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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論

一粒種子,置入土壤之中,在特定的環境條件下,能夠破土而出長出嫩芽,而后變成參天大樹,這是因為有不可抑制的生命力,是因其具有內在力量。人類社會的發展如此,財政思想的演進也無不如此。

一、問題的提出

從事財政問題的研究與教學,學習和分析財政思想史是非常有用的。一是“古為今用,洋為中用”,從人類歷史的財政活動中獲取啟迪,既可汲取其中有營養的東西以服務于現實,還可以在此基礎上進一步發展、創新,完善財政理論體系。二是可以為現代財政理論尋求本源,也就是說,當代財政理論是從人類過往的實踐中發展而來的,其中蘊藏著前人的才智。追根溯源,查明某一概念的來龍去脈,不僅可以從歷史觀點來理解、認知財政概念,弄清財政概念發展的脈絡、邏輯,還可以豐富教學內容,使學生更好地理解和掌握財政理論的發展脈絡,有益于教學。三是財政思想史中存有各種關于人類各個時期財政活動的文本、實物等資料,可使我們直接獲得其中的“現象”、特定的知識活動,同時,通過對財政思想史的深入分析,我們還可從中獲知不同時期人類的思維方法,而這也是對我們最為有用的東西。

可是,筆者在給學生講授“西方財政思想史”時,有幾個問題一直縈繞心頭:不同時期的財政思想之間是何種關系,是孤立的還是相互關聯的;研究財政思想史應采用什么方法;財政學科的性質是什么,是純粹經濟學的嗎?具體來講有以下幾點。

第一,不同時期的財政思想之間的關系問題。是將財政活動演進過程中每一時期的財政思想看作孤立的、自在自為的存在,還是將不同時期的所有財政思想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待?或者說,在財政思想史的寫作過程中,是將不同時期的財政思想分開介紹、簡單排列,還是將其作為具有內在聯系并體現內在演進動力的一個整體?之所以提出這一問題,是因為我們不難發現,很多財政思想史的著述,只是介紹某個時期的財政思想,其中既缺乏不同時期財政思想之間的內在聯系,也看不出財政活動演進過程中的內在動力,即推動財政思想不斷發展的力量。而在筆者看來,這些才是財政思想史問題研究的核心。因為財政思想史是在人類活動過程中不斷發展的歷史,要用發展的觀點來看待,既要認清財政思想發展變化的“現象”,又要認清這一“現象”背后的“原因”或“本因”,即什么力量在決定著財政思想的發展。實際上,這種力量還是源于內在因素,正是這種內在力量決定著財政思想的演進。所以,從整體上把握財政思想史的演進,既要弄清楚財政思想的基本內涵,也應弄清楚其演進的內在力量、邏輯。

第二,財政思想史分析的方法論問題。即觀察財政思想史時所應遵從的方法,或者說應該用什么樣的方式方法來觀察財政思想的演進。一方面,財政思想史是一個獨特的歷史過程。財政并不是天生的、自然的產物,它是“人造物”,是人類在漫長的發展過程中為了自身需要而“創造”出來的一種東西。所以,財政思想是人類智慧的產物,凝結著人類的時代精神,由此,財政思想史的演進可以看作人類時代精神發展的產物。這樣,就要將財政思想史置于人類社會經濟發展之中來觀察,或者說,財政思想是人類社會經濟發展過程中的一部分,不僅與整個社會經濟的發展同步,還受到它的影響、作用或約束。實際上,就是要遵從歷史的方法,把不同財政思想的形成、發展以及財政活動分析方法的使用,與其所處的時代社會制度、經濟發展環境相聯系,把財政思想的形成、發展與特定時期的歷史融合起來。另一方面,對財政思想史的分析實際上是對人類發展過程中留存下來的有關財政活動的文本、實物等資料的再審視、再分析,那么,該如何看待這些歷史留存的文本、實物?或者說,我們依據前人留下的文本、實物等資料構建財政思想史時,應按照什么原則來把握、理解和解釋這些歷史資料?在“讀者—文本—作者”這個結構中,將解釋文本的權威賦予作者還是讀者?這將影響到對留存文本的歷史解讀,也會影響到整個財政思想史體系的構建。

第三,財政思想史演進過程中體現的財政學科性質的問題。現在,一般是將財政理論、財政思想看作經濟學性質,把財政學作為應用經濟學的二級學科,財政被歸入經濟范疇,而且,大都按照經濟學的分析范式來研究財政問題。為此,我們看到的大多數關于財政思想史的著述也都遵從經濟學分析范式展開。可是,從財政起源來看,馬克思主義認為,現代財政是隨著國家的產生而形成的,財政作為國家的附屬物而存在,財政的本質就在于實現國家的職能。而且,即便是純粹市場主義的國家體制,財政的主體也是政府,目的也是實現國家的職能,促進整個社會福利最大化。而國家職能并非單純的經濟問題,還涉及社會、政治等諸多方面。所以,從社會科學的多學科屬性角度來觀察財政思想史,更合乎財政活動的發展規律,也會為當代人們思考財政問題提供依據。

上述這些思考是深入分析西方財政思想史的動機、邏輯起點,也是西方財政思想史問題研究的落腳點,即需要論證清楚的問題。這也是“分析”西方財政思想史的要義。

二、財政的性質

對財政性質的認知是分析財政思想的前提和基礎。所謂性質,是指事物的特征、本質、本源等。財政的性質亦即財政是什么。根據馬克思主義的觀點,財政是伴隨著國家的產生而產生的,國家的性質決定了財政的本質。這樣,財政作為以國家為主體的分配關系,既是經濟基礎也是上層建筑。

(一)從研究對象的角度來觀察財政活動的學科屬性

財政學無論是在國內還是在國外,都被置于經濟學門類之下,也就是財政學植根于經濟學。實際上,如果我們觀察人類歷史的財政活動,不難發現,財政問題根植于社會的政治、倫理、道德以及結構之中,就學科屬性來說,財政學可被看作多學科的綜合體。而且,從財政史或財政思想史的角度來看,政府的財政活動既是經濟學的問題,也涉及政治學和倫理學等其他學科的問題。財政學在重商主義時期具有綜合性學科的特點,其中包含經濟學、法學、政治學、倫理學、社會學等內容,到了19世紀末期才逐漸分化為一門具有技術性特征的經濟學學科。單純從實踐來看,財政問題的多學科屬性則并沒有變化。“稅收是財政學與公共行政學聯手的地方。此外,財政學和公共行政學互為條件,構成了一門研究有機生活的更高學問的一部分,那就是有關國家、國家的倫理活動(即對社會而言的道德秩序)的理論。”(1)由此,從財政活動的對象來看,財政呈現出經濟財政、政治財政以及倫理財政等多種屬性。

1.經濟財政

經濟財政或財政的經濟性,其內涵是將財政作為一種稀缺性資源,在公共財政資源配置過程中要使其實現效率或收益最大化。從財政思想史中不難發現,自重商主義、重農學派直至古典財政,作為政府職能之一的財政,其存在的根本價值就在于促進整個社會福利的最大化。重商主義財政思想的根本在于通過抑制性進口稅收政策、鼓勵性出口財政政策等來發展本國制造業,使國家強盛、富有,從而在國際競爭中處于優勢地位。斯密批判重商主義財政思想,但他并不否定重商主義財政存在的目的,只不過認為自然自由市場更能有效地促進國民財政增進。斯密、李嘉圖、密爾等將政府的財政活動置于政治經濟學分析框架之內,也就是認為財政是建立于自然自由市場制度之上的行為,自然自由的市場體制可在使每個人獲得最大化收益的同時使整個國民財富最大化,作為政府活動的財政無須過度干預私人經濟活動,財政存在的目的就是彌補自然自由市場存在的問題,以保障自然自由市場進一步增進國民財富。繼邊際效用理論之后,馬歇爾提出外部組織理論,盡管改變了人們對政府財政活動能否產生價值的認識,但并沒有改變人們“相比于政府,自由市場配置資源更有效率”的認識。馬歇爾認為的政府財政活動的目的與斯密完全相同。20世紀30年代的西方經濟危機改變了社會對自由市場的認識,強調政府在經濟社會資源配置中的作用與價值,政府通過財政活動來促進經濟發展的這一主線沒有變化。

