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風沙線上的美麗中國:強政府與強社會雙強協同治理模式的28縣(旗、市)歷時考察
- 楊立華 黃河等
- 37107字
- 2024-06-28 17:05:36
一、甘肅省民勤縣
民勤縣在行政上隸屬于甘肅省武威市,位于河西走廊東北部、石羊河下游,南鄰武威市,西接金昌市,東北和西北與內蒙古自治區阿拉善盟相接;地理位置在東經101°49′41″~104°12′10″、北緯38°3′45″~39°27′37″,東西長206千米,南北寬156千米,總面積1.58萬平方千米[1]。根據武威市統計局數據,2007年民勤縣常住人口為30萬人[2];根據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截至2020年11月1日零時,民勤縣常住人口為178470人(約17.8萬人)[3],有接近一半的大幅下降。
民勤縣平均海拔1400米,由沙漠、低山丘陵和平原三種基本地貌組成。[4]其東、北、西三面為巴丹吉林沙漠和騰格里沙漠,形成半封閉的內陸荒漠區,溫帶大陸性干旱或沙漠氣候特征十分明顯,是河西走廊和古絲綢之路著名的沙漠綠洲。這里冬冷夏熱,晝夜溫差大,日照時間長,但降水稀少,年均降水量113.2毫米[5],而蒸發量則高達2600毫米以上。
民勤縣歷史悠久,早在2800多年前,這里就有人類繁衍生息,創造了著名的“沙井文化”;東周時,分屬秦和西戎;漢時,霍去病西征后,漢武帝曾在縣境置武威縣、宣威縣,后又置武威郡;之后,被不同朝代先后命名為“關西”“鎮番衛”“鎮番縣”等;民國十七年(1928年),因“俗樸風醇,人民勤勞”而易名“民勤”。民勤縣歷來注重文教,素有“人居長城之外,文在諸夏之先”的美稱。歷史上民勤縣曾“文運之盛甲于河西”,新中國成立后也為全國各地培養了大批人才,是甘肅省著名的“文化之鄉”和“教育名縣”[6]。
民勤縣名勝古跡和文物眾多,有國內唯一的、因蘇武牧羊的故事命名的蘇武山,有亞洲最大的沙漠水庫--紅崖山水庫,有石羊河國家濕地公園和青土湖,有西部保存最完整并被稱為“西部莊園之最”的地主莊園瑞安堡,還有聞名國內外的沙生植物王國--沙生植物園、連古城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沙井柳湖墩遺址、三角城遺址、東鎮大廟等。
民勤縣的糧食生產以優質小麥、玉米和啤酒大麥為主,是甘肅省重要的商品糧基地縣;其他經濟作物則以黑瓜子、黃河蜜瓜、白蘭瓜、棉花、葵花子、小茴香等為主,并作為其名優產品聞名遐邇;此外,民勤縣的甘草、鎖陽、發菜、沙米等名貴資源也深具挖掘潛力。
民勤縣還是農業農村部認定的“全國蔬菜產業大縣”,是甘肅省首批“有機產品認證示范區”[7],而且被中國食品工業協會、中國蔬菜流通協會譽名為“中國肉羊之鄉”“中國蜜瓜之鄉”“中國茴香之鄉”“中國人參果之鄉”等[8]。
獨特的地理氣候養育了勤勞、淳樸、善良、敦厚、勇敢不屈的民勤人,也給民勤人的生產和生活帶來了艱巨的挑戰。特別是,民勤縣境內沙漠戈壁和鹽堿灘占91%,農田綠洲僅占9%,土地沙漠化、鹽堿化形勢十分嚴峻。因此,民勤自古以來就是全國乃至全世界知名的防沙治沙重點縣。自2001年以來,溫家寶同志曾先后6次批示:“決不能讓民勤成為第二個羅布泊。”這對生于斯長于斯的民勤人來說,“不僅是一個決心,而且是一定要實現的目標”[9]。
不得不說的調研緣由
民勤是我調研的第一站,這里在很多方面與美國鳳凰城的沙漠氣候環境類似。差異在于,美國鳳凰城的氣候較為炎熱,屬亞熱帶沙漠氣候;民勤的氣候相對更寒冷,屬溫帶大陸性沙漠氣候。
民勤是我的故鄉,我生于斯,長于斯,可以說踩著沙子,玩著沙子,甚至吃著沙子長大。在1995年考上北京大學之前,我幾乎每天都生活在那里,熟知老家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甚至一土一沙。那段時間,我離開民勤縣城的機會只有兩次。第一次大約是在我上初二的時候,我代表學校到武威市參加全國化學競賽。在武威市住了一晚,第二天早上競賽之后,就直接回到了民勤的學校。第二次時間較長,是在我初三畢業以后,考上了小中專(新疆烏魯木齊鐵路運輸學校),到烏魯木齊去上學,前后離開了2~3個月。在那個年代,學生初中畢業,只有成績最優秀的才會上小中專,這在農村被視為“鯉魚躍龍門”式的重大人生轉變。我們家兄弟姐妹多,父親又因病早逝,全靠母親、姐姐和哥哥支撐全家。所以,家里人希望我能上小中專,可以早點出來工作。但是,當時的我癡迷的人生理想是做詩人、作家甚至書法家,雖然上了小中專,心里卻極不情愿。幾個月以后,我又回到了民勤,并在休整一段時間后重新上了高中。之后,直到1995年考入北京大學之前,我再也沒有離開過民勤。所以,從粗略的方面來說,我對民勤的很多情況都很熟悉,民勤是我永遠魂牽夢縈的故鄉!
我真正下定決心研究民勤,研究民勤的荒漠化問題,是在20世紀與21世紀之交。當時的我正在北京大學攻讀學士和碩士學位,北京的沙塵暴問題非常嚴重,經常聽到有人說西北--乃至民勤就是北京沙塵暴的重要來源地之一。這讓我一方面想把問題搞清楚,另一方面想樸素地關心一下自己的家鄉,為家鄉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另外,當時之所以關注這個問題,還因為我覺得自己有一些個人經歷和經驗的優勢,能夠幫助我更好地理解這個問題。因此,在讀碩士期間乃至碩士畢業以后,我一直想研究這個主題。
2004年8月,我遠赴美國印第安納大學(布盧明頓)留學,跟隨著名政治學家與公共管理學家文森特·奧斯特羅姆和2009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埃莉諾·奧斯特羅姆教授夫婦學習。文森特和埃莉諾兩人都擅長從政治學、公共管理學和經濟學的角度出發,研究環境資源問題,兩人的博士學位論文也都是研究的環境問題;尤其是埃莉諾·奧斯特羅姆,是我的直接導師,她以研究自然資源和環境治理問題聞名全球。于是,我下定決心以專家學者在荒漠化治理中的作用為主題,作為我博士學位論文研究的重點,并撰寫了初步的研究計劃。隨后,我在最初的基于博弈論等規范分析的基礎上,發展了不同于已有三種經典模型--政府(或強制)模型、私有化模型和自治模型(該模型也是奧斯特羅姆的重要貢獻)--解決公地悲劇或集體行動困境的新模型,或稱作第四模型:專家學者參與型治理模型[10]或知識驅動型治理模型[11]。2006年8月,我又到亞利桑那州立大學繼續學習和完成博士學位論文。這所大學本身就地處沙漠邊緣,使我研究沙化、沙漠化、荒漠化防治等問題更為方便。2007年暑假,我在確定了具體的調研地點和方法后,下決心回國進行實地調研。
因此,把新中國成立尤其是改革開放之后我國沙化、沙漠化、荒漠化等最嚴重的縣域之一--民勤作為調研的第一站,既兼顧了研究設計科學性等的基本要求,也兼顧了個人情感和研究便利性等其他諸多因素。
6月5日 在北京感知民勤治沙的困難
近鄉情怯!為了省錢,出國三年,我都沒有回過民勤老家。從北京下飛機后,我一方面想平復久別回國的游子激動和復雜的情緒,另一方面想從北京的遠視角來看看自己想要研究的民勤沙漠化等問題。也是機緣巧合,我在某國家機關隨緣采訪了一位祖籍民勤的政府官員Z,想先聽聽他的看法。這樣,不僅可以為我研究既熟悉又有點陌生了的家鄉,尤其是家鄉的沙漠化治理等問題先墊個底兒,而且可以多一個觀察視角。
言歸正傳,在聽了我的問題后,Z認為,造成民勤沙漠化的主要原因有兩點:
一是人類對自然資源掠奪性的開發和利用。如20世紀90年代對民湖公路(民勤縣內主要公路)兩側楊樹的大面積砍伐。二是政府在沙化治理方面的行政不作為甚至失職。如曾有學者在20世紀60-70年代提出要治理民勤沙漠化問題,但未能引起政府關注,三角城的消失應該足以引起政府的警覺。國家每年投入數十億元資金,但對于1.2萬平方千米的民勤來說,杯水車薪。最重要的是水的問題,據說民勤每年至少需要5億立方米的水才能滿足不再繼續沙化的需要,但根據現在的撥款來看,不足以將這5億立方米的水遠距離調入。民勤荒漠化治理面臨兩大困境:資金不足和措施不合理。
