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門不是一個團體組織,更像行業協會性質,要進入并不難,因為根本沒有門檻。
要出來需要金盆洗手,發誓不再從事這一行。
如果要在這行混,有個名頭以免互相之間撈過界傷和氣。
兩人走進百花潭公園露天茶樓。
榮門的小嘍啰很容易辨認。
他們不管在哪兒,都不會拿正眼看人,也不會與誰對視。
小眼神兒亂飄,落點都是別人的包或衣兜。
右手一般不會露出來,要么插在兜里,要么拿張報紙遮擋。
很快發現一個符合這個特征的瘦小身影。
李川對范不器低聲道:“我不方便出面,等會兒把這小子吊過來。”
叫了茶,李川掏出一摞法幣零錢付賬。
沒多會兒,瘦小子像是漫不經心路過,報紙遮住的右手,迅速伸進掛在凳子上的衣兜。
兜里有一摞法幣,先前看到那個剛坐下的年輕人將錢放進兜里。
范不器似乎也是恰好路過,緊緊抓住小毛賊正要縮回來的右手。
跟著低聲警告:“兄弟,好久沒見,坐一會兒唄...”
然后將瘦小子直接按在李川旁邊的竹椅上。
無論這家伙的手怎么用力掙扎,壓住他的那條手臂卻紋絲不動。
被抓住的右手也沒辦法扯出來。
“爺,我認栽...”瘦小子哭喪著臉,他以為遇到了警局便衣。
“自己人,你叫什么名字?”范不器在瘦子耳邊笑道,說完松開了手。
“哥,你嚇死我了...”瘦小子終于縮回手,既然對方是自己人,衣兜里的錢自然不能再順出來,有點遺憾。
“找你有點事兒...”范不器將刻有復雜花紋的銀戒放在桌上:“這個認識吧?”
“見過圖,是重慶范爺的信物!”瘦小子瞪大眼:“聽說范爺已經死了,你們是什么人?”
聽這小子提到范爺,李川暗自嘆了口氣,還好,榮門的這些小輩見識還行,知道的消息也不少。
“帶我們去見羅九爺,有重要的事找他...”
“你們...是局子里的人?”瘦小子立即警惕。
“我姓范,范大鵬是我老漢!”范不器按李川教他的說法直接表明身份。
“范師兄?”瘦小子來了勁:“你找九爺什么事兒?”
“見了羅九爺你就知道了。”范不器加重了語氣。
十多分鐘后,三人轉進一條小巷子。
在小巷子盡頭了一個彎,前方出現一個院子。
小巷子兩邊都是低矮的土坯墻,從窗口透出光線,倒不至于黑到伸手不見五指。
視線透過一片竹籬笆,院里的情景即使在夜里一覽無余。
推開沒有上栓的竹子夾成的院門。
三合院全是土坯房,與旁邊的院子沒有多少區別。
院子里種著一叢剛竹,在夜風中搖曳。
地面有比較新的進入腳印…
男性,身高應該在一米六左右,走路八字步右腿瘸。
判斷并不難,身高與腳印成比例,不到四十公分的腳印,對照的就是一米六身高,外八字右腳印后跟部分有些虛,而且右腳印旁邊有一個很深的拐杖印,
“到嘍!”瘦小子很高興,腳步輕快跟著大聲嚷嚷:“爹,重慶范叔的后人來拜碼頭...”
屋里出來一個拄著拐的老人,花白頭發亂蓬蓬,瞪著跟在小徒弟身后范不器與李川。
榮門規矩拜師后得喊爹,還得改師父的姓,師父,亦師亦父。
所以瘦小子才會這么叫。
羅九爺看到左邊那個年輕人第一眼,就已經肯定他是老范的兒子,因為跟老范長得太像,幾乎一個模子印出來的,根本不用他證明身份。
難道這就是蓉城扛把子羅九爺?
李川看著出來的老人,有些無法相信,這家伙像是隨時都會能咽氣的模樣!
“爹,你今天吃藥了沒有?”
瘦小子的這一聲問候,喊得并沒有多親熱,甚至還帶著一絲憤怒。
別的人也許不明白原因,但是李川知道。
這老家伙抽大煙,以至于身子骨垮了
瘦小子偷錢也許是給羅九爺買大煙。
羅九爺聲音有些微弱,斷斷續續:“吃了…你帶回來的...這兩位是?”
“這位是范不器范大哥,這位是李似塵...”
“橫掃千軍如卷席,震懾敵軍似微塵!”羅九爺念完兩名詩,目光忽然變得犀利:“你跟范大鵬什么關系?”
榮門還是有些底子!李川拱手,右手翹起大拇指:“青紅是一家,江南一柱香...”
羅九爺愣了一下,趕緊丟掉拐杖拱手施禮:“傳說有人一統長江以南的榮門,沒想到舵爺竟然到了西南偏隅,川省分舵羅精忠拜見李舵爺!”
