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史鳳揚的愛芽
- 北門老槍
- 北風(fēng)2024
- 4199字
- 2024-06-16 20:30:58
老板是個清瘦的小老頭,做人很干凈,史鳳揚是常客,和老板很熟,打個招呼之后,揀一張干凈無人的桌子,剛坐下,鐘玉秀也跟進來,“老板,來碗混沌!和他的一樣!”然后是不請自坐,就坐在史的對面,“你每天就吃這個?”
“不行嘛?我覺得挺好!”然后是沉默,直到兩碗混沌上來,他就在那兒吸咂一口湯,把干干的餅,象老鼠那樣嚼出聲來。
“我二哥要我到縣城去,你要不要一起去?”鐘玉秀一臉熱切。
“我就不去湊這個熱鬧了!”
“這怎么是去湊熱鬧,這里條件實在是太差!每天壓抑著人喘不過氣來,那個老夫子,每日陰陽怪氣,我是受夠了!”
“我倒不覺得!”
“你故意氣我,是不是?你要去,我也去,你要不去,我也不去!”
“你怎么能看我行事呢?咱倆似乎不是一路人!”
“史鳳揚!”她憤怒地呻喚,“這都什么呀?硬巴巴,象豬皮牛筋,是人吃的東西嗎?”看著史鳳揚把朝牌咬進嘴里,用牙板嚼著,津津有味,她又試著咬一次,還是咬不透,把含出牙痕的餅,往桌上一扔,“硬得跟驢皮似的,就不是人吃的東西!”
“你不吃,我要了,謝謝,你老人家九十幾了,牙口這么不好?看見沒有,連吃我們都吃不到一起,如果我接受你,我們怎么在一起生活?”
“實在是難以下咽嘛!”
“誰說的?我吃給你看!”拿起她的餅,上去就一口,咬出個半圓的豁口,并且嚼得很香的樣子,“你呀,矯情得很,我告訴你……?”
“哎,哎哎……你咋這樣不講衛(wèi)生呢?上面有我的唾液,你不嫌臟呀?你要咬也咬別的地方,剛才……?”她揮揮右手,要驅(qū)趕什么,“你咋這樣不講究呢!”
“我告訴你這都不算什么,在我老家黃花甸子,你蹲在那兒正吃餅,過來個人,就不斷往餅上吐唾液,你如果嫌臟,隨手一扔,人和狗在搶餅,有時人追著狗打,狗含過的東西,他們拾起來,在骯臟的衣服上擦擦就吃!這不是個例,而是常有發(fā)生!”
“別說了,好惡心!哇――”鐘玉秀頭一偏,在桌邊吐出一口清水,“他們?yōu)槭裁匆菢幼髹`自己?”
“餓呀!他們已經(jīng)好長時代間沒有吃到糧食了,狗日糧食欺侮他們!”
“這世界就是這樣,誰讓他們沒有本事?活該受窮!”
“你錯了,這與本事無關(guān)!他們最辛苦,打下那么多糧食,卻吃不飽飯!”
“那糧食都去哪里了?”
“問得好!全被地主盤剝?nèi)チ耍∷运纬穲虺加校骸覆徽赐粒揍拙哟髲B!’的慨嘆!這樣一析,你就知道為什么了,中國幾千年封建統(tǒng)治,到現(xiàn)在為止,似乎還沒有找到一條理想的治國之路,所以我彷徨,所以我甘居鄉(xiāng)下,多年前,我看過朱執(zhí)信的《德意志社會革命家小傳》,似乎從那里可以看到一線曙光,可惜了,我現(xiàn)在幾乎找不到這本書了!”
“想不到你這么深沉!要不我?guī)湍阏遥 蹦菑堁勰槼錆M了柔情蜜意。
“你有那膽?那可是本禁書,你可想好了,你就不怕朝廷的鷹犬把你爪了去?好了,吃飯!我能從黃花甸子出來,我很知足了!我也就是隨口說說,千萬別當(dāng)真!你再看看那些孩子,他們每日饑腸咕咕,穿得不好,吃得又不行,能上中學(xué),就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哪里還敢嫌棄這個,責(zé)怪那個,自從大清朝開國以來,我國一直是死面子活受罪,積弱積貧,雖說現(xiàn)在是民國了,可是袁大總統(tǒng)還在屠殺革命黨,沒有革命黨,他能有今天嗎?”
“那不是我們小老百姓能考慮的事!”
“說得也對,鐘大小姐,高攀了!”他一手拿著餅,另一手抱著,深施一禮。
吃完飯,鐘玉秀丟一個大洋給老板,不是給到人家手中,而是有些輕蔑地扔在老板面前油膩膩桌子上,“兩個人的,不用找了!”
“那不能夠!這位小姐,你等一下!”