總之,近現代研究政府財政活動的出發點就在于促進國家社會總體福利水平的提高。當然,在不同時期,政府的財政活動在促進國民財富增進中扮演的角色不同。重商主義財政思想強調,政府財政活動在國家經濟社會發展中具有主體性;而斯密的古典財政思想和新古典財政思想認為,政府的財政活動只是補充自由市場的失靈;凱恩斯財政理論也只是更加強調政府的財政活動對自由市場的彌補作用。

2.政治財政

政治財政或財政的政治性,是指政府財政收入與支出活動所遵從的政治程序,具體來說,就是對個體人、社會組織、團體以及政府等在財政收入與支出活動中所扮演角色和所處位置的制度安排,其中既強調財政活動參與者的權利,也考慮財政的公平性問題。從西方財政思想史來看,財政的政治性發源于邊際效用理論誕生之后的歐洲大陸,即維克塞爾的“自愿且一致同意原則”思維。具體來說,針對政府提供公共事項的必要性或價值判斷,斯密、馬歇爾以及庇古等英美傳統經濟學家基于成本—收益分析方法,來觀察公共資源的宏觀效率,而維克塞爾則提出了別樣的分析方法——一致同意原則。即維克塞爾也認為政府公共支出的目的在于促進整個社會福利最大化,但是,社會福利并不是整個社會的總量,而是社會每個成員的加總。社會福利是否增進,不是看其總量是否增加,而是要觀察每個社會成員的福利是否都得到改善。只有每一個社會成員的福利都得以增進,才能認為社會福利得到改善。可見,維克塞爾的研究方法和研究對象已經超越了傳統經濟學的范圍,正如其在《財政理論研究》中所言,“財政科學要時刻把政治條件銘記于心”。

曾任英國財政大臣的道爾頓在其1922年出版的《財政學原理》開篇就指出,“財政學是介于經濟學與政治學之間的一門學科”(2)。也就是說,財政學并不完全屬于經濟學范疇。德國古典財政學家瓦格納在其《財政學》中對財政的性質進行了論述,認為財政獨立于私人經濟活動,“更嚴格地說,在公共經濟的常規運行中,或在其特別部分(如國營的農業、林業或礦業)的運行中,只有出現與私人經濟運行情況不同時,財政經濟才會提出特有的財政學問題”。財政活動獨立于私人經濟活動,其主體是國家、政府。“財政經濟的特殊性,由它所需實現的功能決定,即供給國家(最高形式的強制性集體經濟體)必要的資源并對這些資源加以運用。”而且,財政活動“在通常情況下,這么做是為了經濟整體,或者是出于社會的或政治的原因,這些原因才是決定性的”(3)。由此,財政活動,與其說是經濟活動,體現著經濟理論,不如說是作為主體的國家的活動。財政學是關于國家管理經濟事務或公共管理的理論。

憲政經濟學家布坎南在《民主財政論》中指出,“財政制度是廣義政治憲章的一個組成部分”,并指出“財政學作為一門科學,處于嚴格意義上的經濟學與政治學的分界線上,是政治的經濟學”。“對統治者的控制,一直是通過對征稅權的約束來實現的”,“如果對收入的用途沒有約束,收入就會變得等同于政府決策者的私人收入”,所以,要通過一定的政治程序來約束政府,即要將政府的收入與支出活動嚴格約束在一定的制度和法律框架之內,而制度和法律框架的構成,或者說,設計怎樣的制度和法律框架,對每個人的利益尤為重要,進一步來說,這些約束政府收入與支出活動的制度和法律框架由誰來制定,尤為重要。由此,基于民主方式來完成政府財政活動的制度和法律框架建設是最佳方式,可以達成人民對政府財政活動的滿意或實現財政活動的帕累托效率。所以,在布坎南的思想里,財政學是一門關于政治決策程序的科學,是新政治經濟學。

現代財政學的集大成者馬斯格雷夫提出財政的配置、分配和穩定三大職能,即財政的作用在于彌補市場在社會經濟發展中的失靈問題,強調財政的經濟作用。但是,他也強調財政問題的決策過程,《財政理論與實踐》中第七章直接將財政學稱為“公共選擇與財政政治學”,即財政學具有政治學的性質,并且開篇就講,“我們已反復論述過,預算決定與其說涉及到市場作用,不如說是一種政治進程。……個人對財政問題的見解如何表達出來?這些見解如何轉為政治行動?各種選舉制度如何起作用?黨派和各聯合組織的作用是什么?決策過程究竟是反映了公共意愿,還是政府意志的強加?什么是預算決定的內在傾向性?雖然從傳統上看,這些問題與其說是歸入經濟范圍,不如說是屬于政治學,但是,在從事預算決定時,都必須運用這兩門學科的原理”(4)。財政學既是經濟學范疇,也具有政治學屬性。

張馨關于財政學學科性質的論述頗代表國內財政學界的觀點。張馨從道爾頓的《財政學原理》、庇古的《公共財政學研究》等著作中認識到,“現代西方財政學盡管從根本上看屬于經濟學,但又具有經濟學與政治學交叉學科的性質,將其視為純經濟學科的看法,顯然是缺乏說服力的”,但同時也提出,“不管是主張財政學具有何種學科性質,西方財政論著都必須對財政問題進行大量經濟分析,因而必然要受到當時流行的經濟學價值理論和概念影響,必然或遲或早地按照已變化了的經濟學價值理論和概念來修正與重構自身的理論體系”。也就是,“財政學從根本上看屬于經濟學,但又包含有一定的政治學內容,是經濟學與政治學的交叉學科”(5),即財政學是具有某種政治學屬性的經濟學,歸根結底是經濟學的一個分支。

陳共基于《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問題的決定》提出的“財政是國家治理的基礎和重要支柱,科學的財政體制是優化資源配置、維護市場統一、促進社會公平、實現國家長治久安的制度保障”的論斷,對財政學的研究對象重新進行了思考、界定,認為“我國財政理論界對財政學對象的研究是有成果的,但也存在著一定的傾向,主要是側重或限于經濟這個側面,忽視政治這個側面,重視從經濟學角度研究財政學,輕視從政治學角度研究財政學,強調財政學是研究財政運行規律,忽視財政收支治理的實踐”(6)。財政不僅關乎財政的收入與支出的規律,還涉及對財政收入與支出的治理,即國家治理的范疇,所以,“財政是經濟與政治的交匯點,財政學是經濟學和政治學(含法學)的集合體,就財政的本義而言,經濟和政治不存在孰輕孰重的問題,在財政學中財政規律的理論與財政治理的財稅體制是不可或缺的兩個有機組成部分,這是財政學的帶有本質性的一個特征”。實際上,陳共認為,財政學不僅帶有政治學的屬性,而且與經濟學相比,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或價值,或者說,財政學既不屬于經濟學,也不屬于政治學,而是經濟學與政治學的交叉學科。

總之,在人類實踐過程中,財政從未脫離社會、政治而獨立存在,財政思想既來源于財政實踐,也以財政實踐為對象和目標服務于現實,并形成與財政實踐密切相連的財政理論。

3.倫理財政

關于財政的倫理性,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中,將“市民社會”和“國家”看作“倫理”范疇。黑格爾認為:“倫理就是成為現存世界和自我意識本性的那種自由的概念”,“整個倫理既有客觀環節,又有主觀環節,……在客觀的東西中充滿著主觀性”。(7)就客觀性來說,倫理表現為在一定社會組織制度中體現出的個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從主觀性來看,倫理是社會中人們普遍存在著的主觀意識,具體表現為社會的文化傳統、心理特征、價值觀念等。由此,從主觀與客觀相統一的角度來說,倫理就是這兩個環節的融合與統一,即社會中人們對社會文化、價值觀等的普遍意識體現為具體的社會制度、社會組織秩序。

那么,財政的倫理性指的就是政府的財政分配活動中呈現出的社會關系。具體來說是指,政府設立稅收制度或具體設立某一稅種時,從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角度來衡量或考慮各自的納稅水平,將財政收入與財政支出的公平、正義作為價值本身來考量。

