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后。
李川坐在四川大學東大門外錦江河邊。
兩眼看著從九眼橋洞往下游流淌的河水出神。
思緒萬千,跟著大師兄在上海參加的大大小小鋤奸行動無數次。
往事在腦海一幕幕閃過。
始終想不通,國共雙方已經通電合作抗日,那些卑鄙的復興社特務仍然會動手。
“為了我們的理想!快走!”大師兄在爆炸前喊出的最后一句話,讓冰封的心再次慢慢燃燒起來。
回憶與清醒在時光中不斷交錯。
慢慢回到清醒狀態,卻是因為腹中饑餓。
從草叢站起身,活動著有些僵硬的身體。
此時,一輛雪佛蘭轎車剛好駛出大學校門。
后排座上,年輕漂亮的姑娘隨意往車窗外一瞥。
正巧看到在草叢中活動完身體的李川。
看起來頗為滄桑的年輕側臉,也許是因為陽光太毒,額頭上還淌著汗水。
他在河邊應該呆了很長時間,手上沒有魚桿,所以不大可能是在釣魚。
他抬起手背似乎在擦眼睛,也許是剛哭過,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
這個年輕人一定是遇到了人生中過不去的坎。
但他依然堅強的活著。
女孩感覺自己的心似乎被敲打了一下。
“小微啊,你發啥子呆?”坐在女孩身旁的漂亮姑娘出聲詢問。
“姐,河邊那個年輕人,我猜應該不是學生。”叫小微的女孩漫不經心解釋了一句。
再次回頭看向草叢中的年輕人,卻發現那人不見了蹤影。
“會不會想不開跳河自盡了?”女孩在心里想。
“還是回來好,國外條件雖然好,但卻不是自己的家…”姐姐低聲勸說:“這次回來,就別出去了!”
李川從汽車后跑進校門,坐在學校荷花池旁邊,八年的時間過去,學校卻并沒有太大的改變。
蓮葉間的湖水倒映出他的面容,胡子拉茬下的那張臉似乎了無生氣。
李川苦笑了一聲,自己帶領的行動小組只有自己活下來。
現在就算重新聯系上組織,首先要面對的將是無休止的審查。
一個組全部犧牲,自己甚至有可能被當成叛徒秘密處決。
他已經厭倦了一切,得把大師兄骨灰帶回去交給觀主師傅。
半個小時后,李川來到蓉城有名的青羊宮附近,旁邊的雙仙庵是大師兄從小長大的地方。
盛夏悶熱,道觀外的公路上行人寥寥。
忽然,幾個黑衣人從大門里出來,押著一個反剪胳膊的年輕道士。
年輕道士應該是受了傷,不斷掙扎:”放開我,你們要干什么?“
“私通紅黨殺害偵輯隊員,真以為穿上道袍躲進道觀就找不到你了?”一個黑衣人獰笑著掏出手槍,對準道士腦門大聲吆喝:“就地槍決!”
砰...
槍響。
年輕道士歪倒在地,鮮血從后腦勺流出,在地上緩緩攤開。
槍聲將距離大門不到五十米的李川震驚到了。
黑衣人轉頭看著街對面目瞪口呆的年輕人,咧開嘴一笑,張開滿嘴大黃牙對蓬頭垢面的李川吹了個口哨...
光天化日之下公然開槍?
不抓回去審問捋一捋上線下線?
