘇曉檣似乎要把這一個月憋在心里的話全部發(fā)泄出來,
“你以為你開著瑪薩拉蒂,穿著高檔西裝,請我吃高檔餐廳我就會高興嗎?瑪薩拉蒂里是陌生女孩的香水味,男士西裝是不合適的尺碼,高檔餐廳也不是你訂的吧?”
看到路明非眼神的躲避,蘇曉檣就知道自己說對了。
“路明非!我不是一個膚淺的人,我不要你做作的道歉,只要道歉是真心的,就是吃路邊攤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高中陪你吃了幾次路邊攤!?口味一般衛(wèi)生不安,但我知道你只能請得起這個,所以我不會推卻。”
“可你今晚做了什么?我給過你很多機會!你知道該怎么回答我的問題,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不長,但我們在一起卻很久了,我懂你,你也懂我,有些事不要揣著明白裝糊涂,因為我不想陪你裝傻子!”
“我……我只是想盡自己所能……我能陪伴你的時間不多……”路明非被蘇曉檣的氣勢壓倒了,回避蘇曉檣動作的時候還扯到了傷口。
“行,寧愿扯到傷口也不愿意直視我嗎?”蘇曉檣拖著崴到的左腳來到路明非身前,把他白襯衫的紐扣一顆顆扣開。
路明非有的是力氣反抗,但他害怕這次推開了蘇曉檣,往后一輩子都不能再擁抱了。
小心翼翼地撕開醫(yī)用繃帶,比想象中嚴(yán)重不知道多少倍的猙獰傷口入侵了蘇曉檣的眼睛,把淚水驚了出來。
那如同裂谷一般明顯的傷口齒狀線幅度鮮明,傷口周遭粉嫩的嶄新肉芽擊潰了蘇曉檣的心里防線,那想裂開的嘴唇一般的傷口讓蘇曉檣心中涌上可以壓到珠穆朗瑪峰的洪水。
三個月前電影院的那一幕在眼前不斷閃過,路明非的臉上仿佛又沾染了數(shù)不清的血漬。眼前寫滿不知所措的小白兔臉龐與那天獅子般猙獰要把獵物撕碎的臉龐來回交錯。
“告訴我。卡塞爾學(xué)院是什么地方?”
那場詭異的面試仿佛有了答案,路明非面試前的“勝券在握”與之后一系列細(xì)節(jié)都在向她證明一件事。
“普通的大學(xué)。”路明非垂下頭去。
他真的不想把蘇曉檣扯進(jìn)來,也不想富山雅史教授來做記憶清除,他要自己和蘇曉檣相處的每一刻都是真實的,他不希望蘇曉檣成為故事最后會死的那個人。
“說話。”蘇曉檣語氣盡可能顯得平淡,卻發(fā)瘋似的從手包里拿出什么東西。
她用甜品刀切開裝著戒指的絲絨盒,刀刃刮擦內(nèi)襯發(fā)出令人牙酸的聲響,割出了里面的銀杏葉戒指。
“我想好了你過來說的全部理由。你還帶著戒指,就由你幫我戴上它,你沒帶著戒指,就由我為你再戴上一次。”
“路明非!我是你的愛人,不是什么阿貓阿狗,你從進(jìn)來眼神就閃躲了無數(shù)次,項鏈去哪了,戒指去哪了,我都沒有直問,可你就是一直躲避躲避躲避……我甚至放下了你和那個不知道關(guān)系的俄羅斯女孩的事。”
路明非總說自己偶爾也是會發(fā)瘋的,但和他一起從高中“吃苦”過來的“鐵哥們”蘇曉檣,也是會發(fā)瘋的。
“你是我拉起來的,你縮在一個角落里發(fā)霉,沒有人關(guān)心你今天做了什么,就連你自己也不知道你今天做了什么,沒有人在乎,你自己也不在乎自己。我明里暗里去拉住你的手很多次,把你拉起來,幫你挺直腰,我證明你有意思,你活著有價值,你可以有面子,你可以在別人眼里光鮮亮麗……”
她說的歇斯底里。
“你如我所愿站起來了。卻擋住了我的目光,你究竟要騙我多少事情?我早知道就把你爛在那里發(fā)霉!你和我沒有交集挺不錯的,正好我不是沒了你活不下去,你沒了我也能過得很好。這樣你不會因為我作踐你自己,我可以在你心里很重要,但不能比你自己還重要!如果我不管你就好了,你不會知道怎樣對一個女生好,不知道什么叫喜歡,會知道錯過,會學(xué)會后悔,然后才會成長。我?guī)湍憔褪且粋€錯誤……”
“不是錯誤!”路明非嘶吼了一聲,眼淚充盈眼眶,轉(zhuǎn)個不停。
“只是你很重要。”
“我沒看出來。”蘇曉檣的話語冷冰冰的,她把銀杏葉戒指塞進(jìn)路明非手中,咬破了他的嘴唇。
“我到現(xiàn)在才知道,我們之間隔的不是一個太平洋,而是一個世界,你的世界,和我的世界,本來是在一起。現(xiàn)在,被你分開了。”
蘇曉檣離開了,路明非記得她站起來的時候左腳崴到腳,走的時候他卻一點沒看出來。
他終于想起來,他最看得起蘇曉檣的一點就是她敢愛敢恨,可以豪爽地包下全場無數(shù)次的“爆米花和可樂”。她愛一個人很難,恨愛的那個人更難,但有一件事她可以做的干脆利落……
那就是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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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諾走進(jìn)ALinea餐廳的時候,路明非還保持那個姿勢,胸口猙獰的傷口暴露出來,酒水從頭頂流過身體,刺激傷口。
他像一只被狗熊擦過屁股的小白兔。
“裝備部把戒指修好了,我想著你可能有用,給你送過來,看來不需要了。”
諾諾看到路明非手心那一模一樣的戒指,收回了目光,環(huán)視一圈也不知道該看哪里。
她最煩這種事了,安慰人什么的,她只會做開著法拉利把人撈出來然后威風(fēng)離去這種長威風(fēng)的事。
“早知道不用撤芬格爾的狗仔隊了,楚子航特地提刀去學(xué)生會,凱撒嚇了一跳,結(jié)果那個面癱只是讓芬格爾別破壞你的約會。”
“明明一切充分,如果你足夠了解她,足夠相信她,還有什么女孩是拿不下的?女孩不是靠一句又一句話可以騙到手的,你要真的讓她喜歡上你,你就是謊話連篇她都會為你相信。”
“還有,零回來了,她不相信學(xué)校的水下作業(yè)組,非要也潛水去找你那個破項鏈,東西是找到了,但是零發(fā)燒很嚴(yán)重。這個傻姑娘還囔囔要帶給你,說很重要。”
諾諾從口袋里拿出有些生銹的半塊校徽項鏈,烈焰紅唇嘖了一聲:“什么品味……”
不知道是說東西還是說人。
“把別人放的比自己還重要,是傻子才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