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到大聽過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人總是需要向前看。

可是向前看和向后看又有什么區別呢，終究只不過是人生幾十年罷了。

三歲那年，淺陌的爺爺奶奶終于提出了分家。雖然之前在形式上那個大家庭早已經一分為三，但是戶口仍在一起。這一次，終于徹底分了。

淺陌依稀記得，事情的起因是一串糖葫蘆。爺爺奶奶的偏愛已經是全村皆知，叔叔他們一家確實在那幾年得到了這兩個老人的莫大幫扶。

那天下午，小販騎著三輪車沿村叫賣。

“糖葫蘆嘞”

“剛出鍋的糖葫蘆”

一般這個時候，全村的孩子就會跟在三輪車后面跑，希望能聞一聞糖葫蘆的香味。

“賣糖葫蘆的，來這里。”

陳桂芳恨不得讓全村的人都知道她要買糖葫蘆。

忘說了，這個陳桂芳是淺陌的嬸嬸，不過是他叔叔張德樹二婚娶的。

第一位嬸嬸對淺陌很好，因為她自己還未有孩子，一直將淺陌當作自己的兒子。這一點甚至讓他的爺爺奶奶都頗有微詞。

不過在淺陌一歲那年，張德樹被村民捉奸在床。在陳桂芳家人的逼迫下，他不得不離婚然后另娶這位“小三”。

陳桂芳是一位喪夫的單親媽媽，和張德樹交好時孩子已經四歲了。

因此，這幾年來，淺陌的爺爺奶奶一直催著自己的兒子抓緊生一個。

賣糖葫蘆的老人把車停在陳桂芳面前，從草靶子上取下一串糖葫蘆遞給她。

“再來一串。”

說完陳桂芳就將兩元大鈔扔到三輪車上。

淺陌受不住誘惑，“嬸，我也想吃。”

“想吃的話，找你的窮鬼爸，別賴上我們一家。”那種游街示眾般的嘲笑淺陌至今也難以忘記。

也正是那句“別賴上我們一家”讓終日被爺爺奶奶看低的爸爸提出了分家。

分家那天，剛好是除夕。賭氣的父親帶著淺陌去了外婆家過年，這更加劇了爺爺和父親之間的嫌隙。

舅舅一家看到拖家帶口的張弓長沒有絲毫的歡迎之意。但好在淺陌和表弟們相處過近半年，感情還算深厚。

所幸只是過一天除夕就走，舅媽便也沒有再多說什么，況且也看在淺陌之前在她家賣力干活的份上。

什么時候才能擁有一個真正意義上家。淺陌無數次望著北方天空最亮的那顆星星許愿。

“吃年夜飯了。”表弟黃天成從樓上跑到樓下張羅著，淺陌牽著媽媽的手小心翼翼地走向圓桌。

“真的是請到老佛爺了，飯好了只管吃，別人都成傭人了。”舅媽把碗筷拿出來，踢了黃天成一腳，“臭小子，還不去把凳子擺好，要累死你老娘是不是。”

“陌陌，你去幫天成擺凳子吧！”

這次年夜飯吃得并不安心。外婆因為下樓摔了要被送醫院，這次的年夜飯大家都還沒上桌，就結束了。

醫院里，外婆被大家圍著，里三層外三層的，比過年還熱鬧。

消毒水的味道很香。因為這樣的想法，淺陌被黃天成嘲笑：“笑死我了，真是鄉巴佬。這氣味是有毒的，你還在那使勁吸。”

因為還要收拾飯菜，除了舅舅和淺陌，其他人都先回去了。

后半夜，舅舅出病房打電話，和各種朋友互拜早年。外婆看著被路燈照亮的雪路，“好久沒有在除夕這天看到雪了。”

淺陌遲疑。

外婆把淺陌叫到床邊，示意他坐下。

“陌陌呀，每個人都有迫不得已的理由要活下去，所以每個人都是自私的。你不要怪你媽媽，也不要怪你奶奶或是外婆。親情這東西，不是刻在骨子里天生的。以后你會遇到珍惜你的人，你會找到屬于你的親情。你媽媽走了我的路，和我一樣地可憐。”

“外婆我能感覺到，我馬上要去見你外公了。曾經我是愛過他的，但很多美好的事終究曇花一現，成了心里過不去的坎。”

淺陌當時不知道外婆為什么要對他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不過在三十多歲的某天晚上，坐在電腦前和張顧程討論第二天踏春行程的淺陌突然明白那年外婆為什么要那樣做。

外婆活了快一輩子，可始終找不到能對誰說出那些心里話。不管是親情還是愛情，那些自認為是最親密的人只是在不斷向對方索取，絲毫沒有在意到那已經被摧殘地快死的靈魂，就算當著他們的面把這些東西說出來，也是極有可能被冠上矯情的頭銜。

外婆說她愛過外公，但也只是曇花一現。如今去追究對錯似乎有點太遲，而且沒有幾個人會給外婆支持。

淺陌在正月初三那天跟著張弓長回張家村，媽媽因為要照料外婆所以在西河縣多待幾天。

在醫院的那幾天，淺陌過得非常開心。外婆總是把拿到的水果分給淺陌吃。

外科診室門口的侯椅上坐著兩個流著眼淚的男孩，淺陌從轉角偷偷地看著他們，手里拿著的香蕉快要被摳爛了。

“你們叫什么名字呀，為什么要在這里哭。”

隔壁聞聲而來的外婆叫住淺陌，直把他往病房拽，“你這小崽子，沒事別亂打聽，快收拾收拾準備回去了。”

后來淺陌從外婆那里得知，那個男孩叫做程程。那天，他的媽媽永遠地離開了。

美好的事物總是曇花一現，比如外婆留給自己的蘋果，亦或是父母無法下定決心的愛。

“程程，如果你想媽媽的話，我可以把我的媽媽借給你。”

“淺陌，其實我不喜歡我的媽媽。你說我是不是一個壞孩子呀。”

父母必須要愛孩子，孩子也要愛父母。完成不了這份契約的家庭必定有難以言說的苦衷。各有各的不幸，永恒的幸福難以企及。

“誰說我們一定要愛爸爸媽媽。不喜歡那就不要喜歡，以后我們肯定能找到喜歡自己的人和自己喜歡的人，然后幸福地生活下去。書上都是這樣寫的。”

程程在醫院度過了2月的最后一個下午，他把陪伴了很久的懷表送給了淺陌后，就跟著他爸爸離開了這座小鎮。

程程臨別時刻對淺陌說：“你可千萬不要把它弄丟了，以后我們還要憑著它相認。”

那年的春天來得比往年要早，早早地溫暖了每一個被陷入冰寒的心靈。滿目的綠芽把每一棵樹涂上了姹紫嫣紅，被撕開小口的天空傾瀉下無盡的金色。這一幕幕的回憶在淺陌看來就是死亡前的走馬燈，那個把被愛當成一生追求的無知少年終究死在了去往未來的路上，只留下一具空殼獻給這曇花一現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