道觀內院,大門后站著一個彎著腰的老道士,滿頭大汗面色緊張。
透過大門,李川看著熟悉的觀主憔悴臉龐,此刻,他很想跑過去,告訴師傅,徒兒回來了。
十來個不入流的偵輯隊員,他有十足把握下三分鐘之內,保證自己毫發無傷的情況將他們全部弄死。
現在不能這么做,叛徒很可能知道大師兄的身份并交待給特務...這樣會給道觀帶來更大災難。
十七歲大學少年班畢業后外出執行秘密任務,形象早已大變,師傅應該認不出自己模樣。
劉觀主站在大門內,眼睜睜看著徒弟被槍殺在面前,他卻對此無能為力。
直到身后傳來道侶顫抖的聲音:“老劉,這都是命啊。”
“嗯…”劉觀主應了一聲,等到門外黑衣人大搖大擺離開后,快步走出大門,顧不得血污將地上年輕道士尸體抱進門。
地上留下一攤漸漸變深的血跡,蒼蠅開始在那攤血跡的上空飛舞。
好一會兒后,一個婦人端出一盆水從大門里出來,將門外土公路上的血跡沖散。
蒼蠅轟然散開,很快又再次聚集在水漬上空盤旋...
婦人似乎注意到街對面的樹蔭下似乎有個人影,由于眼神不大好,看不清楚。
也許,是看熱鬧的街坊。
也沒有當回事,轉身蹣跚走回院子。
道觀還是受了牽連!
李川努力控制著憤怒情緒,挪動腳步繼續往西走。
遠處還有幾個黑衣人在監視,再不走可能成為黑衣人眼中的嫌疑分子。
不能奔跑,更不能什么都不做...
裝作受驚的路人,慢慢往西走。
將那幾個黑衣人長相外貌特征刻進腦子里!
一個月內,這十幾個反動派全都得死!
玉皇大帝都救不了他們!
下定決心后開始謀劃細節。
道觀不能去,現在處于無家可歸狀態。
身上攜帶的美籍護照有風險,得換換...
對他來說,做一張足以亂真的戶籍證輕而易舉。
轉入小巷,找到一家比較大的雜貨店,買了些紙筆印油。
然后打算找一家旅舍落腳。
忽然又覺得不妥,這里不是上海灘租界,偵輯隊對住在旅舍的人查得特別嚴。
繞著青羊宮四周的小巷轉圈,在東邊的百花東巷口看到一家招牌上打著古藺郎酒坊的店鋪,半開的豎木板門上貼著一張轉讓告示。
李川左右觀察了會,沒有發現異常,走進店門半開酒坊鋪子。
雙門臉店堂挺寬敞,左右靠墻處各擺著一排近人高的酒缸,正面靠墻木架子上擺滿了小酒罐,酒缸、酒罐上菱貼著寫有一個郎字的紅紙。
想來,酒的名字應該叫郎酒。
店鋪中間擺著一張桌子,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左手在算盤上撥弄得嘩啦響,右手握毛筆正在記賬。
“不好意思,本號掌柜不在,暫時不佘酒。”小姑娘抬頭撇了蓬頭垢面的李川一眼。
“你這家酒坊要轉讓?”李川問。
“你要盤鋪子?”小姑娘眼前一亮。
李川在桌子對面的長木凳坐下,與小姑娘對視:“轉讓費多少?”
小姑娘身前的白色褂子平坦幾乎沒有起伏,顯然,發育有點兒滯后。
“呃,如果你能接手的話,只需要將這些酒缸及罐子里的酒錢付了就行,可以不收轉讓費。”小姑娘說話的時候語氣平靜,卻沒有報價。
看眼前落魄年輕人就不像有錢人。
“郞酒?沒聽說過呢,口感如何?”李川順口問。
挑刺兒?小姑娘愣了一下,遇到叫花幫了?
這些人壞得很,要是不滿足他們的要求,他們晚上會到店門前拉屎尿甚至順門板縫往屋里灌糞水。
想了想站起來,到角落里的小木幾上取了一個木盤及七個酒杯。
然后到大酒缸里用小酒提往杯子里裝酒。
李川臉色開始凝重,小姑娘打酒、倒酒動作除了麻利還有一種沉穩。
絕對是個練家子。
經歷無數風風雨雨,一眼看出這小姑娘練的不是普通三角貓功夫。
蓉城五十萬人口中,練武之人過半!