由于我關注的重點是專家學者在治理過程中的作用及其發揮,在進一步的追問下,Z告訴我:
早在1959年,民勤治沙站就有專業的科技人員常駐(民勤)。這些人隸屬于甘肅省林業廳,主要做沙漠動植物標本收集、研究等工作,為民勤提供治沙的科技指導。政府和這些治沙專家未能很好地合作,由于建議往往不被采納,所以他們未能很好地參與到民勤的治沙決策中來。另外,他們的研究水平有限。雖然這些科技人員常駐民勤,對民勤各方面情況很了解,但是在治理沙漠化和沙塵暴方面,他們有時缺乏責任心。這些人在治沙過程中發揮了一定的積極作用,但就目前民勤的沙化狀況來看,他們沒有盡到應盡的義務,他們甚至自認為在參與政府治沙決策過程中人微言輕。
Z認為,至少有五類專家可以為民勤治沙服務:
①地質專家;②農、林業專家;③環境治理專家;④水利專家;⑤社會學家。當地的老農在治沙方面有很多經驗,他們知道怎樣讓這片土地養活他們,同樣他們也知道怎樣讓這片土地綠起來,如治沙英雄石述柱。這類人是特殊條件下產生的,當政府在治沙過程中不作為時,他們的作用就是通過自己的努力,刺激和鞭策當地政府。
在Z看來,20世紀80年代以前,如果尊重民勤那些有治沙經驗的人的意見,至少可以減緩沙化的速度。此外,專家學者在那個時候的作用主要是給人們以警示。他說:
據說曾有專家蹲守三角城兩個月,提出治沙建議,但是無人問津。20世紀80年代以后,洪水猛獸般迅速的沙化形勢使人們措手不及。此時,專家學者的作用變得至關重要,因為他們可以通過科學拯救即將消亡的綠洲。雖然專家、學者、技術員具有相對較多的知識或經驗,但(他們)在沙漠化和沙塵暴治理活動的參與中又面臨著行政配合不足的問題。應該建立有效機制,讓(當地)有經驗的人和專家學者、政府合作。
通過對Z的訪談不難看出,一方面,民勤治沙必須有政府的統籌協調。尤其是外省調水這種工作,必須依靠當地政府,甚至是中央政府的強有力組織。換句話說,面對如此巨大的治理問題,一個強政府是必需的。另一方面,民勤治沙還需要社會多元主體的共同參與,尤其是發揮當地專家學者的作用。但多元參與中究竟是要政府主導、專家主導,還是要社會其他主體主導?從民勤的現狀來看,更多的還是要政府主導。
6月27日 專家也有局限
真沒想到,回鄉訪談也需要準備這么久!在北京休整了一段時間,收集了各種研究資料之后,我先坐飛機到達蘭州中川機場;然后,我又從機場旁邊的公路邊招手攔過往的長途汽車上車,一路搖晃顛簸,到達武威;之后,我又從武威坐車,才回到民勤縣城;到達民勤縣城后,我又和小哥一起打車,最終回到了久別的鄉下老家。見到了老媽、哥哥、嫂嫂、姐姐、姐夫、侄兒、侄女等親人后,大家都百感交集,自然有說不完的話和嘮不完的嗑。月是故鄉明,一切都充滿了親情,到處是熟悉的景象,時時都有無盡的回憶,餐餐都是老家和媽媽的味道,自然愜意無比!更為可喜的是,夏天的民勤,只要不刮風和陰天,大都是藍天白云,晴空萬里。可民勤的夏天本來就是少風的季節,再加上降水量極少,難得有陰天出現。白日的溫度,雖然在太陽底下有點暴曬,但是一到了陰涼的地方,立馬就會涼下來。由于晝夜溫差大,即使白天很熱,到了晚上睡覺也得蓋較厚的被子。
民勤的夏天總是最好的季節,民勤的夏天也總是最美的季節!一到夏天,這里便披上一年中最茂盛的綠裝,雖不能說是滿目蒼翠,卻也是綠意盎然。于是乎,藍天、白云、沙丘、黃土、或多或少的綠色、或稀或疏的植被、盛開的各色花朵(尤其是大片大片的向日葵和棉花)、遍野的各種瓜果(西瓜、黃瓜、白蘭瓜、蘋果梨等)、成群的各路牛羊,把整個民勤盆地裝扮成了獨有的沙漠綠洲。再輔之以淳樸勤勞、大度開朗的民風,這里能讓久居城市的人真正領略到獨特的鄉野氣息。這種氣息既帶幾分野性和質樸,也帶一些寧靜和安詳,猶如世外桃源,令人神往。可由于這次是帶著任務回國,我內心雖然希望在家陪老媽的時間越長越好,但在稍微休整了幾天和拜訪了一些必須拜訪的親朋故友之后,我又不得不開始了緊鑼密鼓的調研。
趁著在家休整期間,我對周圍的一些地區--包括原來的養豬場進行了實地考察,加深了對家鄉沙漠化問題的認識,對近年來沙漠化治理成效也有了深入了解,并拍攝了大量圖片。6月26日,我再次回到縣城,居住在小哥家,開始了第一次以縣城為中心的集中調研。
6月27日,因拜訪老同學,我來到了民勤縣電力光明印刷廠,順便訪談了幾位工人。大家普遍認為,民勤縣早些年種植黑瓜子,大面積開墾荒地,導致植被破壞,造成了現在的沙漠化。他們說道:
民勤缺水,政府資金投入有限。亂開荒和超采地下水比較嚴重。從這一兩年來看,政府(包括關井壓田)有些進步,但還是需要一個過程。多種植苜蓿、須根(植物)等才能抑制風沙。我們小時候,樹多,沙塵暴少。但是,這里降雨少,治沙還是要依靠國家投入,從外省調水。在外圍設置防沙屏障,里面治沙,不如外面治沙。(沙漠)每年擴展一千米,十年十千米,一米一米推進。三北防護林這些小時候有,現在已經看不到了。
他們像北京的Z一樣,強調從外省調水的重要性,也強調從外圍治沙的穩步推進。對于專家學者在民勤治沙中的作用,他們更多介紹的是外來專家,尤其是政府組織的專家學者。例如,一位工人說:
學者自發來的較少,多是政府請進來或上級部門組織的,但真正搞研究的更少。過去民勤治沙站有很多人,外國專家都來民勤學習。這些人基本上是各大研究所或者國家專門治沙的,實際上和官員差不多。既是學者又是官員的人比較多,而專門的學者比較少,沒有聽到過。
另一位工人回憶道:
我記得(有些專家)來自國家的科研部門,外省的基本沒有。2005年,武威沙生植物園有學者從東北林業大學來,民勤好像沒有。這些人研究石羊河流域的生態治理,也對民勤做過調查,水土測試、提取樣土,是真正來研究的。東北林業大學專門在武威有研究基地。石羊河領域研究站在全國有100家,還有博士研究站。(這些專家學者)每年來,長期不斷。(這些人)每天來兩三個小時,聊天,研究治理辦法。
在這些工人眼中,相對于本地人,專家有其自身的優勢。他們認為,專家在理論、知識上對生態治理有著更科學的意見和建議,而當地人主要應用老土辦法,因此總體來說專家更科學。但專家也有其劣勢,即在民勤的時間短,對當地情況不一定了解得特別透徹,研究的論文和結果也可能會有些偏差。這幾位受訪者都認為,如果外來的專家能真正參與到生態綜合治理中,就可以提出更科學的治理方案和治理措施。例如,有工人說:
如果專家學者可以住個三年五年,就可以了解(得)更透徹。短期調查可能吃不透,但是他們留下的話從資金、待遇上又沒有辦法滿足。(這里)無法和大城市相提并論,包括沙生植物園,過去在省沙漠研究所,好的學者都走了,一部分到了武威,留下的專門搞沙生植物研究……過去移民,省委書記提出“人退沙退”,水利部部長則提出不同意見。中國人幾千年聽的都是“人進沙退”,還沒有聽說過“人退沙退”,現在基本驗證,湖區無人的地方已經被沙淹沒。
受訪者還認為,民勤縣要治沙,需要多來一些懂得水利知識、環境知識、沙漠化治理知識的專家。一位工人給我舉了幾個例子:
水利學者懂得如何進水;從哪方面節水;地下水如何;哪種樹木可以節水;哪種樹木會提升、降低地下水位;是從內到外,還是從外到內……龍王廟、青土湖、老虎口是風沙比較大的地方……更重要的是,在治沙過程中,小面積的荒漠都被忽視了,但是實際上小的(沙漠)和大的(沙漠)危害一樣大。民勤縣現在最需要的是學者型的政府官員,不僅了解知識,還知道政策導向,能在人員安排上發揮重大作用。光(靠)民間自己不行,還得靠政府資金、政策傾斜。民勤的事不只是民勤的事,也不只是武威的事,而是整個中國的事情。
在工人看來,不管是專家、學者,還是技術員,這些人都不能深入了解當地實際。由于氣候、環境等各種原因,這些人不能長期待下去,最多的也就待十天半個月。雖然如此,但是從生態治理到政策措施,這些人的作用還是很大的。尤其是這些人對當地政府官員的知識是一種補充,因為有些官員沒有這些方面的知識,治沙不夠專業。在這方面,受訪者又給我講了一件事:
比如,在紅沙梁和西渠之間,本來植被相當好。聽說領導要來,(開始)踩荒灘,栽樹,但是(最后)也沒有弄成。本來自然植被相當好,結果用推土機推掉,栽的小樹在鹽堿地成活不了,最后黃土蓋天。下面的人想弄政績,風沙知識欠缺,做外圍。這些人也可能沒有壞心,但就是知識欠缺,導致這樣一個結果,人們一走到這個地方就生氣。