“放在你那里吧,等史老師再來!”
“你倒真是大方,這錢是你掙的嗎?”史鳳揚拍拍手。
“我從鋪子里拿的!”
“五谷不分,六味不曉,卻象田鼠一樣糟蹋,崽賣爺田不心疼,想想我們辛辛苦苦教一個月,才六塊大洋,兩碗混沌,你就要丟一個大洋給人,你這是拿磚拍人家臉,你知道六塊大洋能買多少糧食?過了年,春荒就來了,許多人朝不保夕,不撐到麥子豐稔時,別想吃上一口飽飯,現(xiàn)在許多野菜都枯死了,它們的根芽還在板結(jié)的土壤中冬眠,填不飽肚皮的人,不畏嚴(yán)寒,已經(jīng)在土里刨食了!”
“不會吧?”
“你要不信,哪天跟我回黃花甸子去看一看,比起他們來,我們就真的是少爺小姐!”
“我不信!你真的會帶我去黃花甸子?”
“其實,也不用到黃花甸,你到鎮(zhèn)外隨便一走,就可以看到: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鐘玉秀回到家里,她二娘正在門外東張西望,“二娘,你干什么?”
“我等個人,不!我不等人,你進去吧,我就看個風(fēng)景!”這個三十有余的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她表情慌張,神態(tài)錯亂。她來自于黃花甸子,是黃德旺推薦的。
鐘玉秀點點頭,她對這個淺薄粗俗的女人印象并不好,但是父親喜歡拾來的女人,她也沒有辦法,象陀螺一樣旋轉(zhuǎn)一圈,看在眼中,滿眼荒涼,有風(fēng)景可看嗎?隨后走進院子里,走過花園時,見母親一個人在冷颼颼的風(fēng)中站著:“媽,你在這兒干什么?”
“喲,我女兒回來了,準(zhǔn)備吃飯!”看見女兒她喜不自勝,拍著就過來,“玉秀`,臘梅花真的開了,艷艷灼灼,煞是好看。寒冷冬天,能夠看一眼它,就知道一切還有希望!”
“那有什么看頭,不就花花草草嗎?人為的,虛應(yīng)景兒!我吃過了!”
“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這外面的東西不干凈,不衛(wèi)生,讓你不在外面吃,你咋就不聽呢?”
說話的功夫,鐘澤的馬車駛進了院子,鐘良“吁吁----”停穩(wěn)了馬車,跳下車,走到車門邊,拉開車門,“老爺請,石小姐請!”
鐘澤身后跟著個二十歲左右的石云茜,低著頭,也不怎么說話。
“嫂子好!”鐘玉秀跑過去,拉著石的手。
“還不能那么叫,要叫大姐!”鐘澤把頭上禮帽拿下,遞給夫人,扭頭看著石,“你大哥鐘朗就要從省城回來了!”
“爸,這可不對,我怎么能叫她大姐,大姐年齡都沒有小妹大!”
“隨便怎么叫都可以!”石云茜臉兒紅到脖子,自從舊歷八月十六來過一回鐘家,這是第二次。
“玉秀,還不帶她去你房里?”
“走吧,一會兒開飯了!”鐘玉秀拉著她,附在她耳邊,“你又年輕又漂亮!”
“胡說!”
看著兩個年輕人往里走,鐘澤對劉琴望一眼:“她在外面干什么?”臉色突然陰沉下來。
“我當(dāng)然是等老爺了!”王鳳秀一走三擰腰,動作極度夸張。
“不會是等馬幫的人吧?”
“我與他們非親非顧,我等他們干什么?你以為我吃飽撐的?”翹起蘭花指,另外一只手,永遠是搖著手絹,賣弄風(fēng)情,動作夸張,聲音尖厲,象在舞臺上。
“千萬不要低估我的智商和情商,你要真對他有意,你可以光明正大地跟他走,我決不攔著,土木鎮(zhèn)本就是水淺,養(yǎng)不起你這水性楊花,你最好老實點,要是你紅杏出了墻,給我戴頂綠帽子,我就把你當(dāng)天燈點了你,把你全家殺了!”鐘澤和劉琴頭也不回,進了客廳。
王鳳秀吐吐舌頭,屁顛屁顛追過去:“老爺,老爺,人家早改了嗎?大姐,你幫我說句話唄!”姿態(tài)擠眉弄眼。她是黃德旺的眼線,負責(zé)了解鐘澤日常,私里和郝百聲早已經(jīng)沆瀣一氣了,鐘只不過裝作不知道罷了,之所以還留她,好借用這個傳聲筒。
“騷得象一只狐貍!狐貍沒成精,還想說聊齋!這黃德旺就沒安心,和那郝百聲一路貨色,你說縣上都給你派些什么人?當(dāng)初我就說這種人留不得,你偏就色迷心竅!”
