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蟬鳴裹著潮氣滲入房間,路明非盤腿坐在榻榻米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冰鎮烏龍茶的易拉罐。
零背靠樟子門整理行李,她把防潮盒里的單反相機部件拆開又重組,金屬部件碰撞聲規律得像節拍器。
“源家主安排的行程單。”她突然遞過一張和紙,熏香氣息混著打印機油墨味,“明天上午參觀源氏重工,下午分組活動。”
路明非手一抖,鋁罐表面凝結的水珠砸在“源氏重工”四個字上。
重生前就是在那里,他透過監控屏幕第一次看見穿紅白巫女服的女孩。此刻那棟大廈尚未被龍血染紅,繪梨衣應該還安靜地住在頂層和室。
“能不能……換個地方?”他扯過旅游手冊胡亂翻動,“比如去筑地市場吃壽司?我想在下午分組的時候參觀源氏重工,或者上午分組。下午……”
路明非還沒說完,零從相機包夾層抽出一沓文件:“這是校工部提供的東京地下排水系統圖。”
她抽出其中一頁,泛黃的圖紙邊角標注著【源氏重工地下三層·貨運通道】,“如果組長需要實地考察,建議選擇下午兩點至三點,巡邏間隔11分30秒。”
路明非喉嚨發緊。
她早就準備好了探查源氏重工的計劃?仿佛潛入黑道總部是再尋常不過的郊游計劃。
空調風掀起她鬢角的碎發,燈光把她照得像琉璃人偶。
路明非不止一次覺得零的生活像發條機器。
“萬一我只是想買最新款游戲光碟呢?”他故意把手冊翻到秋葉原地圖。
零從行李箱取出塑封包裝的和服:“需要變裝的話,假發和增高鞋墊在洗衣袋夾層。”
路明非嗆咳著灌下大半罐茶。
“你都不奇怪嗎?”他捏扁空罐,“突然要調查源氏重工,突然改行程……”
零正在調試長焦鏡頭,聞言把取景框對準窗外東京灣:“蛇歧八家沒有安排任何監控人員,誠意十足。”
觀測罷,她才說:“施耐德教授在出發前說過,你是行動組長。”
“所以這些……”他指了指地下排水圖。
“校長說過,環保是卡塞爾學院的社會責任。”零給相機裝上消音快門,語氣平淡得像在讀校規手冊。
路明非蜷起的手指無意識摳著榻榻米縫隙。
他掌握著一切的走向與發生,但不能無人述說。他本以為重來一次會很簡單,會游刃有余,但實際上來一次,區別真的不大。
他本來就不了解前世一切的完整走向,他也不可能一下子成長到能夠安排一切。
零忽然起身拉開冰箱,扔給他一盒草莓大福,包裝紙上印著源氏重工旗下的甜品店logo。
“你有點緊張,吃點甜品吧。”
零說話像是陳述句。
甜膩豆沙在舌尖化開時,蟬鳴聲突兀地靜止了。零關掉嗡嗡作響的老式空調,海風卷著潮濕水汽涌入房間。她解開束發的皮筋,金發流瀉而下時仿佛某種封印解除。
矮幾上,電熱水壺的蒸汽攀上窗玻璃,把東京灣的燈火暈染成模糊的光斑。
這個女孩為一場表面祥和的訪問籌備了多久?從自己暗示她接下那個根本沒有什么人接下的枯燥的東亞海域探索任務。
之前的零還偶爾流露出情緒化的舉動,但現在……
路明非不覺得有人會活得像機器,但現實如此。
他說話時喉嚨都有些發緊:
“零,你準備這些,會不會,嗯…累?”
“不會,”零眼睛都不眨,“做一個有用的人,才能不分開。你是老板安排的人選,你的命令就是老板的命令。你之前沒有對我發號施令過,我不想變成一個沒有用的人。”
她的話很平靜,表情都沒有變化,就仿佛在某一個雪天,她表露了太多情感,面部肌肉都麻痹了。
這位冰山小女王,靜靜地說些話,可是那鏡面般干凈的眼睛,競有淺淺的淚水打轉。
路明非忽然想起來,他和零的相處,真的很奇怪,零總是會擔心他,又保持著莫名其妙的距離,對自己有著什么期許,卻從來不說。
路明非曾經是個衰人,所以他懂這種曾被全世界拋棄的感受。可是,零,就像是一位女王,卡塞爾學院里各種怪胎互相扶持,怎么會被拋棄呢?每個人都是有用的。所以遇到這種感覺,路明非就像看到了頹廢的自己,特別想給一拳。
“零!”路明非摟住零的肩膀,后者微微震顫,表情依舊未變。
“你很有用。”他擠出這句話。
蟬鳴聲忽然變得粘稠。
走廊突然傳來醉醺醺的喧嘩,愷撒和楚子航的腳步聲交錯而過。零起身關窗,仿佛把一切拋在身后。
“好的,我會繼續努力。”
她這樣說。
可是,聲音的冰冷,讓路明非心顫。
“這一點都不好,”他的聲音像是即將爆發的海浪,“你沒有懂我的意思。”
“我覺得……”
“我覺得你有用,不是你做了什么事,而是每個人都是有用的,都在努力地做自己。”路明非打斷零機械式的發言。
“我不太懂,”零低頭校準測距儀,睫毛在臉頰投下細碎的陰翳,“這有些復雜。”
路明非愣住,有一副厚厚的墻,擋在二人中間,要鑿開似乎很難。
“不復雜,我可以教你。或許一時半會說不清,但這不是你的問題,過往皆是浮云,我以前也是廢物,但現在我不是!所以,我會教你的,好嗎?”
路明非的臉穿過零調試的儀器,遮擋了零的整個視野,這一刻,零的眼里只有他——認真的路明非,眼里有獅子的路明非。
他就是這種,只有在受到共鳴時才會發瘋發狠的人。
夜航船的汽笛從港口傳來,蟬聲在某一刻驟然停歇。
“好,都聽你的,之后的行動任務也是,我們一起安排。”
短暫的,徹底的,寂靜之后,零那淺淺的,一句回答,如同那只曾經伸進不見五指的放映廳的手,火紅色的法拉利車燈照亮一切。
路明非望向零那雙映著藍光的瞳孔,那里沒有疑慮也沒有試探,只有一片寂靜的海。重生前他至死都沒能橫渡這片海,此刻卻溺斃于過分澄澈的信任。
“那好,今晚什么都別想了,晚安。”路明非松了一大口氣,淺嘆之后輕聲說。
零仿佛與路明非心有靈犀,在他說完那句話的瞬間,關了房間的頂燈。
夜的漆黑中,只有那雙靚藍的眼瞳。
兩人悉悉索索摸著黑找到了床,一人躺著一邊,背靠著背。
許久,路明非在即將昏睡過去前,聽到了細微的翻轉聲。
是零把臉轉向了路明非的背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