不難想象,政府與社會形成合力協同治沙的前提就是政府要重視其他社會主體的參與,至少要實現各方平等協商,溝通交流。
治沙重點是錢,專家作用不同
離開印刷廠,我又來到了民勤縣婦幼保健站,在這里訪談了一位做臨床檢驗師的老同學。從他口中得知,民勤縣近年來大量開墾荒地,大量抽取地下水,地表面退化嚴重。對于水位下降的原因,他認為一方面是上游的來水太少,另一方面是傳統的勞作方式有問題。這種勞作方式雖然增加了農民收入,無形中卻破壞了很多植被。植被破壞之后,風沙很大。他曾聽說在1992年某月,與民勤縣鄰近的古浪縣的4個小孩被風吹走,最后沒有找到。對于上游來水問題,他認為是上游水庫太多,他聽說每年到民勤的水不足1億立方米,僅7000萬立方米。對于民勤的沙化治理,他有自己的一套看法:
第一,民勤縣治理沙化重點是錢的問題,只要給錢,問題就能解決。第二,農民的觀念、思想、理念必須改變。第三,種樹成活率不高,管理上不行,尤其是偏僻地方成活率不高。此前,北京來的專家推薦了北京公司生產的土壤激活劑。有了這個東西,毛條等作物成活率提高了,相應提高了抗旱能力。
對于民勤近些年的治沙,他也給我介紹了很多細節。
民勤縣專門有個治沙站,配備專業技術人員,專家從去年(2006年)才開始正式參與治沙活動。特別是今年(2007年)(傳言)溫家寶(同志)要來,結果后來是人大副委員長、民進中央主席許嘉璐(來此)。在此之前,專家參與不足。由于民勤有關媒體的宣傳,所以從去年開始引起上面領導重視。民勤推出了全國十佳治沙人物,中央一臺敬一丹報道過。來民勤縣治沙的技術人員一般都是中央級的,也有省里來的。(這些人)先來看看狀況,回去再研究。也有研究機構搞這方面調研的,但基本上(大家)還是觀摩調研,繼續考察。這些專家一般不常駐,來了以后待一兩天就走。在大棚里有一些蹲點指導專家,確實手把手地指導百姓,例如,民勤縣大壩鄉六溝村大棚基地,類似的還有勤鋒沙產業生態示范園。來的這些人都是治沙領域的專家,有一定技術,有一定研究,但是群體不大,力度不大。有些專家光跑,沒有實質性進展。技術人員都是與政府官員直接聯系,與普通民眾接觸比較少。(治沙)只要政府部門倡導,就會全部出動,全員參加,但在后續管理上不盡如人意。成活率很低,(雖然)植樹了,(但是樹)死了,然后再種,(結果是)勞民傷財。
對于治沙的效果,他認為整體上專家學者起到了一定的指導作用,但由于財力支持有限,政府行為無力,老百姓的發動做不好,導致效果有限。具體來看,近幾年相關的上級指導部門開始對植樹治沙相關項目立項,但項目投資力度有限。不過,他特別強調,新中國成立后民勤在治沙方面做了很多工作:
(20世紀)50年代,紅崖山水庫是當時亞洲最大的水庫,至今還是民勤的生命之源。圍繞水利建設,五六十年代民勤涌現了一批水利專家,如武威地區的專家左鳳章,為民勤和武威水利事業貢獻了畢生精力。再如王開祿,原先擔任武威水利科科長,現在在石羊河綜合治理指揮部,50多歲,名氣僅次于左鳳章。(但是)80年代改革開放后,(群眾)發展經濟的熱情高漲,(開始)只要生產和收入,不關注環境,沒有想到人與自然的和諧發展。近二三十年的時間,(這里)大面積開墾荒地,專家指導增收創益,不關注環境。有的專家指導老百姓打深井,但一年后水位就下降半米,后來更厲害。現在本地水位比較淺的地方都是不怎么有人的地區。例如,以畜牧業為主要收入來源的南湖鄉、花兒園鄉、北山鄉。其余的以民湖公路為主的地區水位都在60米以下。
總之,他熱切關注民勤的生態環境問題,尤其關注地下水位嚴重下降的問題。打深井固然能解燃眉之急,但從長遠來看,可能會造成更大的風險。在他看來,不同專家對治沙的作用有明顯差異。例如,指導農業創收的專家顯然就不利于治沙。那么是不是治沙本身就與經濟效益相沖突,或者說要想治沙就不能要經濟效益?
6月28日 村里的“防沙治沙展覽館”
根據《武威通志》的記載:石述柱,民勤縣薛百鄉宋和村農民,1936年出生,中共黨員。1991年被省委、省政府授予“全省造林綠化先進個人”稱號;2002年又被中宣部、國家林業局授予“全國防沙治沙標兵”稱號;2005年被國務院授予“全國勞動模范”稱號。[12]在《甘肅省志·林業志》[13]中,對石述柱的介紹還有“曾任民勤薛百鄉宋和村黨支部書記。2004年被全國綠化委員會授予‘治沙英雄’”。作為一名普通的農村干部,其頭頂的光環能走出民勤,直達中央,不難想象他為宋和村治沙做出的巨大貢獻。6月28日,我和陪同的堂哥來到了薛百鄉宋和村,遺憾的是,石述柱外出參加會議,未能謀面。
事實上,石述柱帶領村民治沙已經形成一種氛圍,甚至形成了一種品牌。我雖然未見到石述柱本人,但參觀了民勤防沙治沙展覽館。該展覽館已經成為民勤縣的一個知名景點,縣政府官方網站有專門的介紹[14]。展覽館以民勤縣治沙的歷史和成就為主要內容,形式較為豐富。除了石述柱等治沙先進事跡,還包括國家領導人的視察及石羊河流域綜合治理的成就。
參觀完展覽館,我在路邊與一位村民S聊起了民勤的治沙情況。不知道有什么內情,S不甚愿意談及該話題,答復得可謂言簡意賅,或者說意有所指。例如,就“從你的個人觀點而言,造成沙漠化和沙塵暴的主要原因是什么?請舉個例子”一問。S的答復是:
管理問題。林場有護林員,但是今年(2007年)沒怎么見到人。這些人能成為護林員主要是村委會安排的,和村上人(上面人)關系好,和村民本身沒有關系。
又如,針對“治理沙漠和沙塵暴現象目前面臨的主要問題是什么?請舉例說明”。S的答復是:
錢的問題、管理問題。林場養的駱駝太多,有些老百姓,說也不能說……
類似這樣的回答,讓我覺得這位村民似乎對現有的相關情況有些不滿,但又不太愿意說。因此,我轉變思路,從治沙的具體方法和經驗開始訪談,這下S打開了話匣子。
在這里治沙就要壓住沙,要把樹管好。壓沙有土壓和麥壓兩種,土壓的比較牢固,麥壓的風吹雨淋腐爛以后就不行了。就石羊河的壓沙來看,還是土壓的比較好。治沙站老師教村民用沙下的焦泥,這個方法比較好,但是比較費力。專家學者也參與治沙,但都是和政府接觸,普通的農民接觸不到。(20世紀)80年代,有專家過來蹲點蹲了好幾年,例如,陳大春、楊克仁等。農民經常和他們接觸。楊老師(楊克仁)現在還在治沙站,陳老師(陳大春)現在在武威。他們教農民種毛條、花棒,告訴農民哪些植物不喜歡澆水太多,澆太多了會死。但是現在蹲點的少了,幾乎沒有了。總體來說,專家們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參與得多,當時他們住進了林場。(20世紀)90年代主要是壓沙多,植樹,但是村民沒有見過這些專家。還有知識青年下鄉到這里,例如,蘭州的青年到宋和,一蹲(就是)幾年,主要是壓沙。但現在這些專家沒有了。尤其是(20世紀)七八十年代,專家和民眾的關系很好。他們參與較多,當地民眾也很信任他們。
不難看出,S眼中的這些專家能夠長期在本地居住,與當地居民建立了良好的關系,因此他們的專業知識也能發揮出來,服務于當地的治沙。在我看來,外來治沙專家一旦長期在當地蹲點,就算是半個本地專家了。就目前的幾位受訪者來看,似乎民眾和專家的不同互動模式對治沙效果有著很大程度的影響。受訪者回憶治沙效果較好的時期,都是專家與民眾溝通交流較多的時期;而現在治沙效果開始一般化,民眾與專家的接觸也明顯少了。
6月29日 縣領導眼中的治沙
6月29日,我在小哥的陪同下,來到了民勤縣人民政府,正好縣領導M也在。M公務繁忙,但對于我的調研主題還是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
民勤這個地方由于自然變遷導致水資源匱乏,加之早些年過度開采,導致涵養水源惡化,致使沙化日益嚴重。可以說民勤荒漠化的根源很多,自然變遷、上游來水(不足)、涵養水源惡化、宏觀管理機構不健全、過度開發嚴重……根源在全國,但民勤表現最明顯。民勤治沙的最大問題是經費,現在跑項目成本很大。(我們去跑項目)有些時候根本沒有尊嚴,連看大門的“關”都得過。
對于專家在治沙中的作用,M的概括是:
病一樣,但是開的方子不一樣。民勤治沙有專家參與,也有幫助,但是沒有整合起來,意見很不一致。這些專家來自各個領域,水利、林業、防沙治沙,等等,主要作用就是提供咨詢。治沙站整體上在萎縮,治沙站和政府之間沒有太多的交流,它們和各種研究機構的合作比較多,甚至和外國特別是非洲的專家有較多的合作。治沙研究所的小賓館里面經常有人,但是他們和地方政府之間的關系不是很緊密。