實際上,重商主義以來各種學派的財政思想都離不開對正義、公平的討論,對正義、公平的認知也在不斷精進。重商主義時期的配第以及古典學派的斯密、密爾等在討論政府如何征稅時,首要原則就是公平原則,他們認為每個人都應納稅而且政府應按照每個人所擁有的財富成比例地征稅。邊際效用理論的財政思想內含的公平、正義,一方面,延承并深化了古典學派的公平理念,將稅收公平細分為絕對犧牲均等、比例犧牲均等以及邊際犧牲均等;另一方面,以維克塞爾、林達爾為代表的瑞典學派基于“自愿且一致同意原則”,認為要保護每個人的權利和利益,將個人納稅的犧牲與從政府那里獲得的收益統一起來考慮,認為只有當每個人因納稅而導致的邊際犧牲等于從政府提供公共產品和公共服務中獲得的邊際收益時,才是公平、正義的。

凱恩斯及其后的現代財政思想都注重對財政收入與支出過程中公正問題的探究,在現代社會理念下,財政的公平、正義增添了新內涵。一方面,在平衡納稅人賦稅犧牲與獲取公共服務收益的同時,更加注重稅收在社會成員收入分配中的作用,即不僅要基于某種賦稅犧牲來設計稅收制度,更重要的是要通過課稅使社會成員之間的收入與財富占有趨于均衡(基尼系數變小)。另一方面,羅爾斯的正義論思想影響和滲入政府公共資源的供給之中,認為每個社會成員不僅擁有平等的獲得公共資源的權利和機會,而且,在保障前述權利和機會的前提下,公共資源應更傾向于境況最糟糕的群體,只有增進這個群體的社會福利,社會才會更加公平、正義。

總之,財政思想在演進過程中都會基于特定社會理念而提出相應的公平、正義原則,或者說,公平、正義已成為財政理論的題中應有之義。

4.財政的社會學

20世紀初,財政社會學逐漸成為一門新興學科。20世紀以前,人們普遍認為,作為逐漸從經濟學分化出來的財政學,隱含著法學、政治學以及經濟學的理論基礎。特別地,此時的財政學,只是針對財政本身或其內在的收稅方式、稅收中應遵從的基本準則、公共產品的定價及其他純理論問題展開研究,即所謂的財政學的“技術化”思維。而20世紀初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歐洲經濟陷入混亂、財政緊張,單純“技術化”思維下的財政理論無力解釋現有的經濟現象,也無力解決現實中的財政困難問題。面對這種狀況,葛德雪(Rudolf Goldscheid)、熊彼特(Joseph Alois Schumpeter)等有一種基本的認知:經濟學、政治學和倫理學基礎下的財政學存在著內在缺陷,“目前最為嚴重的缺陷是,在社會科學領域中缺少財政社會學理論,因而讓財政問題的研究始終缺乏社會學的基礎”(8),即忽視了社會經濟結構對財政關系的影響,忽視了財政關系與社會經濟結構之間的內在有機聯系。

為此,葛德雪在1917年發表的《國家社會主義還是國家資本主義》一文中批判了財政學的技術化傾向,提出要建立財政社會學,在1925年發表的《財政問題的社會學研究路徑》中進一步提出如何從社會學的視角來研究財政學,認為不能想當然地認為國家、政府、社會與其所形成的社會經濟制度就是自然的善、正義,或體現著人性目的,實際上,這些價值判斷只有建立在社會結構基礎之上,才會有客觀的基礎。“只有社會學才能說明,社會條件是怎樣決定公共需要的,怎樣決定滿足公共需要的方式的(以更直接或更間接的手段),以及社會模式與演進進程是怎樣最終決定性地塑造公共支出與公共收入之間的內在聯系的。”(9)因此,社會學方法是財政學理論的客觀基礎,是財政學的支柱之一。

財政社會學的根本要義在于理解財政活動或財政關系與社會結構之間的內在聯系。縱觀世界各國的時代更替,一個時代結束、新時代到來之時,往往是原有的財政體制發生危機之時,并且,此時財政活動對時代的作用表現得極其明顯。“收集不帶感情的、未經修飾的事實現在仍被看作社會學研究的工作,葛德雪(Rudolf Goldscheid)的突出貢獻在于第一個將這一要求運用到對財政史的研究中,他認為:‘揭開一切誤導性的意識形態,預算才是一個國家的骨骼(skeleton)。’”(10)

熊彼特認為,財政在國家治理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在一個國家的歷史中,財政史是最為基本的。為了滿足國家需要對經濟進行的抽取及其使用的結果對國家的命運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在有些歷史時期,由財政需要和國家政策產生的對經濟發展、所有的生活方式及文化的所有方面的直接影響實際上可以解釋各種事件的一切主要特征。對大多數歷史時期,它都提供了這樣強大的解釋力,只在極少數的歷史時期它才顯得無能為力。如果忽略了這一點,我們將無法理解我們的產業組織的實際情形。我們的民族被國家的財政壓力所塑造。”(11)財政動機決定著經濟政策,“財政措施卻創造和摧毀了產業、產業形式和產業領域,并且通過這種方式直接對現代經濟大廈的構建(和畸變)和現代精神的產生發生作用”。而且,在人類歷史中,無處不存有財政的痕跡、財政的影響:“一個民族的精神,以及它的文化水平、社會結構和政策預示的行動等,所有這些甚至更多的事情都是由財政史所書寫,都留下了財政的痕跡。”(12)

總之,從研究對象來看,政府的財政活動問題不僅要研究如何將稀缺性的財政資源效率最大化,還要研究稀缺性財政資源如何在社會成員之間平等分配、應如何設置其中所遵從的規則,以及財政活動與社會結構之間存在著怎樣的互動關系。這樣,財政問題包含著經濟學、政治學、倫理學以及社會學的學科屬性,這些共同構成了財政理論問題的研究對象。

(二)從財政活動的主體性角度來觀察財政性質

“主體”“主體性”作為歷史范疇,不同學者對其有不同的理解。古希臘學者亞里士多德在《范疇篇》中認為,“主體”表示某種特性、狀態和作用的承擔者,意指一切性質、變化或狀況的載體,實際上是“基礎”或“實體”的意思。黑格爾認為,實體即主體,“實體作為主體,本身就具有最初的內在必然性,必然把自己表現為它自在地所是的那個東西,即把自己表現為精神”。(13)實體自身具有能動性:作為主體的實體,自身具有內在的發展力量,是活的;發展運動中的實體,是在內在力量的作用下自我否定、自我揚棄,且螺旋式上升的過程。馬克思也曾在亞里士多德意義上使用“主體”概念。他在《神圣家族》中指出“物質是一切變化的主體”(14),并進一步繼承和發展了黑格爾的主體性思想,認為“整個所謂世界歷史不外是人通過人的勞動而誕生的過程,是自然界對人來說的生成過程”。這里主要表達了兩層意思:其一,人是現實歷史的主體;其二,人的主體地位是通過勞動得以確立起來的。馬克思與黑格爾的區別在于,馬克思認為人能夠改造自然,世界是人的勞動對象。

總之,按照馬克思主義關于主體性觀點,人是社會的主體,財政的主體性體現為人作為能動的主體決定著財政活動及其演進。這樣,財政作為人造物,與人之間就存在著客體與主體的關系。主體是在事物相互作用過程中具有能動性、主動性的一方;客體是主體的對象,是被動的、受動的一方。財政活動中,作為主體的人與作為客體的財政之間存在著辯證關系,財政正是在這種對立統一的辯證關系中不斷演進。具體來說,①作為財政主體的人與作為客體的財政本身之間存在著改造與被改造的關系,人基于自身內在意志對財政進行塑造,并通過這種塑造使自己獲得主體性的滿足。②人對財政分配關系的改造建立于主體人對財政活動規律的認知、理解基礎之上,也就是說,人只有認識了財政活動規律,才能對其進行塑造,使其滿足人的主體性的要求。③主體的人與客體的財政活動之間存在著相互作用,人通過認識財政來塑造財政分配關系,體現著主體的主體性,但這種主體性受到財政本身內在規律的制約,具體表現為財政本身也有其“主體性”:財政一旦被人塑造出來,就會按照其內在性質而客觀運動。因此,應遵循這一客觀規律。

可是,財政的主體問題是財政理論到目前為止尚未解決的問題。一般教科書都認為,財政的主體是國家或政府。可是,有以下三個問題值得討論。①從現象界來看,財政作為國家或政府的收入與支出的行為,現象上表現為國家是財政的主體。可是,國家是自然人的集合體,從本質上看,組成國家的個人是否是財政的主體?②國家與個人之間的關系。現實生活中,表面上我們看到的是國家或政府主導著財政活動,那么個人在財政中扮演什么角色,個人是否參與財政活動,如何參與,參與程度如何,什么準則決定著個人的參與?③國家或個人主體性下財政活動的有效性問題。財政活動在何種條件或環境下起作用,是否能達到預期?