李川搖頭:“舵爺是我大師兄,大師兄已經過世,我只是臨時接掌...”
兩人同時伸出雙手。
李川忽然發現,羅九爺的兩只手都沒有食指和中指,根部只有一個疤。
李川有些吃驚,羅精忠顯然是失手后被人砍掉了。
絲毫沒有忌諱,與羅九爺的手盤在一起。
開始纏斗,雙方都在小范圍內活動,有點類似太極推手尋根問底的意思。
榮門規矩,同為爺字輩初次見面都會暗自較勁。
對方少了四根指頭,但手上傳來的力量卻著實不小。
李川知道他只是在試探,既然已經出手,就沒必要再藏著掖著!
對方手上的力道與速度都在不斷加強,李川看著羅九爺,面色平靜。
瘦小子在旁邊垂手看著,一言不發。
砰...
雙方拳掌擊,發出沉悶的聲響。
好一會兒后,后退了兩步的羅九爺眼角微縮:“十二路擒拿手,你是天下第一手孫活猴的徒弟?”
李川搖搖頭:“我學得比較雜...”
羅九爺看向瘦小子:“良子,別什么人都往家里帶...”
他并不是懷疑李川,而是怪李川不肯承認師門!
李川笑道:“九爺勿怪,我與活猴并沒有過拜師禮,只不過跟老爺子有緣,所以他才將十二手擒拿傳授給我……”
說完眼睛一眨不眨看著羅九爺,羅九爺同樣直勾勾地盯著李川。
李川知道羅九爺仍然懷疑,江湖宗師不磕頭認爹,沒人會把壓箱底絕活傳給外人!
站在旁邊瘦小子忽然開口:“臭老九,你不是成天說手上功夫你天下第二七,河北孫?堂第一,怎么,今天吃癟了?”
羅九爺眼里有了一絲笑意,長長嘆了口氣,“自古英雄出少年,這江湖更是如此!長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
羅九爺跟李川再次對視。
眼神不再犀利。
羅九爺將茶杯推到李川面前:“想知道什么?”
“我需要在蓉城找幾個人出來...”李川有些恍惚,他忽然覺得來找羅九爺,也許是個錯誤。
小鬼子幾十年前已經安排人進入蓉城,川省戰亂多年,人口流動非常大,要將他們揪出來,談何容易。
對這位老賊王的能力倒沒有懷疑。
“找人?”羅九爺點頭:“哪一方的人?”
“日本人!不知道九爺有沒有這方面的渠道。”
“什么樣的日本人?”羅九爺眼神變得古怪。
“你知道川省的日本人?”李川愣了一下,以前在成都上學的時候,對社會各方面了解得太少。
九爺面上恢復平靜:“別的不敢吹,但要在蓉城甚至川省找幾個日本人出來,還是沒有多大問題...”
“我要找的不是普通日本商人,而是日本人間諜。”
“呵呵,雖然你是舵爺,但是皇帝也不差餓兵...按規矩...”
李川點頭,從兜里掏出一張存單:“這是一千大洋...”
羅九爺伸手示意瘦小子接存單,然后才開口:“屋里坐,慢慢說...”
羅九爺實際年齡應該只有五十出頭歲,等瘦小子給倒上茶后,慢慢開始講述。
“這事啊,說來話長啊...”
羅九爺慢慢回憶往事,娓娓道來:“日本人早在唐宋時期已經進入中囯,在我們強大的時候俯道稱臣,在每個朝代快結束時又過來劫掠。
以至于在明末時大批倭寇在沿海一帶搶劫,到大清入主中原后,為了震懾這些倭人,派兵進入朝.鮮并彈壓倭人。
再后來清庭漸漸腐敗,而倭人反而慢慢強大,甲午年更是拼盡全力賭囯運與清軍開海戰并大敗清軍,倭人從此與列強一道不斷用堅船利炮逼晚清簽合約賠錢割地,清庭的大門也被打開,列強在沿海,沿江大城通商建衙(領事館),大量日本人隨之涌入。
再后來,鬼子浪人、商人、學生各種考察隊不斷進入四川...說什么來旅游,搞什么東亞.共榮對搞西方白皮,他們暗中調查地形,了解各縣甚至鄉鎮軍經政情況...”
李川越聽越是驚心:“你的意思是,進入四川的日本間諜很多?”
羅九爺沒有回答李川的問題:“明末清初張獻忠在四川大開殺戒,導致赤地千里,百姓人口銳減到十多萬全部逃進山里,百里空城,千里無人煙,再后來,滿清從湖廣移民到川省,人口緩慢增長。
兩百余年的時間后,終于從十幾萬人增長到現在的八千余萬父老鄉親...”