治沙要統一規劃。石羊河流域的綜合治理規劃,涉及林業、土地、教育、移民、水利等各個方面,但是水利局在審查時僅僅考慮水利問題,沒有考慮其他方面的問題。石羊河流域4縣9市,但是流域管理局主要考慮了金昌和武威的6個縣區。到2010年,第一期工程33億元,涼州區21億元、民勤9億元。遠期十幾億元主要在金昌,但是有好多專家對核心指標提出了異議,認為即使達到現在設定的目標,民勤還是有問題。
現狀如此,該如何解決這些問題,M有自己的看法:
首先,可以組織一個智囊團,聘請一些著名專家參與,組織一個相應的機構,以民間組織的形式募集資金;其次,政府和治沙研究所可以合作,甚至可以補助他們一些經費,依賴社會組織和各種民間組織累積資金;再次,要有綜合性規劃,而且需要年年規劃;最后,要建立技術示范區,開發新產品,建立治沙特區……
在列舉了上述工作后,M強調,最重要的是必須考慮農民的利益。在我看來,民勤的治沙雖然有各自為政之嫌,但至少表明大家都在積極參與,只不過這種參與需要綜合考慮、全盤推進。作為一縣的領導,自然強調整體規劃和政府主導的重要性。但是,如果不用政府規劃,就能形成治理合力,豈不是更好?另外,如果全縣一盤棋,會不會造成所有問題都向一點集中?換句話說,形成合力固然是好事,但合力的形成需要組織、人力、物力、財力的統一調配,而統一調配又會有相應的弊端,當然這些問題似乎超出了縣領導的職權范圍和關注重點。
離開M的辦公室,我們就趕往紅崖山水庫。
主要問題是缺水,內外專家要結合
時至中午,我們來到紅崖山水庫(見圖1-1)。紅崖山水庫號稱“亞洲最大沙漠水庫”,如此大的水庫,有幾艘游艇在湖岸停泊,一眼望去煙波浩渺,如果不是周圍的沙漠和零星的綠洲,會讓人以為置身于海岸沙灘。

圖1-1 紅崖山水庫景色
資料來源:筆者攝于2007年。
水庫旁有一家東升餐廳,外表雖陳舊,里面卻十分整潔。我們正好邊吃中午飯邊對紅崖山水庫管理處的一位管理人員G進行訪談。在G看來:
民勤的主要問題是缺水。(我)過去在土地管理部門工作,(對該問題)比較熟悉。人為破壞的因素有,但不是絕對的。開墾在總面積(中的比例)還是比較少,(更多的是)氣候干燥、降雨量少、植被枯死。(我記得)專家有句話:有水是綠洲,無水就是沙漠。(對于治沙),歷屆縣委、縣政府調動老百姓做了不少工作,但不從源頭上治理不行。例如,2000年的“萬人治沙”,有效果,但是比較小,(治理的)面積比例很小。《甘肅日報》在2000年8月左右還報道過“萬人治沙”。治沙要具有長效機制,(現在是)不同領導不同辦法,各行其是,人人一套,政策不穩定,沒有連續性。
對于專家學者在治沙中的作用,G認為縣林業部門的專家參與較多。就他所知,民勤的基本情況林業部門比較清楚,專家的參與也比較多。林業部門把具體情況向上面匯報,上面的專家也多次來民勤。縣林業局下設林業站,分布在水庫站、連古城、清風灘、三角城等地。在問到當地有沒有治沙比較有經驗的民眾時,G著重強調了幾個人:
宋和村的石述柱,當地有民勤治沙示范園區。我的總印象是……(把治沙)政治化了。但是,宋和也確實做了一些事情。還有四中(也可能是六中)的蔡老師。還有武威市的左鳳章,是水利處的高級工程師,治理沙漠從年輕一直到退休,為此還有一個專題片,我也參與過制作。還有縣政協副主席李玉壽,也做過專題片,他還搞過一段時間縣志,很多治沙資料都在他那里。來治沙的這些人基本上分布在各鄉鎮的風沙沿線,最開始是保護林地,后來逐漸有計劃地植樹造林,擴大綠洲面積,雖然資金有限,發展緩慢,但作用還是有的。
值得注意的是,外來專家學者的作用不應被夸大。G認為這些外來的專家和當地民眾相互沒有什么關系,只不過在區域內有這么一個單位,各管各的,平常也沒有什么交流。即便有交流,也都是政治活動,或者是政府組織的治沙活動。此外,當地民眾治沙采用麥草沙障控制沙化,雖然這種方法使用時間不長,但很有效,得到了專家的贊賞。因此,治沙還需要本土專家與外來專家的共同努力。
在我看來,G對于民勤治沙的情況還是比較熟悉的,對于專家學者在治沙中的作用也是了解的。他告訴我們,他在水庫工作了8年多,縣里的治沙活動也都參與過。目前,紅崖山水庫的治沙工作由他負責,雖然苦,但很愉快。在G看來,能在這個地方管護水庫,參與治沙,人活得比較充實,苦中有樂。典型的民勤人或許就是如此勤勞淳樸吧!
沙化的根子是人,技術推廣有困難
辭別水庫管理員,下午我們來到民勤縣治沙站,受到了副站長的熱情招待。對于我們的調研,副站長安排了一位專門研究沙漠化的X研究員。對于民勤的治沙,X認為:
沙漠化最重要的是人的原因,根子是人。從歷史上看,漢代水域面積比較大。現在一是就地起沙,二是流沙遷移。這導致了水越來越少,湖泊萎縮。再加上不斷的墾荒,這里人口不斷膨脹。20世紀80年代民勤開荒,一些柴灣基本消失。民勤在治沙上下了很多功夫,以前還是全國先進縣,國家、當地政府以及老百姓在資金和人力上都有很大的投入。
經過幾十年的努力,民勤已經建立了比較完整的過渡帶,既有人工植被,也有天然植被。但是,這些年地下水位下降,植被開始退化,導致土壤旱化、沙丘活化、植被死亡,梭梭和紅柳等植物也沒有了。現在民勤的沙漠治理變得更加棘手,生態環境更加惡化。雖然隨著治理難度加大,國家投資也大了,但還是少(遠遠不夠)。例如,治理1畝沙地補助農民100元,但是由于漲價(物價上漲),現在100元不夠用。現狀是不斷投入,不斷治沙,但是成效不大。問題的關鍵是,錢是否用到了治沙上,老百姓栽樹需要錢,如果不給錢,人家就不會好好栽。從技術角度來說,基本的治沙民勤幾乎每個農民都會,但現在老百姓的治沙積極性不高。
仔細對比,X與之前的水庫管理員對沙漠化的歸因重點明顯不同,更強調了人的因素。這些人的因素既包括人為破壞,也包括在現行政策主導下,民眾積極性調動困難。那么,面對這種現狀,怎樣才能進行更好的治理?X的看法是:
治沙既需要資金投入,也要技術投入。民勤現在沒有水了,應該少栽樹。過去曾有過用黏土的治理辦法,但壞處是形成了土壤殼,水滲不下去,植被的生長受到很大限制,本來這地方降水量就小。現在普遍的做法是通過人工造灌木林,但田間應該種大樹,防止干熱風,保護生產。沙區可以種灌木,但是不能太密,因為沒有太多水。例如,國家規定1畝地可以種100株,但是民勤只能栽40株。當然密度太小也不行,因為灌木太少不能防沙,所以需要(在)植樹的同時采取工程措施,例如,圍沙障、噴灑化學藥劑、鋪設尼龍網,等等。
我們作為技術人員,把技術研究出來,提供給政府。但是政府是否采用,由政府自己決定。目前(來)看,政府不一定聽研究員的建議,政府有政府的規章。政府站在宏觀的角度上制定政策,不能制定具體的政策,因此要做到因地制宜,難度很大。研究人員不參與治沙工程,這些工程由縣上做,任務下達后,下面各縣市林業局組織。更多的時候是開些研討會,但最后的落腳點還是在政府,研究者只能提供建議。
不難看出,由于研究人員和政府的角色不同,各自發揮的作用也不同。在X研究員看來,研究人員的工作主要是技術上的指導,還有就是發現問題、提出項目、研究出成果推廣等。例如,上面的40株/畝的種植密度就是研究人員搞出來的。但即使這個密度符合地方實際,也得經常呼吁,因為技術推廣會面臨一些困難。
過去搞“輸血”式的,我們拿錢給百姓辦事,但是收益就是幾年。現在需要將“輸血”和技術結合起來。例如,在做商業推廣時,將羊免費給農民,但要求農民連續3年每年還1只羊羔。聯合國的專家認為這種模式比較好,叫作“綠色銀行”。也有一些推廣不是很成功,下去推廣技術,只是發一些冊子,開培訓班。但是對培訓班來說,老百姓對農業技術等感興趣,對治沙技術沒有太大興趣,有些時候甚至有抵觸情緒,因為治沙沒有利益。另外,一些項目我們請人來做示范,老百姓看到好,都不用推廣,自己就會跟著做。
如此看來,治沙技術的推廣確實需要注重方式方法,不能只是簡單地宣傳。此外,各方面的專家學者也應該聯手協作。但X認為,來這里治沙的專家學者大多是只考慮自己的利益,不考慮整體的利益。