實際上,這些問題已完全超出了純財政學的范疇。要回答這些問題,必須從國家起源理論、公共活動的性質以及國家或集體在財政中的價值等方面來尋求答案,即要從社會學、政治學以及倫理學中尋找思路。實際上就是用社會理論或政治理論來觀察財政問題。1917年,葛德雪針對第一次世界大戰后奧地利千瘡百孔的經濟社會狀況,思考奧地利該走一條什么道路,寫下了《國家社會主義還是國家資本主義》一文,其中提出了財政社會學的概念;熊彼特論證了稅務國家的產生及其危機;帕累托等學者也都從社會學角度或運用社會學理論闡釋了財政學的本源問題。但財政社會學這個領域實際上并未被完全發展起來。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得以從這些研究中發現其中的一個基本命題:財政問題即國家問題。為此,需要進一步從社會學視野來觀察財政的主體性問題。

三、西方財政思想史分期及其演進脈絡

財政思想的演進具有時代性,是生產力發展到一定階段的必然結果,并非某個“天才”的獨創或突發產生的思想。財政思想總是體現為實踐的產物,是社會發展實踐認識的歸納總結與升華。一般來說,財政包含著歷史范疇,是社會生產力發展到一定程度、與之相適應的社會生產關系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在原始社會,沒有近現代意義上的財政,只是有了近現代財政的“萌芽”。隨著社會生產力水平的發展、民族國家的產生,財政得以產生,并且,在不同經濟形態和政治形態下形成了不同的財政制度。

國家財政始于民族主權國家的產生,或者說,民族國家形成之后,與之相適應的國家財政才開始出現。而近現代國家財政理論的形成則是在16世紀封建社會晚期的重商主義時期。而且,我們認為,近現代財政思想自重商主義之后經歷了三次革命:第一次是亞當·斯密財政思想對重商主義財政思想的革命,第二次是邊際效用理論的財政思想對斯密古典財政思想的革命,第三次是凱恩斯對邊際效用理論財政思想的革命。由此,可以將近現代財政思想分為四個時期:①重商主義時期財政思想,包括以托馬斯·孟等為代表的英國重商主義、以科爾貝為代表的法國重商主義以及德國舊官房學派(cameralism);②古典財政思想,以斯密的《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簡稱《國富論》)為開端,直至密爾的《政治經濟學原理》,其中還包括李嘉圖、薩伊等;③新古典財政思想,以杰文斯、門格爾和瓦爾拉斯的邊際效用理論為基礎,包括以馬歇爾、庇古等為代表的英美財政學派,以薩克斯、維克塞爾等為代表的意奧財政學派,瑞典學派以及德國新官房學派;④凱恩斯主義財政思想,20世紀30年代凱恩斯的《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后形成的相關財政理論體系。

這里講的“革命”,并非推翻重建或從頭再來,其中蘊含著揚棄、繼承與發展。揚棄那些與新的社會經濟關系、生產力發展水平不相適應的成分,繼承舊社會經濟關系中合理的、有用的東西,發展出與新社會制度、生產力水平相一致的成分,或者說是將舊的傳統社會中合理、有用的成分與新的生產力水平、新的社會制度所決定的成分相融合,形成一種全新的思想體系。總之,每一時期的財政思想總是根植于這個時代的沃土之中,社會經濟環境發生變化,財政思想也會相應地發生變革,其革命就意味著在揚棄與社會生產力發展相左的東西的同時,繼承原有制度中合理的成分,并由此發展出新的財政思想體系。

(一)斯密古典財政學派對重商主義財政思想的革命

斯密作為自然自由市場經濟學體系的創建者(15),對重商主義和重農學派的財政思想進行了“革命”,創立了基于自由市場經濟體制的財政理論體系。

重商主義財政思想根植于封建社會晚期向資本主義社會過渡時期,此時手工業已然相對發達,出現了以機器大工業為核心的資本主義萌芽。重商主義的財政思想建立在民族主權國家興起的基礎之上,這就決定了重商主義財政思想的核心就在于要使民族主權國家在國家間的競爭中處于優勢地位,將國家視為一個整體來看待社會發展問題。

重商主義財政思想在歐洲普遍存在。如果說重商主義的發源地——英國的國家干預政策主要是在工商業中的大商人與國會的共同推動下產生、形成的,那么法國的國家干預政策則完全是由法國政府主導、推動的。

首先,斯密對重商主義財政思想進行的革命,核心在于反對其國家干預思想。斯密的自然自由市場突破了重商主義思想中關于市場有限性的假定。重商主義認為,世界市場的消費量是一定的,一個國家擁有更多的市場份額就意味著他國市場占有的減少。顯然這是一種狹隘的市場觀。正是這種狹隘的市場觀,決定了重商主義認為為了民族主權國家的利益,應該通過國家主義原則來獲得更廣泛的國際市場和保護國內市場。而斯密基于對分工專業化的理解,認為在自然自由交換機制下,國家之間的交易活動如同人與人之間基于分工的交換一樣,其市場范圍、市場容量會不斷擴大,國家在彼此之間的自由交易過程中都會獲益。

為此,斯密及其古典學派揚棄了國家干預主義思想,反對政府運用財政手段干預經濟活動,提出政府支出除了君主自身的費用外只需用在三個方面:一是為了抵御外來侵害的國防支出;二是為了穩定國內社會經濟秩序的行政司法管理支出;三是為了便于開拓市場的基礎設施和教育支出。其他事務將完全由自然自由的市場來解決,即在受政府規則和社會倫理道德規范的前提下,由人們按照自然自由的原則決定和選擇各自的行動。實際上,斯密揚棄了重商主義和重農主義強調的國家或政府在經濟社會活動中的主體性地位,以及市場在其中扮演的從屬性角色,構建了政府與市場二分法:市場在政府規則和社會倫理道德規范下調節經濟和資源配置,政府則彌補市場所不能解決的一些問題。

斯密揚棄重商主義國家干預主義思想的分析前提,在于個人主義研究方法。重商主義產生的基礎是民族主權國家,重商主義政策的出發點是國家利益、國家權力,不是個人的利益。斯密基于自然法對人性設定的基礎,提出個人的經濟行為和選擇可自行調節,在使每個人利益最大化的同時,也會促進整個社會福利的最大化,個人利益與整個社會福利存在著內在一致性。可見,斯密不再以國家整體作為分析對象,而是尊重每個人的自由選擇,政府不能干預每個人的選擇、行動。斯密的這一個人主義研究方法直至當代依然統治著英美經濟學體系。

由此,我們不難發現斯密的財政職能與重商學派、重農學派的財政職能之間的差異。重商學派和重農學派的財政職能在于通過國家活動來促進國民財富的增進,而斯密則將財政看作彌補市場失靈的手段,揚棄了財政活動對國民財富增進的直接作用,將財政置于實現國富民強的次要地位。

當然,斯密也并非絕對的反政府干預主義者。斯密的自然自由市場觀中含有“重商主義”的色彩:“如果驟然撤廢高關稅與禁止,較低廉的同種類外國貨物,即將迅速流入國內市場,把我國千千萬萬人民的日常職業與生活資料奪去。由此而引起的混亂,當然很大。”(16)可見,斯密也認為政府應運用稅收手段來保護國內市場,特別是運用關稅刺激國內產業發展。“征收漢堡亞麻布進口稅,可阻止這種布匹大量的進口,并且使更多的亞麻布在國內生產出來。”同樣,“使用法律或章程把價格抑低到自然價格之下的措施,只可用之于出口貨,……通過這種補貼,麻布就可能出口販賣。……政府對售四十先令以下的一夸特的麥,每夸特給五先令補貼。由于人民兌付了八分之一的價格,麥就能夠以便宜這么多的價格在國外市場出售”(17)