李川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川省人實際上大部分都是從湖廣移民過來的。”
“你能懂更好,人挪活,樹挪死,那個年頭能移民出來的人,走了幾千里的路,他們的祖輩不再是井底之蛙,多少有些見識,同鄉之間抱團求活,各地都編練民團應付匪患,用了兩百年時間總算慢慢穩定下來,但這種宗族不像宗族的抱團底層百姓團練,也給后來清亡之后軍閥混戰埋下隱患....”
“具體來了多少日本人,誰也說不清,很多人來了又走了...進入川省的日本人數量相對其他省要少得多,但幾百上千總還是有的...而且一部分留在蓉城的日本人,有的甚至娶妻生子,還有人的后代慢慢進入衙門,所以你要說誰是間諜,這個真不好分辨...”
“鬼子侵占北三省,間諜會給鬼子通風報信...但是普通人日本人卻又未必有那個心思...”
李川忽然開口:“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民族認同感是無法徹底消除。”
羅九爺笑了笑:“這些涉及到文化同化的問題,我只是個賊頭,不是社會學家。”
李川點頭:“好吧,我想我應該明白你的意思。”
羅九爺喝了一口茶:“如今仍然跟日本囯內聯系的,主要是那些經商的日本人以及你說的那些受過訓的間諜。”
“能將他們找出來嗎?”
“雖然我們榮門只是下九流,但是早在陳近南總舵主在川康省雅安招集各分堂祖師爺議事時,也有幸參加,總舵主為各分堂還定了調子:反清復明,外驅韃虜。”
“也就是說,榮門一直在關注省內日本人情況?”
“呵呵,小鬼子就是反復小人,這些年各堂口暗中趕走的、弄死的沒有一百至少也有八十。”
“請受小子一拜。”
“都是自家人,沒必要如此,不過呢現在日本人隱藏得越來越深,我們也將他們中的一些人招攬了過來。”羅九爺擺手:“他們經過了這么些年經營,對川省的各行各業軍經政各方面早已了如指掌。”
李川大至明白羅九爺的意思:“你是說對付他們并沒有多少用處?”
“如果是平日也許用處不大,但在戰時,還是有些用處,帶個路搞點破壞還是會做...”說到這里抬著看著李川:“有消息說,鬼子外務省間諜從上海調了兩個行動組來蓉城,后來又去了川南,但卻失蹤了,我想,舵爺這次過來,應該跟他們有關系吧?”
“我到蓉城也就十天不到,”李川直接搖頭:“聽說是禮賢公出手...”
“既然你這么說,那兩位請回吧。”
李川沒有走:“我需要在川的日本人名單!”
“你這就有點強人所難了....”羅九爺搖頭:“榮門雖然打探消息的能力還行,但是并沒有專門作記錄,不過全省各警局都有歷年的戶籍登記,要全部查出來,你這一千大洋遠遠不夠...”
“你需要多少?”
“錢我可以自己想辦法,但是...我有一個要求。”
“你說。”
“我年齡大了,早些年又抽大煙,估計也活不了多久,小良是個孤兒,我一身本事都傳給了他,這些年世道變化得越來越快,我們好些個老哥們都覺得我們已經跟不上節奏。”
李川靜靜聽著沒有說話。
“所以,我想拜托你能帶小良走上正道。”羅九爺是聰明人,以李似塵師兄弟一統長江以南的榮門,絕對比在西南這種小地方窩上一輩子當井底之蛙要強。
李川自然也明白羅九爺的意思:“世道確實在變,榮門也要發展進步,你要是有心,讓榮門年輕一輩都上學!”
“不瞞你說,我這糟老頭子的話,下邊的那些叔、哥一輩的還真不愿意聽。”
“這事你別跟我說,我的話也不一定好使...”
“說得也是啊,他們覺得能過活,活得還行已經不錯,注定會被時代淘汰啊。”老爺子活得通透,看世事明察秋毫。
李川給羅九爺送了一頂高帽子:“總還是有人愿意接受改變...”
“嘿嘿,我羅九爺從晚清混到現在,一直在亂世中打拼,見的事多了去,那些愿意改變的人,死得快的也正是他們...這是改變的代價。”
“但是活得最有尊嚴的,也還是他們!”
“你跟我一個賊娃子說尊嚴,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你...”羅九爺爽朗大笑。
“你在戒煙?”
“哎,都是年輕的時候染上的惡習,現在還想多活幾年,這把老骨頭看看有沒有機會親手殺一兩個鬼子...”羅九爺目光如鷹隼般看向李川。
“你呆在成都,這個夢想可能很難實現,如果你去上海的話,我看沒問題...”李川拋出橄欖枝。
“我也想去上海,祭拜一下前舵爺!”羅九爺說完,轉頭看向范不器:“知道我為什么要將你送進局子嗎?”
范不器額頭上滲出汗水:“是晚輩魯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