例如,縣上的水利專家和農業專家就是如此,也就是說,賣石灰的看不得賣面的。目前號召的是參與式治理,但是誰都認為自己的水平比較高,不需要別人參與(更重要的是,外來專家對本地實際的了解需要一個過程)。比如,很多人批評民勤的大水漫灌,認為太浪費水。但是,如果不漫灌,土壤中的鹽分洗不下去,就沒有辦法種莊稼。所以,有些專家并不一定了解當地的實際情況。又如,植樹,本地可以種植一些松樹,但是生長期較長,解決辦法是楊樹和松樹混合種植,當松樹長大時,伐掉楊樹。
在我看來,作為一名技術人員,X研究員既了解專家學者的作用,也知曉其不足。事實上,針對民勤的沙漠化,當地居民、技術人員、基層政府和外來專家都既有優勢,也有不足。面對日益惡化的生態環境,民勤治沙最重要的是政府力量和社會力量的攜手合作,共同努力。
訪談結束后,我們回到小哥家休息,整理材料,為第二天去往石羊河林業總廠紅崖山分廠做好準備。
6月30日 植樹造林也得看條件
石羊河林業總廠隸屬于武威市,從20世紀60年代至今在防沙治沙方面做了很多工作。該林場目前有79萬畝林地,其中紅崖山水庫林場近2萬多畝,此外,還有洪水河扎子溝分場、小西溝分場、小壩口分場、大灘分場、大灘園林場、泉山分場、義糧灘分場、葡萄中心和沙井子分場,基本上都在民勤。6月30日上午,我們抵達石羊河林業總廠紅崖山分廠,G廠長熱情地接待了我們,但提供的信息有限:
民勤治沙面臨的最主要問題就是水的問題。政府現在提倡節水,但是實際上根本沒有水,如何節水?還得靠外流域調水。但調水本身的問題也比較多,黃河提灌花費比較大,還得由黃河管委會統一分配。錢當然也是問題,但最關鍵的問題是外流域的水也少。
來這兒治沙的基本上都是林業專業的技術人員,主要工作基本都是林木管護,技術人員基本上也都是民勤人。過去,因為國家支援大西北的戰略,有其他省份的技術人員來這里,比如河南,但現在(這些人)基本退休。現在的民勤治沙技術人員是必不可少的,因為過去自然條件好,不管怎樣都能種活,但現在必須依靠技術。例如,石述柱,雖然特別有實干精神,但假如現在造林,(這些樹)未來也可能枯死。
可見,治沙必須植樹造林,但不同自然條件對造林要求也不一樣。在自然條件較好的情況下,植樹造林只要做就會取得成果。但如果自然條件越來越惡劣,就不能一味地強調植樹造林,而是要在尊重自然規律的情況下,發揮技術人員的作用,讓植樹造林見實效,而不是做無用功。
缺水仍是大問題,修復只能靠自然
這幾天的受訪者,無一例外都在強調水的重要性。部分缺水是受自然條件限制的,如降雨量、地表河流等;部分是受人類活動影響的,如地下水開采。晚上,我們在宏源藥店遇到了一位前來買藥的市民,交談中得知他是民勤縣紅崖山水庫管理處的一名職工。對于與民勤水利相關的問題,他了解的細節比較多:
民勤沙化的主要原因是地下水位下降,過度開采地下水。工農業生產需要地下水,人口壓力也會影響地下水。拿洪水河來說,作為石羊河的一個支流,在民勤縣的干流只有23千米。流經民勤地區的有8條河,但引流灌溉后的余水及水流(暗流)在武威盆地,溢出地面形成泉河道,成為石羊河實質上的河道。20世紀50年代,這些河流的徑流量是17.78億立方米,流入民勤的有5.43億立方米。到90年代,流入民勤的徑流量只有1.3億立方米。總量每年以1000萬~1500萬立方米的速度在下降。2004年6月26日至7月24日,總共28天,水庫干枯。
在他看來,目前只能靠自然修復,只能順其自然。換句話說,治沙可以遏制沙化速度,但不能扭轉沙化的方向。更重要的是,治沙單靠民勤是不行的,需要整合各方面的力量,變“民勤治沙”為“中國治沙”,甚至是“國際治沙”。
7月1日 北京都知道民勤
7月1日,我們訪談了民勤縣水利局[15]的一位官員S。
民勤出現沙化問題,主要原因就是正常來水少。人口增加了,地下水資源開發太多了,水資源更缺乏。要想治理民勤的沙化,主要措施就是調水。其次是在調水(的)基礎上調整種植結構,地下水要有序、有計劃(地)開采。
在S看來,民勤的沙化問題受到了全國的關注,近幾年來到民勤的領導也有很多。就S所知,來民勤的有水利部第四任部長錢正英、第五任部長楊振懷,還有其他國家部委的領導,還有全國人大常委會原副委員長許嘉璐。來民勤的技術專家更多,S稱都記不住名字了。不僅領導和專家關心民勤的沙化問題,媒體關注也很多。他說:
從中央的《焦點訪談》,中央一臺、中央二臺,到《甘肅日報》《人民日報》,都報道過。民勤如果沒有新聞媒體、官方、技術人員的宣傳,不可能有現在的知名度,現在北京都知道民勤。
S認為,民勤的治沙模式在全國也是有名的,可以推廣,但也存在一些問題:
當前有些地方行政人員“迷信”技術人員,行政人員要求老百姓按照技術人員的要求做,(但)有些時候(技術人員)是錯的。此外,在治理活動中,包括決策中,像出一些規劃,定一些技術規范,實際上都是專業技術人員先編出來再給行政人員。雖然技術上是合理的,但是人家說改就改了,你也沒有什么辦法。
可以看出,雖然這位水利局的官員對民勤治沙模式很自信,但對于現存問題也感到無奈。當然,因為他在水利局工作,自然對水利方面較為熟悉,可能因此淡化其他相關問題。就像前幾位受訪者強調的,如果節水的作用已經很有限,那么民勤治沙除了要面對集體行動的困境,還要警惕不當治理帶來的破壞。
7月2日 缺水與否都要節水,治沙應有長遠規劃
從7月1日下午到2日上午,我暫停了訪談,不僅是因為需要繼續整理這段時間的資料,也因為從民勤縣城回到了紅沙梁鄉高來旺村的鄉下老家。如此安排,主要是為了以鄉下老家為據點,展開下一階段的調研。我的調研還有問卷調查,但是這一階段遇到了一個難題,很多農民文化程度不高,甚至不怎么識字,拿到問卷不知道如何填寫。因此,7月2日下午,我趕往坐落在民勤縣泉山鎮的民勤三中。
民勤三中是我的母校。這次到學校來,一方面,固然是為了看望久別的各位恩師;另一方面,是希望通過老師幫忙,系統培訓一些在校的高中學弟學妹,在此基礎上,請他們幫忙帶問卷回家給家長填寫,或者由他們作為訪員訪問親戚和鄰居。重歸母校,自然一草一木、一房一路,皆關情懷;師生重逢,自然歡愉異常,討論聚會,情深意長。這些自然不必細說。值得一提的是,在完成了培訓學弟學妹的任務后,我也順便對老師進行了訪談,尤其與J老師的訪談,更是值得記錄。在J老師看來:
民勤沙化有多個因素,既有降雨量減少等自然因素,也有過度開墾和植被被破壞等人為因素。尤其是種籽瓜的時候,開荒灘和柴灣,造成地下水位下降。這種人為開墾除了集體性的,還有很多個人性的。過去民勤縣考慮農民的收入,對開墾荒地沒有限制,農民和政府官員的生態治理意識都比較淡薄。現在民勤治沙有三個問題。一是沙漠化治理和農民收入的關系問題,節水和農民收入有矛盾。二是沙漠化治理中的管理問題。沙漠化治理過去也搞過,植樹也搞,植了不少,但管理不善,造成人力、物力、財力的浪費和環境的破壞。三是原沙漠邊緣的治理問題。目前來看,對沙漠邊緣的治理還是不夠,應該以種植灌木為主,建造防沙林帶。現在是零星種植的不少,大面積種植的不多。
訪談過程中,J老師反復強調節水的重要性。他認為具體如何節水,還要根據各村社的實際安排,因為村社之間的土地分配面積差距較大。
有些村社土地比較少,開墾的土地就比較多。因此,節水應該根據土地多少,限定指標。既要保證土地少的農民(解決)穿衣吃飯問題,也要對土地多的地方加以限制,以解決節水的問題。過去說,三分地,七分管,現在是三分災,七分管。民勤要治沙就必須節水,不管是否缺水,都要節水。節水可以說是一種資源意識。
J老師還特別強調統一規劃的重要性。在他看來,民勤治沙總的問題還是管理上不去,沒有長遠規劃。
對民勤的沙漠化治理應該有一個長遠的規劃,政府官員按照長遠規劃,有步驟地進行長期性的沙漠治理。在專家學者的指導下節水,或者展開農作物的種植。現在民勤治沙總體的感覺是技術含量還是很低,電視上、報紙上主要說沙漠化嚴重的問題比較多,就科學家如何指導治理,從報紙、電視上看到的比較少。(聽說)縣上好像要成立一個權威性的機構,一要注意技術指導,二要注意管理。比如,過去的護林員,每個村都有,鏟草、割紅柳都要罰款,應該在這個方面加強管理。沒有系統的規劃,哪一年治理哪一段不明確。特別是樹,年年植樹,年年不行。實際上,用于植樹的資金應該拿一部分出來,加強管護。往年栽樹之后,無人澆水管護。有句俗語概括的是“春天栽,夏天干,冬天變成燒火柴”。
J老師也知曉宋和村的治沙,他認為石述柱是民勤典型的治沙模范。但在他看來,民勤治沙最重要的還是農民。