斯密除了秉承重商主義關于人性的假定、配第的勞動價值論及其財富觀,還繼承了重農學派創始人魁奈的生理解剖分析方法和自然秩序法則。就研究方法而言,一方面,斯密采取了“內部聯系的考察”(18),就是將研究對象看作一個整體,考察事物內部各要素之間的相互關系。具體來看,斯密在分析財政活動時,將財政支出、財政收入等看作一個整體。比如,斯密將農業與工業發展聯系起來,認為一個國家制造業越多,農業就越發展;反過來說,凡是抑制制造業發展的,同時也必然會使農業發展受到阻礙。又如,斯密認為,政府課稅不僅是稅收收入本身的問題,還涉及最終由誰來承擔稅負、是否會引起商品價格上漲、是否會產生不公平等問題。這實際上就是魁奈的生理解剖方法,“應當從整個聯系中來觀察法國農業,否則就不可能對它獲得清楚和完全的概念,并很容易得出庸俗的診斷”(19)。另一方面,斯密的分工理論和交換理論無一不是建立在人的自然本性的基礎上,認為人的本性中存在著交易的傾向,而且從道德倫理上說總是以自身的利益為追求的目標,激勵著人們不斷地分工與合作。或者說,在斯密看來,分工、交換等都是自然的選擇過程,而非人類有意識的創造。這與魁奈的自然秩序法則完全一致。魁奈認為,人類社會同自然物質世界一樣,存在著不以人們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律。馬克思將重農學派看作政治經濟學“真正的奠基人”,認為“魁奈醫生使政治經濟學成為一門科學”(20),“重農主義者開拓了道路,使斯密和此后100年間所有的學者沿著它前進”(21)。這一論斷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魁奈的方法論。可見,斯密“內部聯系的考察”的研究方法以及自然秩序法則等都是從重農學派那里繼承和借鑒過來的。

斯密的財政思想在重商主義、重農學派的基礎上形成,也在批判重商主義、重農學派中形成了自己的學說體系。

斯密對財政理論的最大貢獻在于,自然自由市場制度下的財政理論體系化、概念化了財政理論。一般認為,斯密是現代財政學的奠基人,其《國富論》是現代財政學的奠基之作。可是,斯密之前已然有了關于財政理論的全面論述,比如威廉·配第的著作《賦稅論》被馬克思認為是一部“十分圓滿的、渾然一體的著作”(22),與其另一部著作《政治算術》一同建立起了類似于現代財政的理論分析框架:以政府為主體的財政收入與財政支出及其二者的關系。政府有責任提供相應的公共產品和公共服務,并因此向社會征稅,征收賦稅的目的在于“各項公共開支”,即政府為了提供公共產品而向公眾征稅,稅收是為滿足公眾對公共產品的需要而籌集的經費,稅收與公共產品是相對應的。具體來說,政府支出重點在六個方面:國防費、行政管理費、宗教事務費、教育費、社會救濟費以及基礎設施建設費;政府賦稅的原則應體現在五個方面:公平原則、效率原則、受益原則、確定原則以及經濟效應原則。由此我們不難看出,配第的財政理論框架與斯密的財政理論框架極其相似,那為什么不將配第作為現代財政理論的奠基人呢?

這是因為,斯密與配第財政理論的前提和基礎存在差異。配第財政理論框架的基礎是重商主義時期的民族主權國家主義,而斯密財政理論框架的基礎則是自然自由市場體制,而斯密之后的主流經濟學理論大都基于自由市場經濟體制來進行邏輯思維。由此,我們將斯密的財政理論看作自由市場經濟體制下現代財政理論的奠基之作,而以民族主權國家為前提的重商主義,顯然不符合英美自由主義的理念。

總之,斯密對重商主義和重農學派的財政思想進行了一次“革命”,既有揚棄也有繼承,并由此發展和構建了自己的古典財政理論體系。

(二)邊際效用理論對斯密古典財政理論的革命

杰文斯、門格爾和瓦爾拉斯創立的邊際效用理論不僅是對古典經濟學的革命,還對財政理論產生了革命性的影響,使財政理論向著不同的方向發展,衍生出不同的理論體系。具體來看,一是馬歇爾、庇古和道爾頓等的英美財政體系;二是意奧財政體系,又可分為政治財政、社會財政以及經濟財政;三是德國官房學派。

邊際效用理論對斯密古典財政學的革命,一是揚棄其財政思想的理論基礎——對財富及其價值觀的認識。斯密古典學派認為,財富來源于勞動、土地和資本,財富的價值由其中凝結的勞動量來衡量;邊際效用理論認為,商品的價值取決于其稀缺程度和有用性,稀缺性的東西給人們帶來的滿足程度越高,其價值就越大。二是揚棄了斯密古典財政學派關于政府收入與支出的二分法。斯密、密爾等古典經濟學家將財政收入與財政支出分開來討論,認為稅收的目的就在于滿足政府財政支出的需要,或者說,將稅收看作一種純財政目的,籌集財政收入就是為了滿足政府支出需要。同時,古典學派將稅收看作一種損失、犧牲,認為政府的支出活動不產生社會財富,所以政府支出應盡量少,由此,其所需要的稅收也不能過多。馬歇爾、庇古、道爾頓等新古典學派認為,稅收從納稅人角度來說是犧牲、損失,但這種犧牲要與稅收的收益聯系起來,看作政府組織活動的一種形式,從整體上來衡量是否有益。

1.英美財政體系對斯密古典財政學的繼承與發展

馬歇爾在價值理論上將傳統的古典經濟學中的供給決定理論與邊際效用理論中的需求決定論結合起來,形成了均等價格理論;在分配理論上,將古典經濟學中的生產三要素擴充為勞動、資本、土地和工業組織四要素,將工業組織又分為內部組織和外部組織。馬歇爾的內部經濟就是通過企業內部的有效組織、協調而使效率提高;外部經濟則是企業外部的組織活動改善了生產活動環境而使企業效率提高。馬歇爾同斯密一樣,認為政府應提供交通等基礎設施、教育以及勞動者健康等,但是,關于政府提供這些公益設施的根據,馬歇爾的觀點則與斯密不同。在馬歇爾看來,政府之所以提供這些公益設施,并不完全是因為市場不能夠或不愿意提供,根本還在于政府提供這些外在于企業內部生產組織活動的有益品能夠產生外部經濟。可見,馬歇爾的“外部組織”概念完全不同于斯密古典時期認為的“政府活動是基于市場失靈”,馬歇爾強調的是政府提供的東西是“有用”的,即會對社會產生“外部性”。

馬歇爾在《經濟學原理》中提出的“外部組織”概念,為庇古、鮑莫爾以及道爾頓等后來者的政府干預理念提供了依據,由此也轉變了財政思想的來源:政府支出活動并不完全是非生產性的、不創造社會價值的,相反,政府支出不僅創造社會財富,還為私人經濟提高效率提供基礎性保障。這樣一來,政府支出活動并不是越少越好,而是要能夠滿足社會經濟發展的需要。庇古沿著馬歇爾外部經濟與內部經濟思想,構建起外部性理論,揚棄了斯密“看不見的手”,將自由市場置于政府之下,以此來說明政府為什么以及該如何干預社會經濟生活。

現代稅收原則中首要的是公平原則,而其中量能原則更是居于首位。實際上,從重商主義開始就一直崇尚這一原則,但“量能”的內涵發生了極大的變化。“量能”含義發生變化的背后是其中所蘊含著的思想發生了變化,即價值準則發生了變化,或者說,量能的目的是什么發生了變化。配第的量能原則是:“不管賦稅多么沉重,只要政府一視同仁,對所有人都按照合理的比例征收,那么人們都不會因為承擔了賦稅而使自己的財富減少。”即政府稅收應對所有人按照同一比例進行課征,這樣,人們的貧富程度相對不變,即便課稅也保持了人與人之間原有的財富比例關系。像絕大多數重商主義者一樣,配第的課稅量能原則中體現著受益準則,即應該根據個人從國家的受益課稅,而衡量個人受益的指標就是個人的支出,“人事實上的以及真正的富有,取決于他吃的、喝的、穿的,或者其他真實的及實在的享用,……而且人應該據此繳稅”。

斯密的量能原則與配第一樣,公平、正義的要義在于收入的比例,也可以說,斯密繼承了重商主義稅收的量能原則。密爾的量能原則較之斯密更為具體,提出了賦稅公平應總量犧牲均等。埃奇沃斯的量能原則是邊際犧牲均等。庇古的量能原則把均等犧牲說發展成最小犧牲說,并認為最小犧牲原則是稅收的最高原則。