“好了好了,事已經(jīng)成這樣了,還抱怨有用嗎?放心,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鐘澤拍拍劉琴的肩膀,“就算她象孫悟空一個跟頭能翻出十萬八千里,不還在如來佛祖手心里攥著?”
黃安用锨把地面弄得差不多時,太陽還在天空晃著,他端著半盆稀屎和尿,往外走,把臉偏向一邊,那個騷,沒法子說,端到人家豬圈邊順著糞池往下一倒,一只手摳著盆沿,往回走,任憑汁液從盆里往下滴,過一會,又扛來半口袋干土,倒地上,趁平,直到熱汗涔涔。
“就不怕風(fēng)大感染風(fēng)寒?張一山這狗東西,就是會欺侮人,柿子就會揀軟的捏!”
黃安抬起頭,見是李墨香,點頭笑笑,“好壞就這一回!”
“這是怎么回事?”
“呶,少爺把驢栓人家窗欞上,驢拉的,驢尿的,再說,如果遇上逢集,還不擰人一腳?”
“你姐真的沒找到人家?”
“騙你作甚?”一邊說話,一邊做事,手沒閑著。
黃鈴她是見過的,見一回喜歡一回,衣服雖破舊,也不知打扮自己,但這不影響美從貧瘠縫隙中散發(fā)出來,李墨香眼光獨到,把這個看得透透的,有時賣個野花,有時賣個雞蛋鴨蛋,就蹲在陳家門口,給板凳也不坐,沖她笑笑,客氣一下。苦難的生活,讓黃鈴瘦得有些單薄,兩個深深的酒窩,把甜美從那里溢出來,從沒見其用過雪花膏或胭脂紅,臉上不均勻分布一種叫癬的斑塊,頭發(fā)有些焦黃,遠遠看去,和雪花膏上當(dāng)紅明星白楊有幾分神似,只是她沒有白楊豐腴,有一雙忽閃忽的大眼睛,她曾經(jīng)那樣長時間近距離看過黃鈴,只是生活太差,如果這個女孩能嫁到她家,假以時日,會出落成黃花甸子第一美人,她憐惜地想著,趁著現(xiàn)在還沒有人看出這個來,早作打算,早下聘禮。李墨香眼光不錯,閱人于平凡,在偷窺中,把人未來看透,只可惜,黃鈴不是她兒子一路人,陳嘯虎有更高的追求。
她一直盼望著,盼望著年早些來臨,那樣她的兒子陳嘯虎就可以從遙遠的北平回來,說是快到年,但日時悠長,就象大鐘擺在那里搖來晃去,她心中急躁起來,除了逢集,做些小生意,補貼家用,平時沒事,就做些繡品,由于繡工精湛,每幅繡品都能很快出手,江南來的一些客商,途經(jīng)這里,會把她的繡品帶到上海、金陵那邊去銷售,她的《鴛鴦戲水》、《龍鳳呈祥》、長卷《清明上河圖》、《虎嘯山林》更是賣個好價錢。
直到看著黃安把活做完,她才回來。
心思活活地象水,就托了媒婆白金枝去說合,拿的陳嘯虎的生辰八字和風(fēng)水大師李濟通批出的八字文,和一些禮物,去了。
黃德榮正在家中喂雞、鴨、鵝,把一把新刨的草根,丟進雞圈。
“喲,黃二兄弟,我恭喜你了,還在忙著呢。”
聽著話,看見白金枝手足舞蹈,象踩高蹺,跳過地上的雞屎,不由皺起眉來,“你不說屁話嘛?平白無故,我何喜有之?”
“是這樣的,我受人之托,來給你家黃鈴做媒!”
“說的是什么人家?”
“當(dāng)然是好人家了,陳漸鋼家,算不算一等一人家,未來的婆婆你也知道:李墨香,那也是黃花甸子一等一的能人,一幅繡品,賣個天價也是常有的事,雖然未來公公不在了,但還存了不少積蓄!”
“她為何相中我女兒?這不合符常理呀?”
“這沒辦法,蘿卜青菜,各有所愛!”
“是誰叫你來的?”
“家主李墨香,怎么樣?考慮考慮吧?她隨手把一張折疊的紙,放桌上。
“那是什么東西?”
“專門請風(fēng)水大師李濟通批的陳嘯虎的生辰八字,你不用急著回答我,你看一下,過兩天,我來聽信!”滿院雞屎味,實在令白金枝感到惡心,走進這個破落的小院,她象躲地雷那樣,行為夸張,生怕一不小心,嘭----一聲把她送上天,但地上雞屎確實太多,要想不踩上,確實有些困難,比起夏夜天空上的星星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