年輕人往外考學,根本不考慮民勤的問題。所以還是要依靠40歲以上的老農民,能在這地方長期待下去。但是這些老農民沒有多少知識,還是用過去傳統的方法治沙,或者用麥草格子,或者用黏土,再就是栽些梭梭、毛條、沙棗樹等抗旱植物。因此,當前提出的“興水壓沙辦教育、關井壓田調結構、強工活商促發展”是對的。現在經濟制約教育越來越明顯了。教育這些年發展得好,主要是因為農民收入多,收入多主要是因為地多、抽水多,實際上是先人吃了后人的飯。聽說《武威日報》上有報道,在青土湖兩大沙漠開始合攏。現在的問題是農村老齡化嚴重,這樣發展下去民勤本身的科技人才都少了。
就我關心的專家學者在治沙中的作用發揮問題,J老師也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
相對來說,專業人員來民勤治沙在20世紀50年代效果還比較好,六七十年代基本上還務本。但是對中國來說,專業人員是否發揮作用關鍵要看政府重視的程度。比如說,林業過去是冷門,現在政府投入多了,也熱了。但是這些技術人員也受到制約,首先是資金問題,其次是自身能力問題,最后是制度的限制或制約問題。不過我們和這些人接觸得也比較少,學校根本不接觸這些人。在這方面,需要政府加強宏觀上的指導,特別是在沙漠化的治理方面,政府要有統一的計劃安排,通過政府主要發揮這些人的專業作用。尤其是要有這方面的組織結構和研究機構,因為有些人有專業知識,但是沒有發揮作用的平臺。
對于外來專家對本地治沙實踐的結合,J老師也有自己的看法。
相比較而言,外來的組織或者個人還是和政府官員比較密切,這些人的作用大小和政府機構有直接關系。外來的技術人員也尊重當地農民的土方法,如澆水,坑挖開,水澆上,再覆蓋上……實際上這些方法農民也掌握,也比較清楚。如果雙方之間意見不一致,農民還是會相信技術人員,因為農民已經到了相信科學的階段,人家怎么說,就怎么樣做,同時技術人員也應吸收當地經驗。治沙這些方面技術含量不高,還不像農作物種植方面,專家和農民還是以傳統辦法為主。就我所知,治沙機構有治沙站、林業站、植被保護站等,還有自然保護局[16]、治沙研究所。這些組織近些年對沙漠化的規劃、治理還是發揮了很大的作用。相對來說,這些組織還是以專業技術人員為主。
顯然,J老師對于民勤的沙漠化有著自己的理解,對于很多問題的分析也很深入。尤其是對于治沙依靠的主要力量、存在的主要問題有著較為深刻的理解,對于農民收入與地下水開采、經濟與教育等問題的剖析也很到位。他特別強調治沙要有政府領導下的統一規劃和管理。但在我看來,這不僅需要一個組織能力強的基層政府,還需要搭建一個能夠充分發揮各方面專家作用的平臺,更需要地方民眾的全力配合。總而言之,民勤的沙漠化治理既需要政府主導,更需要社會廣泛參與。
母校之恩,山高水長。過去如此,今日還是如此。母校給我的太多,我為母校做得卻太少。受記述主題的限制,在此不便對很多問題過多贅述,但我真心希望,今后能有機會再次報答母校及恩師和各位學弟學妹的恩情。
7月3日 沙化重點還是缺水,治沙必須全民行動
7月3日上午,在專程看望了年過八旬的老姑父之后,我就在小表哥和三表哥--姑父的兩個兒子的陪同下,一路開車向北,到達了民勤縣著名的三角城林場。該林場位于紅沙梁鄉小東村西5千米左右。所謂的“三角城”,是一座古城遺址,屬于沙井文化,距今約3000年,大體上相當于西周中期到春秋晚期。該地區地表有大量陶片等,對研究沙井文化的分布和特征具有重要價值。在一間似乎是辦公室與宿舍合二為一的房間里,擠著1張簡陋的單人床和4張沙發,這讓人感到了林場職工生活和工作條件的簡陋。在這里,我們遇到了3名工作人員O、M和Y。O出生于1952年,M出生于1962年,Y出生于1972年,三人年齡各差10歲,對于治沙問題他們也很感興趣。他們說:
民勤沙化重點是缺水,沒有水還是不行。現在植被破壞嚴重,植樹之后,很多都死了。現在主要是沒水,地下水深27米,以每年1米的速度下降。而且水質惡化,降水量越來越少,可能只有150毫米。只要有水,這個地方就是個好地方,這里地大,長莊稼。可是沒有水,很容易導致沙漠化。現在提倡搬遷,人走沙進,很有可能像溫家寶同志所說的成為第二個羅布泊。民勤人為了節水,也想了很多辦法,如以畝定水、以電限水,但作用有限。民勤水的問題,造成人們心理恐慌,都想遷移出去。民勤是騰格里沙漠的楔子,民勤必須保住,否則兩大沙漠就會合攏。
民勤治沙就要喊出去,讓全國甚至全世界來關注民勤,向民勤投資,向民勤調水。同時,要壓縮耕地面積,多造植被,盡量少提取地下水。還有,政府作為要和百姓作為結合起來。現在地方政府光知道爭取資金,但資金沒有用對地方。百姓的生態意識又比較差,水價太高,百姓用不起,只能用地下水。必須經過一段時間,整個官方和百姓合力,才能實現系統性治理。治沙不能光植樹,不能成為形象工程。現在民勤治沙也有進步,例如,林業系統一共有幾萬畝造林,三角城國有造林有幾千畝。治沙單靠官方行為和投資不行。有些時候,即使有水,也不能利用,因為其他配套措(設)施不行,組織領導也不行。總體上,老百姓對水的認識不清,光擴大耕地面積,節水意識比較差,開采超量,先人吃后人的水。
昨天我們聽到的是“先人吃后人的飯”,今天聽到的是“先人吃后人的水”。事實上,無論是飯還是水,都是我們生存的必需品。從這兩句話我們不難看出,有遠見的民勤人已經意識到了可持續發展的重要意義。對于參與治理的專家學者,3名工作人員也談了自己了解的信息和看法。
來民勤治沙的人很多,甚至還有北京、上海的,甘肅的(專家也)經常來。本地為了節水,從南方購來智能化計量設施,正在普及。一臺設備整個安裝起來得3668元,一個社安裝一個。有些是國家投資,有些是自籌,像機關農林場。這里的農場分四類:國有、企業、機關、私人。上次來了18個國家的專家,主要是搞荒漠化治理。本地還有一個有關沙漠的研究所,總部設在北京。外面來的人一般是(待)一半天時間,走馬觀花。本地農、林、牧方面的高級工可能也就是幾個。本地的技術員主要依靠老一輩延續下來的經驗來治沙,上面分配什么任務,下面就完成什么。雖然每年的任務量大,但是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這些專家來到民勤的工作重點就是治沙、節水、植樹造林。從分工來看,技術員就是在這個地方搞技術指導,專家來就是論證如何治理沙漠,如何保護生態。共同目標是如何延續民勤綠洲。(在我們看來)專家最起碼能把惡化程度反映上去,這就是很大的作用。因為民勤當地的治沙人員說出來,也沒有人聽。下面的農民整體素質差,一些工作不配合,漠不關心,生態意識比較淡漠。大家每個人都為了小家庭,不關心整體利益。沙漠化這個問題還得政府解決,政府部門支持配合,我們才能執行,必須全民行動,建立生態縣。
訪談結束后,其中的一名職工又領著我們實地參觀了林場各處,尤其是三角城故址。現在的古城遺址主體就剩了一個大土臺,上面立著一個五條腿的大三角木架,大概是為了觀測之用。登上高臺,舉目望去,四邊都是連綿起伏的荒灘、沙地和沙丘,上面長著稠密的梭梭、紅柳等沙生植物,隨風搖擺。在滿目皆綠下,也會看到早已干枯的植株或零散或成片地間雜其中,讓人頓生一種歷史的蒼涼和悠遠之感。
總之,民勤治沙固然需要強政府和強社會的“雙強”合作治理,但現狀是政府不可能各方面都強,民眾的素質也參差不齊。可能是因為工作中遇到了種種困難,三人對當地農民生態意識的淡薄進行了反復強調。
訪談結束后,我們又回到老姑父家吃午飯,打算午飯后去石羊河下游的青土湖考察。沒想到小表哥又有了別的事情,我只能讓三表哥和四姐夫開車陪我去。鄉間路上,顛簸是家常便飯,好在有調研動力支撐也能承受。終于,我們來到了在騰格里和巴丹吉林兩大沙漠包圍下的青土湖。這個曾經碧波蕩漾、鳥雀成群的美麗湖泊,早于20世紀50年代徹底干涸。來到這里,映入眼簾的是一望無際的荒灘沙地。一個個沙丘連綿不絕,此起彼伏,就像洶涌澎湃的沙漠大海一樣。“海上”零星漂蕩著紅柳、梭梭、沙棘、檸條、苦蒿等沙生植物。一些幾乎沒有植被的沙地上,能見到不少用麥秸壓成的草方格,既像一根根黃金鎖鏈在用盡全力地束縛著狂躁粗野的大地,也像一只只碩大的眼睛向高遠的天空表達著深情的渴望,這不正是民勤人民與沙漠英勇戰斗的有力見證嗎?