2.意奧財政理論體系對斯密古典財政學的繼承與發展

基于邊際效用理論,意奧學者突破了政府不產生財富的理念,將政府財政活動的非生產性轉向為具有生產性價值,并且對公共經濟或國家經濟產生了新的認識。他們認為,國家經濟同私人經濟一樣,也要追求資源的最大化利用,以取得社會最大化效用。由此,財政理論獲得了新發展。意奧學者的財政理論分化為三個方向。

第一,建立起了公共服務與稅收之間的均衡關系。基于瓦爾拉斯一般均衡思想的財政收入與支出均衡理念,建立起公共服務需求量與稅收分擔之間的均衡關系。具體來看,運用邊際主義分析方法,分析了關于公共供給與公共需求的均衡理論,這既是對斯密古典財政學派公共需要思想的進一步發展,也代表著現代公共產品理論的開始。特別是馬佐拉提出了公共產品的基本特征:消費公共產品的不可分割性和成本的整體性。薩克斯將經濟學的成本收益分析范式應用于財政收入與支出的分析之中。

第二,政治財政學的構建。潘塔萊奧尼的財政思想也正是從這兩個方面的問題切入并展開的。即一方面,潘塔萊奧尼基于效用價值理論,認為國家提供的公共服務能夠給人們帶來效用,國家不僅是消費主體,也是生產主體,能夠為社會提供價值。另一方面,國家公共支出涉及兩個問題:一是由誰來安排的問題,在民主國家中大都由集體來選擇、決策,這無疑是政治學的任務;二是涉及作為稀缺性資源的公共支出的支出效率問題,這是經濟學的任務,特別是要判斷國家公共支出產生的效率——不只要看公共支出帶來的效用,還應將公共支出帶來的效用與稅收所產生的犧牲統一起來考慮。這樣,財政支出問題就不單單是政治學的問題,而應是政治學與經濟學交叉的產物。總的來說,潘塔萊奧尼運用邊際主義分析方法將財政支出與稅收統一起來,作為一個整體,基于政治學與經濟學交叉的角度,研究財政支出的結構、方向。

維克塞爾針對公共產品供給、稅收課征等公平、正義問題,提出財政正義的原則:自愿且一致同意。作為維克塞爾的學生,林達爾繼承了這一財政思想,并進一步發展認為,公共產品的供給或稅收的課征須每個人自愿且一致同意,公共支出的數量以及與此直接相關的稅收分擔是財政決策政治均衡的根本。為此,林達爾沿著維克塞爾的邏輯進一步分析了公共支出數量和稅收分擔的決定問題。

意奧財政學派的政治財政理論不僅開辟了財政思想的新方面,還為布坎南的公共選擇理論指明了方向、奠定了基礎。正如布坎南在1986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獎演說中講到的,“我的職業生涯中最激動人心的時刻,是一九四八年在芝加哥古老的哈普(Harper)圖書館發現了塵封已久、尚未被翻譯成英語的克努特·維克塞爾的論文《財政理論研究》”,“從那一刻開始,我下定決心要將維克塞爾的貢獻向更多的人推廣,并立即開始著手翻譯工作”。1955年至1956年,布坎南到歐洲大陸游學,親身感受了歐洲政治財政思想的內涵,進一步堅定了投身公共選擇理論的研究與建設的決心。

第三,財政社會學或社會財政思想。1917年,葛德雪在思考奧地利第一次世界大戰后走一條什么道路時,寫下了《國家社會主義還是國家資本主義》一文,提出了“財政社會學”的概念。熊彼特于1919年提出了稅務國家的產生及其危機,意大利學者帕累托等從社會學角度或運用社會學理論闡釋了財政學的本源問題。實際上,社會財政思想著眼于從國家治理和國家發展的角度來理解財政問題。正如黨的十八大提出的“財政作為國家治理的基礎和支柱作用”,財政不僅僅是一個經濟現象,需要被放在國家治理層面來理解,既包括現有的社會條件對財政本身的制約和塑造,也包括財政對社會條件的塑造問題。進一步來說,財政的根本在于服務于國家意志和國家職能,而國家存在的根本在于保障和增進人們的福利,每個人都應享有教育、衛生、養老等福利保障。為此,社會財政理論就是研究在特定社會結構和社會環境條件下,如何構建起以保障人民福利為核心的財政制度。

熊彼特提出的“稅務國家”,指的是從財政角度來考察的國家。熊彼特以財政稅收形式為窗口來觀察國家的性質、形式及命運,認為財政塑造了國家及其形態,同時成了國家的附屬。在塞利格曼看來,財政學作為一門社會科學,個人財政關系的根本在于國家的性質,正是這種國家性質使個人與國家的屬性發生變化。財政需要就是公共需要,只有通過對公共需要進行分析,才能為國家的財政活動打下堅實的基礎。他認為財政的主體是國家,意味著財政的主體是國家成員之間的財政關系。

財政學的社會學分析,解決了作為財政關系支配性解釋的受益理論和能力理論之間長期存在的爭論。由對財政關系的社會學分析,我們看到,對財政關系沒有統一的解釋,每項原則都有其適當的行動范圍。而且,某些方面,兩者都不是獨立的準則,在某些情況下,它們都會受到對方的影響。特殊福利可以由能力修改;能力可以由特殊福利修改。

社會財政思想中體現著馬克思的國家理論和財稅思想。馬克思主義認為,財政是隨著國家的產生而產生的,財政存在于國家需要。

在這種國內外背景下,包括施穆勒、羅雪爾以及瓦格納在內的一批經濟學家主張通過國家來解決社會問題。德國財政學理論體系在國家觀上認為國家要在促進經濟社會發展方面起到更大作用,而且要從倫理道德方面來看待經濟社會發展問題;從方法論上,受黑格爾歷史哲學影響,德國財政學理論體系認為要從歷史角度來考察現實社會問題。其代表人物是施泰因、謝夫勒和瓦格納。

李斯特旗幟鮮明地反對亞當·斯密以及英國曼徹斯特學派的自然自由競爭思想,認為國家公債是一種國家福利的手段,即這一代的成就與努力的成本分攤于下一代或以后幾代;關稅是建立與保護國內工業的主要手段,只有以促進和保護國內工業力量為目的時,才要采取關稅保護措施。李斯特認為,斯密的自由市場理論在關稅保護問題上沒有區別自然產物與工業品之間的差異,所以其結論是錯誤的,并對斯密及薩伊的關稅保護理論帶來的危害逐一進行了批駁。

總之,邊際效用理論的產生與形成,使人們轉變了對物品的價值理念,揚棄了古典經濟學中關于政府不產生價值的思想,形成了新的政府觀;同時在繼承斯密自然自由主義理念的基礎上,形成和建立了新的財政理論。

(三)凱恩斯主義對新古典財政思想的革命

以邊際效用理論為基礎構建起的新古典財政理論揚棄了古典財政學的財富觀、政府活動的非生產觀,繼承了其自然自由市場理念。但是,新古典財政理論即便認為政府活動具有生產性,但仍然延承了斯密“最小政府”理念。可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使得歐洲國家100年的和平發展戛然而止(正如波蘭尼在《大轉型》中提出的),同盟國面臨著戰敗后如何重建的問題,或者說,選擇一條什么樣的道路來重振國家主權力量。凱恩斯敏銳地觀察到斯密的自然自由市場的內在缺陷,面對戰爭創傷以及由此而來的經濟損害,自由市場難以通過“看不見的手”有效動員社會資源、重振經濟,政府這只“看得見的手”是更好的選擇。1929年發生的“大蕭條”,使人們進一步認識到自由市場并非如之前斯密古典學派論述的那樣美好,可使商品供求、勞動供求等自動地產生均衡。凱恩斯進一步深化了對政府與市場關系的認識,即自然自由市場存在著內在缺陷,政府要彌補市場的問題。

政府彌補市場問題的手段或措施就在于,政府擁有或配置社會資源,可以影響經濟社會的資源配置,以實現經濟發展中供給與需求的均衡。具體來說,就是政府掌控更多的社會資源來干預經濟社會運行。實際上,在一定程度上,凱恩斯回歸了重商主義的政府干預主義理念。

自斯密《國富論》提出并全面批判重商主義,古典經濟學成為主流后,重商主義無論是在理論上還是在實踐中都逐漸衰落,以經濟學綜合而成名的馬歇爾對重商主義理論也持反對意見。但凱恩斯在其《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中專門設立一章來討論“重商主義”,肯定重商主義理論存在科學、真理的成分。

