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嫵雙目無神地看著布滿蛛網的房梁,發絲胡亂粘在臉上。
回想這一生,自十五歲樂游原第一次見到李元景,便對他一見鐘情。
不管父親和兄長如何勸阻,偏要一心嫁給他。
父親手握重兵,本就為陛下所猜忌。
最終父親不忍拂她心愿,讓她如愿以償嫁給李元景。
如此一來,陛下便更容不得薛家,處處打壓。
而她自嫁給李元景后,便全心全意地幫襯他操持王府,打理內務,做好冢婦。
父親和兄長為了她,也舉全家之力支持李元景,才讓他在一眾皇子中有了一席之地。
可笑的是,李元景卻為了消除陛下的猜忌,與薛漾勾結,誣陷薛家意圖謀反,而他大義滅親,引得朝野上下一片稱贊。
彼時她正逢難產,生下一個死胎。
李元景竟利用這個借口將薛氏父子誆騙回來,一劍殺了她父親。
兄長薛昭逃跑后,不知所蹤。
薛氏滿門抄斬,薛漾乃是養女,更有功勞,被李元景迎娶為側妃。
而她,被關入這小院,生不如死。
親生兒子,也被薛漾奪走,視她如鬼魅!
院外的薛漾心中卻并不平靜,李元景征戰在外,離去之前曾親口叮囑,照顧好薛嫵,可見他心中或多或少對這個正妻還有感情。
“你們幾個,給我照顧好她,王爺這些日便要回來了,不許出任何差錯,否則仔細你們這層皮。”薛漾沉聲道。
兩個婆子連聲應是。
一切重歸寂靜,薛嫵用盡力氣起身,踉蹌地坐到梳妝鏡前。
銅鏡此刻已經蒙上厚厚一層灰,邊緣生銹,只能隱隱綽綽照出一個瘦的不成樣子的人。
薛嫵手輕輕搭上臉,眼淚順著臉頰滑落。這是她嗎?曾經那個愛漂亮的薛嫵,容不得臉上有一絲瑕疵。
可如今眼角早衰的細紋,瘦到看不出五官的面容,周身散發著多日未打理的酸臭味。
她緩緩拿出一塊金子,細細摩挲。這是她從枕頭下找到的,想是之前被關在這的婢女留下的。
她哭著哭著又笑起來,低聲唱起來,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獨居……“
歌聲嘶啞而悲嗆,正是司馬相如的長門賦。
門外正要離開的薛漾陡然一驚,似是想到了什么,倉惶地推開房門。
卻看見薛嫵倒在梳妝臺上,不斷地抽搐,任憑金子緩緩滑入體內。
沒有人聽到此刻薛嫵內心最深刻的詛咒:就算永不超生,灰飛煙滅,也一定要化為厲鬼,讓這些害她的人血債血償!
“來人!去找御醫!”薛漾慌亂喊道。
進來的眾人皆駭住了,任誰都沒想到薛嫵會選擇一種如此慘烈的方式結束生命。
薛嫵盯著薛漾,嘴角露出駭人的微笑,那眼神似乎在說,等著自己化成厲鬼回來報仇!
……
靈堂內,李元景怔怔地坐在地上,連日來的奔波讓他變得格外憔悴。
昔日俊美的臉上此刻長滿胡茬,眼下青黑。
薛漾端著食盒,眼睛紅腫。
此刻她內心亦不平靜,薛嫵的死對她來說事何嘗不是一件好事。
正妃死了,她自然名正言順地可以被扶正。
她跪坐到李元景身邊,柔聲道:“王爺,吃點東西吧,這樣下去你的身子熬不住的。”
李元景沉默片刻,卻突然伸出手掐住她的脖子,眼神陰沉,暴喝道,“我警告過你的吧,阿嫵的命誰都不可以動,你真以為我不敢殺你嗎?”
薛漾沒料到他會突然暴起,斷斷續續道:“王爺……別忘了……薛家的軍印只有我知道……”
李元景厭惡地松開手,薛漾捂住脖子艱難地咳嗽著。
“呵呵……王爺為何現在表現的對薛嫵一往情深,害死她的人,不正是王爺您嗎?”她揉了揉被掐紅的脖子。
“薛嫵性子烈,選擇了最痛苦的方式自盡。王爺,你說她吞金自殺的時候該有多難受?她自幼可是破了一塊油皮都會疼的人,哈哈哈哈。”
李元景闔上雙眸,拳頭攥緊,牙齒發出咯吱點響聲,極力控制自己此刻想將眼前人千刀萬剮的心情。
“王爺,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薛漾起身,好像又恢復了平日里柔婉的樣子,“您該想之后的事情。”
李元景手輕放在腰間的玉佩上,好像又看見了很多年前樂游原的那一幕。
彼時三月三上巳節,他還是個不受寵的皇子,隨著眾位皇兄一同去樂游原。
上巳節,京城的少男少女都會相約踏青拔契。
若看對了眼,女子便可送上香囊。若男子接受女子心意,便收下香囊。
薛嫵那時穿著一襲紅色騎裝,騎著一匹寶駒馳騁,美的似一團火焰。
沒有人能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她是宣武將軍的嫡女,姑姑是陛下最寵愛的貴妃。偏她生的傾國傾城,是上京最璀璨的一顆明珠。
就是這樣一個女子,卻將香囊送給了自己。
李元景終其一生也不會忘記那個畫面。
若水河盼,薛嫵臉頰微紅,卻還是大大方方地抬眸與他對視。
“這是我的香囊。”
李元景避開她璀璨的目光,素來能言善道的嘴此刻卻有些結巴,“你……你為何將香囊送給我?”
薛嫵捂嘴輕笑,“我送你香囊,自然是因為你生的好看,我中意你啊。你不愿意收下嗎?”
李元景一把接過香囊,似乎是害怕她反悔,“沒有。”
風輕輕吹拂樂游原,薛嫵的發絲也被輕輕揚起。
這一幕被永遠鐫刻進李元景的心中,腰間玉佩是出征前薛嫵親手掛上的,那時她快要生產第二胎。
卻沒想到那竟是此生最后一次相見。
一滴水漬悄悄落在蒲團上,沒有人注意到。就像薛嫵的死,在上京沒有泛起一絲漣漪。
……
“斯人已逝,王爺該振作起來了。王府需要一位新的女主人。”
書房內,部下正勸諫道,“皇太孫如今風頭正盛,甚得陛下歡喜啊。內閣大學士的小孫女今年剛滿十八,前些年母喪耽擱了說親。若能得到大學士的支持……”
李元景垂下眸,指骨逐漸發白。
良久,他開口道:“王府不會再有新的王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