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
那年三月,父親的遺體告別儀式上,我當(dāng)著眾多親人、朋友的面前,平靜,緩緩又沉重的,念出了那段悼詞。
父親走后,小弟來找我商量。他懇請我,同意他為舅舅,寫那天的悼詞。我心里明白,小弟一直以來受到父親的不少關(guān)照,他對父親的感激與尊敬與他人又有所不同。我同意了他的請求。
父親走后,我不哭,只是淌眼淚。眼淚從眼眶里泛出來,這種孤獨(dú)與深處的悲傷,很快被我也收了起來。因為我好像,再也找不到一個人,能和我一起去聊聊他。
【平安的期待】
對父親的愛,是在外婆家長住的那段日子,太久見不到父親,沒經(jīng)過大人同意,自己從家里跑出來(那時候我還沒上小學(xué))。
我從外婆家的豐富路一路走到新街口現(xiàn)在大洋百貨后面那條街。中間還過了一條大馬路。門衛(wèi)爺爺領(lǐng)我去父親辦公室的時候,他又驚又喜。他問我怎么來的,當(dāng)知道我一個人走來的,他很生氣。我安慰父親說,我會過馬路的,我在家里就想好了,“左邊來汽車,我就站在人群的最右邊;右邊來汽車,我就站在人群的最左邊。”
當(dāng)父親有段日子喝酒又歸家很晚時,我也不睡覺。我就一個人,站在我家里大門那一處,聽外面的動靜。
那時候,我可以區(qū)分我們這個單元樓里其他所有人和父親的鈴鐺聲、車轱轆聲、剎車聲。
有時,到了很晚,他還沒回來。我就會開始祈禱。通常我站在我家大門左手邊衛(wèi)生間門口的吊燈下。我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心里中不斷的默念“請保佑我的父親,此次一定要安全回來,如果他遇到了任何危險,我愿意用自己兩年的生命去換取他這一次的平安。有時候太晚了,父親還沒到家,第二次的祈禱中就改成三年。
父親有個黑色長方形的拉鏈洗漱包,在他出遠(yuǎn)門時,我會偷偷的,在包里塞上一張被我擰成麻花狀的小紙條。紙條里我寫著“一帆風(fēng)順”(那時候特別流行這幾個字的豎版畫寫方式),這四個字里,是我對父親每一次安全回來的期望。
【背對背的一下午】
我小時候,父親常出差。我們單獨(dú)生活的那段日子里,他不得不把我放在親戚家去照顧。
有一次,我住姑媽家里,我大哥逃出去玩,把我一個人反鎖在了家里。那次正好父親提前回來了。
姑媽家在小區(qū)里的一樓,我打不開門時,父親先是走到姑媽家,洗手間的窗戶外,嘗試教我換一個方法去開門。還是打不開時,他也不著急,安慰我說咱兩人坐到門口去,靠著門說說話吧。
那一整個下午,我們背靠背,你一句我一句,一直到天黑。
【送別】
2008年,我決定再次回到蘇州去工作,父親堅持來送我。
人群擁擠在通往站臺的地下道里。爸爸讓我跟在他身后,他手里提著那只,我的大行李箱,還不斷的回頭顧我。
父親一直把我的行李送上車廂,又放上了行李架,挪來挪去,才確認(rèn)了一個位置。我擔(dān)心著列車停站時間太短,不斷的催促他趕緊下車。
回到站臺上,他不走,一會望望遠(yuǎn)處,一會看看我的位置,時而他蹙眉,看向我時,他又始終微笑。這一路,父親不斷叮囑我說,不要管任何人任何事,你想回來就回來。
列車開動,我離家越來越遠(yuǎn),離父親也越來越遠(yuǎn)時,我的眼淚,才落了下來。
那時,我甚至覺得,離開,是對他的一種保護(hù),是我能給出的愛,我是多么的幼稚!
【臨別】
父親去世前,我和他在醫(yī)院里一起住了兩個多月。每天我常是睡在過道里,那些化療的腫瘤患者的臨時病床上,或是父親病房前門口的地上。
護(hù)士不忍,總是來勸我好好休息。那時,即便母親請了一個護(hù)工24小時陪護(hù),我依舊不放心離開醫(yī)院半步,包括吃飯。我一直吃泡面,我怕我離開了半步,回來時,就再也看不到父親了。
父親臨終前,突然有一日精神起來。他不再大聲呼氣。他摘下氧氣管,坐起身來。前幾日里,他還會突然的瞪大眼珠,抓住我的手,讓我看天花板上的“老鼠”。
那天,他讓我遞給他剃須刀,他為自己刮了胡子。他還說想要吃糖,我又讓哥哥們?nèi)ベI糖。那一天,我和他聊很多,聊到小時,聊我曾經(jīng)逃學(xué)一個星期!但是到現(xiàn)在,這件事其實(shí)他和老師都沒發(fā)現(xiàn)過。
【告別】
在病床前,我一次次告訴父親我很愛他。
我知道,我需要告別。
父親走的那天下午,剛開始,他的眼神定在了一處,接著是呼吸越來越弱。我才知道人走的時候,即便有心跳,也沒有意識了,是存在的。
我一遍遍的,用雙手伸進(jìn)被子里,去搓父親冰涼的雙腳。我也不知道,他是否能感覺得到了。
父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