在討論重商主義時,凱恩斯特別強調,他所講的“利益”是針對“一國”而言的,而不是整個世界的利益。實際上,凱恩斯的這一觀點隱含著古典經濟學派自由放任理論中的假定:世界主義和個人主義。或者說,凱恩斯并不認同斯密的世界主義原則,凱恩斯建立的宏觀經濟理論體系基于每個國家都是主權國家,相互之間存在著競爭。

凱恩斯認為,他所構建的這一理論是對自由放任學說中“利息率和投資量可以在最優的數值上自行調節而沒必要關心外貿平衡”理論的否定。實際上,凱恩斯否定的是古典學派對政府“守夜人”角色的局限性認識,同時也是在肯定重商主義中的真理成分。“作為管理國家的方法的貢獻者,16世紀和17世紀的早期經濟思想的先驅者關心整個經濟制度,關心整個制度的全部資源能達到最優的就業狀態,從而他們所使用的方法使他們能抓住在實踐中的一部分的明智之道”(23),即通過政府干預貨幣的供給與需求關系、干預利息率等來實現充分就業、資源最優配置,是重商主義時期的明智之舉。可是,這些好的東西都被李嘉圖給抽象掉了。

這就是凱恩斯所講的重商主義存在的真理成分:凱恩斯與重商主義都強調國家干預經濟的思想。凱恩斯認為重商主義存在著科學成分,即完全市場中的就業、利息率等并不能自動趨于均衡,需要政府干預來調節并使之趨于均衡,并且重商主義與自由主義是對立的。可是,凱恩斯認為,重商主義的科學性可能是在實踐中無意間形成的,之所以受到古典學派的攻擊,就在于他們缺乏相應的理論分析。

盡管凱恩斯認為重商主義存在著科學的成分,就形式來說,凱恩斯主義與重商主義的干預措施有相似之處,但是,凱恩斯主義與重商主義存在著本質性區別。凱恩斯主義并不否定斯密的自然自由市場體制,或者說,凱恩斯主張的財政思想也建立在自由市場體制基礎上,只不過是認為市場本身存在缺陷,應通過政府收入與支出活動來彌補市場問題。

同時,凱恩斯國家干預主義財政思想也不同于德國官房學派,后者是將國家看作主體、實體,認為市場是從屬于國家而存在的。

四、財政思想史的研究方法

筆者以為,要洞悉某一時期或某一個人的財政思想,需有科學、適用的研究方法。財政思想史既屬于財政學范疇,又具有史學屬性,從這一角度來看,財政思想史是財政學與史學的結合體。

財政思想史研究的根本在于對人類發展過程中傳承、留存下來的,關于人類財政活動的文字記載等文獻資料、實物史料以及記錄下來的口述資料進行整理、分析以及解讀。可是,在解讀前人資料的過程中,我們應遵循何種原則?或者說,理解、解釋前人留存下的歷史文獻資料時應堅持什么原則?這可被看作詮釋學,即對于文本之意義的理解和解釋的理論或哲學,是一種方法論、價值觀,意指對任何文本及其注釋、法律、政策等的認識、理解時應遵從的基本原則。

羅爾斯在《政治哲學史講義》中使用的研究方法即詮釋學,而且,他進一步提出了詮釋學所應遵循的三個原則:科林伍德原則、謙卑原則、密爾原則。

首先,關于科林伍德原則。科林伍德認為,歷史學家在研究歷史事件時,必須揭示出歷史事件背后的思想,“政治理論的歷史,不是對同一問題提出不同的答案的歷史,而是對某個或多或少持續變化的問題提出不斷變化的答案的歷史”。科林伍德提出了歷史哲學研究的三個定理:第一,“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歷史學家研究的過去不是死去的過去,而是在某種意義上仍然在現實世界中活著的過去;第二,歷史知識就是歷史學家正在研究著的那些思想在他們自己心靈里的重演;第三,歷史知識乃是對囊括于現今思想氛圍中的過去思想的重演,現今思想通過與過去思想的對照而把后者限定在另一個層次上。因此,羅爾斯認為,我們必須“盡我們所能最大限度地融入到每一個思想家的思想脈絡中去,并盡量以他們的角度(而非我們的角度)來理解他們的問題以及他們對這些問題提供的解決方案”。基于科林伍德對思想史研究的認識,我們可以得到以下啟示:從歷史角度來觀察、分析某一問題的演進,并不是就這一問題提出所謂的新見解、新思維,而是觀察、分析這一問題在歷史演進過程中,其思想、理論、認知是如何變化的,演進的內在邏輯是什么,決定思想、理論演進的動力是什么。

其次,關于謙卑原則。羅爾斯假定,“我們正在研究的這些思想家總是比我聰明得多。如果他們不比我聰明的話,我為什么要在他們身上浪費我的時間和同學們的時間呢?如果我在他們的論辯中發現了某個錯誤,我便假定,他們也發現了它,并且必定對它做了處理”。即在思想史研究中秉承著“前人或歷史中的思想家都是聰明的”原則,關于某一時代的思想,現代人并不會超越他們,要承認、認同前人的思想成果,并認為他們的理論成果是合理的、科學的。

最后,關于密爾原則。羅爾斯說,他一直牢記密爾在評價西季威克時所講的話,即“在以其最佳形式得到評判以前,一種學說不可能真正得到評判”,而且他“努力想做的正是如此”。《政治哲學史講義》的譯者楊通進在前言里總結道:“羅爾斯總是力圖以一種最為合情合理的方式來闡釋和呈現他所研究的這些哲學家的政治哲學思想,使他們的思想顯得更為連貫,更具有說服力。如果這些哲學家的思想在某個地方出現了不一致或自相矛盾之處,羅爾斯就力圖挖掘這些思想的更為深層的理論基礎,從而向人們展示,他們思想中那些顯得不一致或矛盾的地方,與他們思想的根本原則并無矛盾之處;或者,從他們思想的那些更為核心的原則出發,這些不一致或矛盾的地方可以得到消除。”(24)

本書在進行西方財政思想史分析的過程中,注重把握好以下幾個方面。

(一)繼承性

財政思想是發展著的、變化著的,是對前人財政思想的揚棄,揚棄中既有否定,也有繼承。對財政思想史分析的這一認識,既體現著上述科林伍德原則,也包含黑格爾的哲學理念。歷史是連續的,現在是過去的發展或發展了的過去,現在包含著過去。具體來看,我們從現代財政理論中尚能看到重商主義、古典學派的影子。比如,從稅收原則中我們能感受到配第、斯密的存在;關于基礎設施投資以及政府支持教育事業等,斯密的認識、論述依舊是經典。為此,在財政思想史的研究中要尋找不同財政理論之間的關聯性,其中既有揚棄、繼承,也有發展。

(二)時代性

思想都是某一時代精神的體現,蘊含著這一時代特定的社會經濟發展狀況。無疑,財政思想根植于特定生產力發展水平上的社會經濟環境,總是當時特定社會經濟發展的一種反映。財政學作為一門應用性學問,不可能超越時代而獨善其身。為此,要從特定社會制度、經濟環境、社會關系中來理解、認知財政思想,或者說,我們不能用當代的社會制度、社會關系理念來解讀那個時代的東西。正如羅爾斯所講的詮釋學中的謙卑原則,當代人對過往思想的認識不會高于前人,要身臨其境來思考、認識和解讀前人的東西,而非認為它們是非合理、非科學的,正如黑格爾所言,“存在著的總是合理的,合理的總是存在著的”。由此,我們應力圖基于時代的環境來理解其思想。“任何企圖表述‘科學現狀’的論述實際上是在表述為歷史所規定的方法、問題與結果,只有對照其所由產生的歷史背景來考察才有意義。換句話說,任何特定時間的任何科學狀況都隱含它過去的歷史背景,如果不把這個隱含的歷史明擺出來,就不能圓滿地表述這種科學的狀況。”(25)

每一種思想都是時代精神的產物,這些思想的記錄者無疑也是他身處的那個時代以及此前時代的產物。人們不可超越時代而形成、記錄時代的產物。所以,在介紹、分析每一財政思想之前,總是要介紹該作者的成長并對時代的政治背景、社會制度等加以簡述,從中來理解時代精神,進而理解這一時期的財政思想。

