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沉默凍結了屋子整整一個月。陳琬彥與應玄冥形同陌路,只有門縫下的微光證明彼此的存在。
窗外,那場始于本城的陰雨,已演變成席卷全球的極端氣候事件。
新聞里充斥著混亂與絕望,世界仿佛在滑向失控。
一種災難性的沉重感,壓得陳琬彥喘不過氣。
這天,異常發生了。
當陳琬彥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門口,習慣性地掏出鑰匙時,一股濃郁的、溫暖的香氣猝不及防地擁抱了她——新鮮食材精心烹飪后的復合交響:肉汁的醇厚、蔬菜的清甜、香料的芬芳……這久違的生活氣息,像暖流沖擊著她凍僵的感官。
她推開門,愣住了。
玄關昏暗,但客廳深處流淌著柔和夢幻的光芒。
暖黃色的小彩燈帶如揉碎的星屑,蜿蜒在通道、門框、家具角落,霸道地驅散陰冷與死寂,勾勒出一個與外界災難圖景截然相反的童話避難所。空氣里殘留著彩帶展開的微弱氣息。
陳琬彥屏息走向餐廳。
餐廳的景象讓她失語。
餐桌化身夢幻祭壇:潔白蕾絲桌布垂著流蘇,中央玻璃花瓶里,嬌艷的紅玫瑰熱烈綻放。兩側白色蠟燭安靜燃燒,燭火將光影虔誠投射在光潔的骨瓷餐盤、锃亮的銀質餐具上。
桌上琳瑯滿目:琥珀色的糖醋排骨、點綴翠綠蔥絲的蒸鱸魚、油亮的蠔油生菜、氤氳熱氣的金黃玉米排骨湯……每一道都訴說著烹制者的心血。香氣與燭香纏綿,釀造出醉人的誘惑。
她的目光定格在餐桌盡頭——應玄冥。他穿著嶄新、熨帖的白襯衫,袖口挽起,露出清瘦手腕。
一個月未見,燭光下他的側臉線條更顯冷峻,卻籠罩著奇異的、近乎虔誠的專注。他正極輕、極穩地擺放最后一盤菜,如同進行神圣儀式。
只有燭火的“噼啪”和他衣料的窸窣輕響。
這精心布置的一切——星燈、燭火、玫瑰、佳肴、盛裝的他——形成一場遲來的、融化堅冰的浪漫邀約,與他一月的封閉沉默及窗外風雨飄搖的世界,構成荒謬的反差。
應玄冥緩緩轉身,目光精準投向光影交界處的她。燭光下,他臉色微顯蒼白,但雙眼異常明亮,帶著專注和期待。
“回來了?”他聲音低沉,“餓了吧?我做了你愛吃的。”他側身邀請,指向夢幻餐桌。燭火在他身后不安晃動。
看著應玄冥伸出的、蒼白脆弱的手,一月冰封的隔閡讓她本能退縮。
但那無聲呼喚的餐桌、記憶中的食物香氣、他眼中燃燒的期待,如暖流悄然瓦解心防。
她深吸氣,伸手握住了他微涼的手。
他的手輕顫,隨即更緊卻克制地回握。
他牽引她走向光暈中心,紳士地為她拉開椅子。
“謝謝。”她聲音干澀。
“坐。”他聲音輕,藏著緊繃。
兩人落座。餐具折射光芒,美食散發誘惑,彩燈投下光暈,一切完美如舞臺。但空氣凝滯,巨大的沉默如墻橫亙,曾經的默契支離破碎。他們找不到安全的起點。
陳琬彥機械地夾起蠔油生菜。應玄冥沉默用餐,動作刻板優雅。
時間粘稠流淌,只有餐具輕響和燭火跳動訴說流逝。溫馨表象下,尷尬如藤蔓滋生。
“那個……”兩人同時開口,又戛然而止。
陳琬彥窘迫低頭,復又鼓起勇氣:“你……還好嗎?”問出口,她才真切感到這一個月并非全然漠然。
應玄冥握筷的手微頓,抬眼。燭光在他深眸跳躍,專注的火焰柔和些許。“嗯,”他低聲,“還好。”他頓了頓,反問:“你呢?”