盛世窮文富武,亂世舉世皆武。
習慣性不動聲色觀察,暗自分析。
很快,小木盤中七個酒杯都裝上了從不同酒缸中打出來的白酒。
木盤直接砸在李川面前柜臺上梆梆作響。
酒味兒入鼻。
李川沒在意小姑娘的惡劣態度,順手端起一只酒杯,放到鼻下輕嗅,醇香濃郁。
深呼吸一口氣,慢慢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精刺激著味蕾口腔中,醇厚。
哈出一口酒氣后笑了笑:“好酒...53度?“
小姑娘眼中透出一股驚異:”沒錯!“
連續品完剩下的六杯,一杯比一杯更辣。
李川放下酒杯,看著小姑娘:“你算算,店里的這些貨值多少錢?”
小姑娘猶豫了一下,再次看了一下李川的衣服,只是很久沒洗顯得臟,質地似乎并不差。
抱著死馬當成活馬醫的想法,眼看著帳本手撥算盤珠子嘴吆喝:“大酒缸十八個,除掉賣掉的,第一缸剩下大概一百五十斤...第二缸剩下...總共兩千四百五十六斤半...柜臺上大壇五斤裝二十,小壇兩斤裝二十,一斤裝二十,共計一百六十斤,后院還有一千二百多斤高度酒與低度酒都按最低價算,抹掉零頭算三千八百斤,按市價六角打七折算四角每斤,合計一千五百二十大洋...“
“一千五百大洋?”李川愣了一下,打半天算盤,你直接說一千五百二十塊大洋不行么?
摸摸口袋,只剩下幾十塊大洋。
小姑娘覺察到李川的窘樣,頭發亂蓬蓬的,一臉的胡茬子,要多落魄有多落魄。
“你走吧,別打擾我盤帳。”小姑娘語氣平靜,這兩天來問盤鋪子的人很多,不在乎再多失望這一次。
幾杯酒當成喂了狗...
“定金有點少,能接受不?”李川從兜里排出十塊大洋:“我再找人湊一湊...”
“你真要盤鋪子?”小姑娘眼前一亮,眼神落在十塊大洋上迅速變得暗淡,她不大相信這個落魄的年輕人能拿出一千多大洋。
李川知道白酒本身并不貴,但從瀘州把酒送到蓉城,沿途關卡林立,需要交納不菲的捐、稅。
組織看不到的地方,搞錢并不難。
兩人說話這會兒,從巷子里走過來一群年輕武師。
“鄧西施,給哥哥們拿兩壇五斤裝的六十度五年陳釀。”為首的武師笑著說,囯人喜歡稱長得好看的小販為西施,李川聽出小姑娘姓鄧。
“八塊錢。”小姑娘起身到后院提著兩壇酒出來。
付了錢,武師們打趣了幾聲,提著酒走了。
小姑娘做完這筆生意,在帳本上記下后,看向李川:“到你湊到錢酒坊轉讓的時候,這段時間賣出的酒錢歸你...”
小姑娘說完有些猶豫,她仍然覺得李川不是能拿得出一千五百大洋的人,補充了一句:“如果你在三天之內不來,到時候定金也可以退你...”
小姑娘的心腸怪好的,如果拿不出錢,也沒想過貪自己的定金。
李川正準備離開去搞錢,店外又走進來一拔人。
黑衣黑褲黑帽子黑眼鏡...也許應該叫墨鏡。
領頭的那位馬臉對李川直接無視,看著小姑娘:“小清啊,錢準備好了沒有?”
“店鋪還沒有轉出去,你看能不能再寬限幾日?”小姑娘眼神變得暗淡。
“呵呵,我可以等啊,不過呢,你那在牢里的哥哥可不見得能等得起哦。”馬臉漢子搖頭晃腦:“要是警局宣了判,到時候你找誰都沒轍!”