(三)內在動力性或演進性

財政思想隨時代發展不斷發展,而其演進的動力就在于財政的主體性問題。財政作為人造物,近現代財政起源于現代主權國家,財政的主體是國家或政府,財政思想源于國家理念,國家理念也就決定了財政理念。無論是國家有機論還是國家無機論,其中都既包括國家與市場、社會的關系,也由此決定著財政體制、財政運行。比如,國家所提供的公共服務以及由此而課稅的準則,是經濟性原則,還是倫理性原則?又如,國家理念是個人主義還是集體主義?實際上,財政思想演進過程中蘊含著的不同的國家理念,正是隨著生產力水平不斷發展而形成的國家理念,它們決定和影響著財政思想。

五、本書框架

近現代財政思想指的是自重商主義以來,每個特定時期、特定地域的社會中流行的對政府收入與支出活動的意見、意識、共識。所謂財政思想史,便是人類認識政府財政活動的歷史或發展過程。那么,財政思想史分析就是將近現代財政活動作為一個整體,來認識不同歷史時期財政活動的意識、共識及其在不同歷史時期的內在關聯性。或者簡單來說,就是對人類近現代歷史過程中呈現出的財政思想展開分析。本書《西方財政思想史分析》將重商主義以來的財政思想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待,其中每一時期的財政思想只是這個整體內在的有機組成部分,與其他時期的財政思想存在著某種內在的關聯。

基于上述對財政思想史的認識,財政思想史分析的關注點在于“分析”。在基本認知每一時期財政思想的同時,注重運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和方法來認識財政思想的演進,即運用事物之間的相互聯系以及事物內在力量促進發展等觀點,來分析不同時期財政思想的內容及其演進的邏輯、動力,并力圖從總體上勾勒出近現代財政思想演進的路線、輪廓。具體來說有以下幾點。

第一,財政思想形成的社會經濟制度、社會結構狀況,以及其中蘊含著的分析方法。本書試圖在當時的社會經濟環境中來理解和解讀其財政思想,其中意味著,特定的社會形態、生產力發展水平以及相應的研究方法決定著財政思想,背后的意義在于探求其中的理性。為此,我們介紹、分析各財政思想流派代表人物的成長經歷,同時梳理、弄清其時代背景。在一篇未曾發表的自傳性小說的開頭,熊彼特寫道:“請把我放在這樣的背景中去看!否則將很難理解我所描寫的一切。想要了解一個人,他的民族和他所生長的社會背景是關鍵。”

第二,不同時期財政思想之間的揚棄、繼承性。或者說,不僅僅觀察財政思想之間的差異,更注重財政思想之間的內在聯系,即后來財政思想中哪些是從前人那里繼承來的,又揚棄了哪些。就像一棵大樹是由一粒種子發育而成的一樣,財政思想也總是在揚棄、繼承中不斷發展。

第三,財政思想演進的內在邏輯動力。歷史與邏輯相統一,事物的歷史過程與事物的內在邏輯運動相統一。財政思想史既是人類社會在客觀發展過程中呈現出的財政活動的意志、觀念,也是財政活動在歷史發展過程中自身邏輯在思維中的概括的反映。財政思想演進過程中所呈現的財政活動意志、觀念的變動有其內在邏輯性,還存在某種內在力量推動著財政活動的意志和觀念的變化。為此,應力圖尋求財政思想演進的內在邏輯動力。

第四,財政思想史中研究方法的運用。在財政思想漫長的演進中,不僅要研究對財政收入與支出及其關系的認識的變化,更為重要的是研究財政問題的方法論的變化。而方法論決定著其財政思想。重商主義時期將財政看作國家財富增長的手段,即要根據實踐需要或者國家意志來確定財政收入與支出以及相應的政策。而斯密則是從國民財富增進的一般規律的角度來看待財政問題,其方法既有歷史歸納法——從歷史發展中尋求財政收入與支出的某些規律,也有抽象演繹法——根據歷史發展規律及其現實,抽象出某些概念性的認知作為邏輯起點,并以此推演出影響國民財富增進的各抽象概念之間的聯系。李嘉圖拋棄了斯密的歷史歸納法而將抽象演繹法推向極端,由此得出了某些“科學理論”,比如我們在教科書中看到的“李嘉圖等價”,實則是毫無現實意義的“公理”。德國歷史學派與門格爾的奧地利學派的方法論之爭,更是顯現出了財政思想的不同。總之,從研究方法來看,如果以斯密的方法為參考,我們不難發現,重商主義時期的研究方法,大都停留于現象描述或歷史經驗歸納總結,尚未完整顯現出斯密的國民經濟學中有機聯系的分析方法。當然,配第除外。配第的政治經濟學已經超越了他的時代,運用了有機聯系的分析方法。

這也是本書的分析框架。本書不僅是對財政思想史的梳理,更加注重財政活動的演進、發展,這也是本書的主題。

本書重點考察重商主義時期至凱恩斯之前財政思想的演進。具體劃分為三個時期:重商主義時期財政思想,其中包括了重農學派的財政思想;古典財政思想;新古典財政思想。這種劃分依據財政思想本身內在價值的變革,可看作財政思想史的三次革命:第一次是以斯密為代表的古典學派對重商主義、重農學派的革命,第二次是邊際效用理論對斯密古典財政思想的革命,第三次是凱恩斯主義對新古典財政思想的革命。

財政思想史中每一次革命的根本在于對政府及其與市場關系的認識。這既是近現代主權國家財政思想演進的內在力量,也是隱藏于財政思想史分析背后的一條主線。作為財政活動主體的政府,是要彌補市場的問題,體現為政府與市場的二分;還是政府應與市場相互融合,成為有機聯系的整體;或是市場內在于政府或國家之中。對政府與市場之間關系的認識決定著財政的收入與支出活動的內在邏輯。政府與市場關系這一財政思想史分析主線還可從另外兩種關系來理解:一是財政活動中個人權利與社會整體發展之間的關系,是個人權利優先于社會整體利益,還是社會利益置于個人權利之上;二是財政不同屬性之間的關系,即不同財政思想所關注或強調的財政活動的根本是什么,是強調財政的經濟性、政治性,還是倫理性、社會性,或是將其中的兩個或多個屬性綜合起來。


(1) 斯坦因.論稅收[M]//馬斯格雷夫,皮考克.財政理論史上的經典文獻.上海:上海財經大學出版社,2015.

(2) 道爾頓.財政學原理[M].周玉津,譯.新北:正中書局,1954:3.

(3) 瓦格納.財政學三論[M]//馬斯格雷夫,皮考克.財政理論史上的經典文獻.上海:上海財經大學出版社,2015.

(4) 馬斯格雷夫.財政理論與實踐[M].北京:中國財經出版社,2003:8.

(5) 張馨.西方財政學理論基礎的演變及其借鑒意義[J].東南學術,1998(6).

(6) 陳共.財政學對象的重新思考[J].財政研究,2015(4).

(7) 黑格爾.法哲學原理[M].北京:商務印書館,1962:164-165.

(8) 葛德雪.財政問題的社會學研究路徑[M]//馬斯格雷夫,皮考克.財政理論史上的經典文獻.上海:上海財經大學出版社,2015.

(9) 葛德雪.財政問題的社會學研究路徑[M]//馬斯格雷夫,皮考克.財政理論史上的經典文獻.上海:上海財經大學出版社,2015.

(10) 熊彼特《稅務國家的危機》。此文來源于網絡,下同。

(11) 熊彼特《稅務國家的危機》。

(12) 熊彼特《稅務國家的危機》。

(13) 黑格爾.精神現象學:下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269.

(14)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164.

(15) 馬克思認為,魁奈是政治經濟學的創立者,斯密的經濟學是建立在自然自由市場基礎上的,因此我們更愿意將斯密看作現代自由市場經濟學體系的創建者。

(16) 斯密.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40.

(17) 坎南.亞當·斯密關于法律、警察、歲入及軍備的演講[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199.

(18) “內部聯系的考察”研究方法可參見王亞南在1965年為斯密的《國富論》再版而寫的“改訂譯本序言”。王亞南指出斯密研究方法的二重性:一是內部聯系的考察,二是外部現象的考察。

(19) 魁奈.租地農場主論[M]//魁奈經濟著作選集.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1.

(20) 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217.

(21) 季德,利斯特.經濟學說史[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14.

(22)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246.

(23) 凱恩斯.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350.

(24) 羅爾斯.譯者前言[M]//政治哲學史講義.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

(25) 熊彼特.經濟分析史:第一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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