“我還好。”她理理發鬢,“學校……社團……事多。”
沉默更厚。
陳琬彥胃里暖意驅散僵硬,神經稍懈。看著對面低眉用餐的應玄冥,回想那日激烈的質問、摔門的巨響……父母尖銳的指責……再次翻涌。她知道裂痕非一餐能彌合,但這至少是個姿態。
“那個……”她聲音堅定幾分,“那天的事……在咖啡店……”
話音未落,應玄冥抬頭,目光帶著沉甸甸的、幾乎淹沒人的愧疚。
“對不起。”他搶先截斷,聲音清晰低沉,“是我過于敏感。不該那樣質問,更不該說那樣的話。”他坦承失控錯誤。
陳琬彥愣住。沒料到他如此干脆剖白般的道歉。
這坦誠如鑰匙,“咔噠”撬開她心防銹鎖。酸澀委屈沖上鼻尖,眼眶發熱。一月積壓的情緒——委屈、憤怒、茫然、此刻被觸動的脆弱——洶涌交織。
她低頭掩飾微紅的眼,絞緊餐巾。“我……我也有不對。不該說你是瘋子,不可理喻。當時氣瘋了,口不擇言。”
“不,”他聲音柔和沙啞,“你說的……或許部分對。我有時……會鉆死胡同。”他自嘲一笑,燭光下笑容脆弱,卻卸下壁壘。“這一個月,我想了很多。我們……不該再互相折磨。”
一句“不該再互相折磨”,如春日暖風,吹散最后冰冷隔閡。
陳琬彥抬頭迎上他目光。沒有躲閃。在他深邃眼眸中,她再次看到熟悉的溫和底色,以及只對她流露的專注星芒。
“嗯。”她用力點頭,嘴角揚起釋然帶點委屈的弧度,“我們……不該再這樣了。”
堅冰被遲來的坦誠與笨拙靠近,鑿開透光縫隙。
晚餐氣氛微妙轉變。沉默沉淀為舒適寧靜。他們用心品嘗佳肴。陳琬彥夾了塊糖醋排骨,酸甜酥脆正是最愛。“這個……火候正好,很好吃。”她帶著驚喜。
應玄冥看她滿足,嘴角勾起淺淡真實的弧度。“喜歡就好。”他自然地為她夾了塊最好的。
話題避開雷區,圍繞煙火氣閑聊瑣事。陳琬彥說社團笑話,應玄冥溫和傾聽點頭。他提了出門采購見聞——超市人稀貨足,空氣彌漫無聲恐慌。他們只汲取食物溫度的暖意。
應玄冥細心撇開浮油,為她盛了碗熱氣騰騰的金黃玉米排骨湯。“喝點湯,暖暖胃。”聲音低沉關切。
“謝謝。”她接過碗,指尖觸到他微涼指尖,暖流瞬間蔓延四肢百骸。小口啜飲,鮮甜暖透被陰雨隔閡凍僵的心。
彩燈光暈溫柔籠罩,燭火在彼此疲憊年輕的臉上投下流動光影。食物香、燭暖香、他干凈皂角氣息,混合成久違安寧家的氣息。
窗外冷雨依舊敲打玻璃,混亂世界滑向深淵。但這方寸之地,時間如被施魔法暫停。一月冰封刺骨、爭吵撕裂、猜疑煎熬,被這頓耗盡心思的晚餐暫時驅散融化,只余劫后余生般的貪婪平靜與珍惜。
他們慢慢吃著,無聲享受這失而復得、海市蜃樓般的珍貴溫馨。
陳琬彥看著燭光下應玄冥低垂眉眼,專注剝蝦的側影,熟悉輪廓讓她恍惚回到陽光浸透的舊日。一絲帶著暖意、小心翼翼的幸福感,如初春新芽在心底滋生。
這美妙如颶風風眼中短暫詭異寧靜,脆弱珍貴。他們知窗外殘酷未變,隱約明彼此溝壑未平。
但此刻選擇沉溺,像沙漠瀕死旅人貪婪汲取甘泉,仿佛燭火不滅,片刻安寧即成永恒。
應玄冥將剝得晶瑩完美的蝦仁輕放她碗里,動作自然如呼吸。“多吃點。”聲音溫和如夜風拂弦。
陳琬彥看著珍珠般的蝦仁,又看向他。燭光映在他深瞳,盤踞的不安黑暗暫隱,只剩清晰、小小的、屬于她的溫暖倒影。瞬間,微弱希冀如燭火搖曳。
她小心夾起蝦仁放入口中。鮮甜在舌尖漾開,帶絲未來不確定的微澀。她對他露出柔軟淺笑。
“嗯。”
燭火輕曳,將兩人依偎靠近的影子溫柔投在墻上,時而重疊時而分離。這頓晚餐是冰封后艱難滲出的第一縷春汛,是災難洪流中懸浮的烏托邦孤島。
他們守護脆弱如琉璃的美好,默契不觸燭芯燃盡的灰燼,不去想這溫暖光暈,會否化作引燃更猛風暴的第一顆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