我們實地考察的時候,看到了停靠在路邊的一輛破舊三輪手扶車,后面的車廂里拉著不少麥秸。車主人顯然是正在壓沙的農民,因為車上還放著他們的衣服和一只油桶。但環顧四周,我們沒有見到這些人究竟在哪里。由于沙地松軟,他們無法把車開到實際作業的地方,而且他們作業的地點應該離柏油馬路特別遠,所以即使我們多方查看,也找不到他們究竟在哪里作業,這甚為遺憾。在這里,我們還看到了小駱駝群和小羊群。駱駝約有十峰,而羊只有六七只,它們在沙地上一邊尋食,一邊緩緩移動。我想,之所以這里的畜牧群比較少也比較小,一方面是因為加強生態保護和限制畜牧放養;另一方面是因為環境惡化,再也無法進行大規模的放牧。無意間,我們在這里看到了民勤人無論到哪里都會魂牽夢縈、美味無比的沙蔥。但是,由于天氣干旱,長久得不到雨水滋潤,這里的沙蔥不僅瘦干,而且稀少。
在公路兩旁茫茫無邊的沙地上,我們見到了唯一的人造建筑,在一個石砌的高臺上立著兩塊大紅石碑:一塊用行草書寫著“絕不讓民勤成為‘第二個羅布泊’”,我猜想這就是溫家寶同志的題字或批示吧;而另一塊則用隸楷書寫著“關鍵在節水民勤變民富”十個大字。這兩塊孤零零的石碑,一方面襯托了干涸的青土湖區的荒涼和寂寞,另一方面承載了民勤人重建美麗生態的堅強決心和殷切希望。
7月7日下午,我又回到了縣城,準備開始第二次以縣城為主要據點的訪談。
7月8日 蘇武廟和道教生態林
7月8日,趁著星期日,我趕往民勤縣南的蘇武廟。蘇武廟是一座道教寺廟,這里有知名的中國道教生態林建設基地(見圖1-2)。從遠處看,蘇武廟端坐于沙地疏林中,儼然是沙地綠洲的保護神。

圖1-2 道教生態林建設基地一景
資料來源:筆者攝于2007年。
道長Z 50多歲,有著諸多頭銜:中國道教第七屆全國代表、民勤縣道教協會會長、威武市政協常委、威武市政協委員……對于民勤的沙化問題,Z有著自己的看法。
民勤沙漠化主要原因是缺水。現在植物干枯,沙漠化蔓延,面臨的主要問題有兩個,一個是缺錢,另一個是缺水,這里水比錢珍貴。我從1996年開始治沙,當時溫家寶同志的指示還沒有發表,縣上還不怎么重視治沙,后來我獲得了“全國治沙英雄模范”“地區治沙能手”“全國治沙能手”等榮譽稱號,賈慶林、劉延東等黨和國家領導人也接見了我。民勤治沙在摸索中取得了自己的經驗,如水波浪式的壓沙、田字格治沙等都是農民自己發明的。我的治沙方法是田字格,現在看,10多年(的治沙成績)還很好。
民勤治沙要依靠科學,要由有豐富經驗的人擔任主要領導和鄉鎮領導,科學治理民勤。要請求國家、全世界關注民勤、治理民勤。專家特別是治沙的科學家要積極獻計獻策。有一分熱,發一分光,要向全省、全國、全世界呼吁。現在的移民搬家、勞務輸出有些也是錯誤的,沒有人栽樹,很快就變成了沙漠。
民勤政府對宗教比較支持,在縣委、縣政府的領導下,道人也參加治沙。我們壓沙好幾千畝,栽樹,種毛條、梭梭、花棒,共20萬畝,總投資將近240萬元。這些投資中,中國道教協會捐助了200多萬元,我們自己花了40萬元。中國道教協會為了響應溫家寶同志的號召,于2003年4月22日在民勤召開了第一場中國道教生態林現場揭碑儀式,當時獲得捐贈206萬元。第二次是2006年6月21日,共投資55萬元。我們和香港的道學院也有聯系,湯偉奇、湯偉俠幾名專家博士也經常到民勤考察。他們聯合香港、澳門等地的專家學者,先后來民勤四次,考察論證如何保住民勤,而且在技術資金上給了援助,前后將近50多萬元。(道教協會的治沙行為)不僅感動了省內其他四大教,而且感動了全國其他地方。2006年6月22日,在北京人民大會堂道教會議上,賈慶林對民勤道教協會的行為給予高度評價,認為成果來之不易,值得其他方面學習。
可見,道教在民勤治沙中確實發揮了積極的作用。道教林是有目共睹的,道長Z也提供了很多有價值的信息,值得肯定。
7月10日 人為因素非人為破壞,民勤人實是生態功臣
我的下一步訪談計劃是走訪與治沙直接相關的一些政府部門,但星期一這些部門都事務繁忙,好不容易才確定下了大致的時間規劃。7月10日上午,我對縣政協分管宣傳的副書記X進行了深入的訪談。
實事求是地說,(我不贊成)沙化是人為破壞的(說法),但是人為因素(確實)占主要成分。(在我看來)人為因素和人為破壞是兩個概念。人要生存,人口(就會)增長,但民勤人口增長很慢。在道光年間,(民勤)已經有18萬人。(到了)1953年有23萬人,過了50年(2003年),才增長到30萬人。道光(年間)武威(共有人口)24萬人,(到了)1953年37萬人,現在武威(的人口增加了)3倍,(有)110萬人。所以(沙化的)最主要原因不在民勤,而在上游。民勤人口增加很少,(因為大部分)都跑了,成了生態難民。從1993年至今,(民勤)走了10萬多人,實際走的不下20萬人,(而)官方(的統計是)3萬人。
從X提供的數據來看,相比這些年武威市的人口增加速度,民勤的人口增加確實不多。當然,人口數量少并不能說明人為破壞較少,還得看實際的人類活動和土地開墾情況等。
耕地(面積)民勤在民國時110萬(畝),現在加上所謂“亂開荒”才150萬(畝),增加很少。民勤水澆地不到60萬(畝),比新中國成立前減少了一半。(20世紀)60年代石羊河來水量還有57億(立方米),如今差不多占原來的1/10。(水量減少)不是專家所謂的大氣變暖,雪線上升,而是(因為)石羊河的出山口水量70年來基本上沒有變,(原因只能是)水(被)上游用了,被截流很多。在(20世紀)60年代末期,(石羊河)上游武威用水3.3億~3.4億立方米,民勤用水5.7億立方米。如今,武威用水9億立方米,民勤用水0.7億立方米,民勤5億立方米的水被武威用了,也就是說,民勤的水,完全被武威截流了。很多專家不從事實出發,甚至為了政治利益,否定了這個事實,(但)水文資料是真實的。
在X看來,民勤縣的沙化主要是來水減少,而來水減少的重要原因是被武威市的上游地區截流。相比這個原因,人口數量增加和開荒面積增加只是很次要的原因。那么找到原因后,該如何解決問題?X也有自己的看法。
民勤治沙最主要的問題是政府的關心,(要看)政府的重視程度。民勤的荒漠化靠民勤自己是不行的,因為風沙線很長,靠30萬(民勤)人民杯水車薪。我說的政府是中央政府,民勤荒漠化逐漸惡化的基本原因是沒有水,要給民勤水,必須靠政府的力量。有人說在于節水,顯然是不科學的,關鍵在于調水。當然,節水是全球、全國都應該做的,但是民勤(治沙)在于給水,在于補水。有水,民勤繼續是綠洲;沒有水,民勤將變成沙漠,(變成)第二個羅布泊。
我認為關于民勤的沙漠化問題,我們的專家僅限于在辦公室搞研究。也許有些專家提出了好的方案,但是沒有被政府很好地采納。關于這個問題,恐怕政府、專家、老百姓各是一套。就我知道的,甘肅省一個水利廳廳長,為了給民勤說真話,辭職了。(水利廳廳長)給中央的報告說,拯救民勤的根本出路在調水,而不是節水。一些地方政府官員聽不得相反意見,包括專家意見和群眾意見。
在我看來,X特別關注民勤的沙漠化治理問題,也特別敢于仗義執言。對于專家學者在民勤治沙中的作用發揮如何呢?X的觀點也頗為直接。
過來治沙的專家學者的力度很小,大家都在侃侃而談,都是書面的東西,真正的實際行動,(我認為)老百姓還沒有看到。僅就民勤來說,他們這些人的優勢還沒有充分顯露出來,研究面上的、現象上的、純學術的比較多,但是比較深入的、可供政府采納的東西比較少。
隨著交談的不斷深入,X言辭越來越犀利,語氣中的氣憤表露無遺。
(我覺得這些人的作用)發揮得不夠,尤其是有一些科學家不講科學,見風使舵,一味迎合。我非常反感有些科學家譴責民勤老百姓破壞了生態,應該說民勤人為了民勤和全國的生態做出了巨大的犧牲。長期以來,民勤的老百姓生活在這里,被三面夾擊,對治沙有豐富經驗,并且為保護民勤這塊綠洲發揮了巨大的作用。但是有一點,社會文明進步到今天,不能一味期望民勤的老百姓無償治沙,國家應該給予老百姓治沙一定的補償,不然長此以往會使老百姓對治沙失去信心和興趣。民勤的老百姓(治沙)都是義務的,從精神上是可貴的,但是對國家來說不能一味鼓勵甚至強調,而應該給予老百姓一定的報酬。
與“老百姓破壞生態”這種觀點相反,X強調了民勤人民在治理沙漠中的積極作用,而且強調了國家應該給予百姓報酬。那么專家提出“老百姓破壞生態”的觀點,背后有著什么樣的原因呢?