李川站在旁邊聽兩人對話,作為行動隊副組長,自然也擅長情報分析。
從兩人短短幾句對話間,李川已弄明白,小姑娘應該叫鄧清或者鄧什么清,她的哥哥犯事被警局抓了。
急需要一筆錢找眼前的馬臉疏通關系,這筆錢的數目應該在一千五塊左右。
一千五百塊不是個小數目。
這年頭普通伙計一個月才兩塊大洋,省府雇員工資也不過八元左右,當然,也有高工資的,比如大學頂級教授周樹人,一個月也就三四百塊...
馬臉笑了笑:“我家還缺個三姨太,要是你愿意給我當個妾室的話,這酒坊我可以盤下來送給你,你繼續當老板娘...”
“你...欺侮人...”小姑娘捏緊了拳頭,卻并沒有像尋常小姑娘那樣眼中含淚。
“呵呵,這年頭啊,你這酒雖然好喝,但沒有知名度,可不大好賣哦...”馬臉奸笑一聲:“至于轉讓,估計更難...”
馬臉身后的跟班甲壞笑:“你想啊,跟了五哥,既能救出你哥哥,酒坊也仍然是你的,多好的事兒...”
跟班乙:“你嫁給五哥,就靠上五哥這棵大樹,從此以后在西門南門橫著走都沒問題...你還考慮個啥?”
“你好好考慮考慮,最多再給你三天時間...”馬臉說完這些話,揮手對跟著小弟們招手:“走!”
說完,一群人揚長而去。
大街恢復寧靜。
從幾人對話中,李川已經確定,那個馬臉。
肯定是他布局讓偵緝隊、警隊抓鄧婉清哥哥。
對這種動不動讓人家破人亡的下三濫,李川沒有打算心手軟慈。
直接讓他出意外消失,以永絕后患。
要找到他們并不難。
作為袍哥兄弟社會人,必須消息靈通,到茶館相互傳遞消息是袍哥人家每天必做的事。
如果能混到劉三爺的地位,情況又不同,自然有手下將消息匯總后報給他。
所以,袍哥們看似不出門,卻能知天下事!
百花潭茶館熱鬧非凡。
李川很快找到坐在水池子邊的馬臉以及他手下的幾兄弟。
要布局殺一個混混,對李川來說根本沒有任何難度。
直到天黑盡,馬臉站起來,帶著幾個手下準備找地方吃晚飯。
李川站了起來。
瞅準時機,將一條凳子從桌子底下踹向走在馬臉旁邊的黑衣人膝蓋處。
黑衣人就像是主動將膝蓋撞上凳子。
跟著身體一歪,手下意識想要找地方撐住。
放在桌子的三個呈品字形的茶杯,李川剛添加了滾燙的開水。
黑衣漢子探岀的手正好按在茶杯里...
趕緊起身,卻沒想到那桌子似乎跟著他的身體移動了十來公分。
明明是向內倒,身體卻偏偏往外撞,將下意識準備拉住跌倒同伴的馬臉直接給撞進了旁邊的百花潭水池里....
“不長眼的,燙死我了...”幾乎同時,李川趁亂跳腳破口大罵,沒人注意到他的手似乎往馬臉那邊伸了一下后迅速縮回。
馬臉一眾小弟非但沒有上去將馬臉拉上來,反而在旁邊哈哈大笑...
因為,他們知道馬臉哥會游泳哩...
好一會兒后,卻發現跌進水里的馬臉原本應該撲騰破口大罵,卻沒有聽罵聲,甚至連落水后掙扎的撲通聲都沒有…
就那樣背朝天靜靜的浮在水面。
李川趁機收起手中的十余公分長漆黑的鋼針。
他相信,以蓉城警隊的尸檢水平,絕對不可能查出自己在馬臉頸椎第二節間隙處刺了一下。
等一眾人發現不對勁手忙腳亂將馬臉從水里撈出來壓胸拍背倒水時。
李川已經消失在黑暗中。
無人的黑暗角落里,一雙貓頭鷹般眼睛盯著李川離開的背影,沒多久,貓頭鷹眼起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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