整體上,中國的科學家對(治理)荒漠化作用發揮不夠。不是科學家無所作為,而是行政的一些東西代替了科學的精神。青海有一個民勤的綠色組織,帶頭的是一個藏族人,在網上響亮地喊出了:科學家不應該光聽領導的,應該實事求是,應該多聽老百姓的。
民勤的荒漠化問題已經十分嚴重,官方所謂的“局部治理,整體惡化”是不全面的。實際上,民勤局部也沒有得到治理,整體惡化在加劇。一個缺水(的問題),就可以使民勤人全部變成生態難民,(水位下降)不是每年8~10米,在湖區有一些地方甚至是幾千米的問題。這個是事實。整社整村移民的村社幾乎兩三年就變成了荒漠。由此可見,在民勤搞政府(生態)移民是不科學的。所謂的“自然恢復”也是沒有根據的。民勤有很多空村,恰恰變成了沙漠。(這些地方)變成綠地,變成“風吹草低見牛羊”不可能,是瞎折騰。綠洲存在的決定因素是水,而不是人。(我的)這些觀點也給政府反映過,在媒體上也多次說過,但是這些認識往往和一些官員嚴重不合拍。
訪談結束了,我從X處得到的信息和資料較前幾天豐富很多。基層調研,能碰到一位敢說且知道相關信息的當地人,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情。如果說,之前訪談摸到的都是民勤治沙問題“這頭大象”的局部,那么從X處摸到的基本是“大象的輪廓”。自然條件決定了民勤治沙的艱巨性,決定了保護民勤這塊綠洲的可能空間。水資源的利用體制加劇了這種艱巨性,或者說壓縮了民勤綠洲保護的空間。對于縣級政府來說,水資源的利用是水利部門的事情,明天我要去水利局調研,看看能獲得哪些新的信息。
7月11日 調水比節水更重要,行政命令弊端多
早上在縣水利局,我見到了負責水利資源和水利工程管理的Q主任。Q主任40多歲,職稱是工程師。Q主任也強調了水的重要性。
民勤沙漠化的主要原因是沒有水,過度開采地下水導致了植被死亡。水少是多方面的原因(造成的),人口增加,上游擠占生存生活水,下游擠占生態水。原來(20世紀)50年代54200萬立方米地表水能到民勤,但每年減少1000萬立方米,現在就不足10000萬立方米了。民勤要想治沙就得給水,只有從水上做文章,搞什么節水工程都是無濟于事的。靠內部的節水到了一定程度,減少的水量對民勤生態改善沒有太大幫助。雖然石羊河流域規劃在做,但對民勤沒有多少幫助,因為武威也缺水。目前,民勤的關井壓田影響民勤百姓生活,民勤是農業縣,工業基本是零。緩解水資源短缺問題的最根本措施是外流域調水,再就是移民。民勤可以學內蒙古模式,不開采地下水。因為地下水不恢復,靠人工治理是不可能的。調水就要從黃河調,建設“引黃保民”工程。還可以“引大濟西”,引青海大通河的水。
就我所關心的專家學者在民勤治沙中發揮的作用,Q主任也談了一些看法。
來民勤治沙的專家學者涉及農業、牧業等各方面的,縣內各個部門都有自己的專家。有問題先征求專家意見,先論證。很多有益的治理措施都是專家學者多年的呼吁形成的。沒有他們的參與,行政部門意識不到。很多都是行政命令式,雖然現在國外都提倡廣泛參與式的管理,但是民勤實現不了。例子不好舉,就說現在談論最多的日光溫室吧。民勤建1萬多個溫室,種什么,技術管理是不是跟得上,以后的銷路怎么辦?我認為得先對老百姓進行培訓,現在是強制性的。
Q主任和昨天走訪的副書記X一樣,都強調調水的重要性,也都很清楚水資源的數量變化。看來,對于民勤治沙而言,調水確實要比節水更重要。對于專家學者在民勤治沙中發揮的作用,兩人的觀念卻有一些分歧:X認為專家學者幾乎沒什么作用,Q則認為很多有益措施是專家學者多年呼吁形成的。而對于行政命令式主導管理的弊端,兩人又有著共同的觀點。
不能突破環境臨界線
當天下午,我又來到了民勤縣環保局[17],局里一位監察大隊副隊長A接受了訪談。
民勤治沙主要問題就是發展經濟與保護環境的矛盾。(大家都)明顯知道地下水超載,但沒有辦法治。因為已經突破了環境的臨界線,沒有辦法恢復。近幾十年來,(這里)荒漠化治理沒有明顯成效,沙塵暴越來越多,風沙天氣也越來越多,地下水位也越來越下降,水質惡化范圍在不斷擴大。現在國家強調將環保作為環保局的主要職能,但目前主要是其他局(在做工作)。水法主要是水利局,林業是林業局,名義上卻是環保局統一管理,其他部門協作。
(治沙)就沒有辦法解決,除非人從這個地方消失。排除人為干擾,還要有其他的外面(幫助),比如水的輸入,否則無法恢復,或者說短期無法恢復。這塊土地承載了太多人口,但是人要生存。以環保局來看,目前沒有發揮大的作用。目前環保局的主要工作是工礦企業、農業等污染防治,生態保護,放射性輻射污染管理這三大塊。生態保護這方面主要做農業污染防治,有些污染和生態相聯系,比如水、農田地膜亂飛。按照職能,環保局可以管,但是職能不明確,而且環保局沒有辦法管。城鎮可以由城管來管,但是大量的農村沒有辦法管。現在就民勤來說,環保局沒有下設機構。不像南方地區,在鄉一級有些叫環境保護辦公室,有些叫環境保護監理所,還有叫環保站的。現在(民勤環保局)對鄉下的管理就沒有辦法,沒有那么多精力和人力。(環保局工作)要想做好,首先要立法,現在國家要出臺農業環境保護條例、土壤污染防治法,這些(法規)出臺以后,環保局執法職能可以得到更好發揮,有些問題就可以管。
環保對于治沙方面的作用發揮就是通過執法活動,對破壞行為進行制止。這些破壞行為主要是工業行為,包括修公路、區域開發或者實施了不該實施的項目。還有就是開礦、修工廠,在脆弱地區搞這些活動會導致環境惡化。比如,在荒漠地帶開煤礦、搞運輸、廢物的堆放……另外,像修公路也可能破壞地表。還有開荒、農業開發的影響就更嚴重了。
對于外來專家學者在民勤治沙中發揮的作用,A還是比較肯定的:
第一,我覺得就是帶來一些新的觀念上的變化;第二,就是可以幫助當地人深化對環境現狀的認識;第三,就是通過項目對資金輸入,可以在一定范圍內保護生態。但是整體上他們的作用發揮得不夠,因為他們的一些技術、方法或者對保護生態指導性的方向意見沒有轉化成真正(的)行動,或者沒有轉化成行政行為。這個原因就不好說了,是個很復雜的問題,涉及的層面比較多。他們沒有發言權,關鍵是沒有決定權。
大概源于環保局新成立,很多工作都沒有明確的法律和政策依據,力量也比較薄弱。因此,無論是對于治沙還是對于本部門的工作,A的回答都相對較多地強調了面臨的問題和困難。另外,A也認為,民勤之所以沙化嚴重,主要是因為承載了過多的人口。那么,依據該邏輯,生態脆弱的地方就應該移民搬遷。可是,之前也有訪談對象特別強調了簡單移民搬遷往往導致“人退沙進”的問題,那么究竟誰的觀點更合理呢?其實,在我看來,這二者并不矛盾。從民勤整體來看,要保護和恢復生態,就既要調水,也要減輕人口壓力;但從局部來看,尤其從靠近沙漠前沿的地方來說,要強調有人留守當地,并積極開展防沙治沙工作,以阻止沙漠前移,保住有限的綠洲。
7月12日 治沙得降蒸發量,下滲水不算浪費
7月12日,我來到了民勤縣農牧局,局長安排了助理N接受訪談。N 40多歲,既有副科級的職務,也有農藝師的職稱。在N看來,民勤沙化的重點還是缺水。
沙漠化并不是人為的,而是大自然的作用,人在自然的(面前)作用非常小。人類是按河流分布的,沒有水的地方就沒有人,最初我們水太多人少,后來水源枯竭,人就得搬移。有人說(沙化的原因是)超采,但(我認為)重點是蒸發量大,不采也蒸發。得從(降低)蒸發量上思考,得想法降低蒸發量,民勤最好(用的)就是(鋪)地膜,(聽說)外國還有用水泥柏油鋪沙漠。以前的(縣里的)提法說,節水是主要任務,但關鍵是如何降低蒸發量。(需要從)外流域調水,總體上節水不是根本出路,調水和降低水分蒸發是根本出路,民勤板塊比較大,真正種植的才5%,覆蓋不讓蒸發才行。這就得有降低蒸發量的技術,地面覆蓋搞地膜、棚膜,搞設施農業、滴灌技術。但存在(的)問題是水中沙子多,礦化度高,滴灌滴頭容易堵塞。(而且)滴灌的水不能滿足用水需要,土壤太干,群眾也偷著大水漫灌。總體來說,民勤的地膜覆蓋面積比較大,整個河西也最多。
降低蒸發量的措施還有引進抗旱品種,調整種植結構,重點是種植節水作物。但這不是長久做法,(如果)大家都種節水作物,(將來作物)價格就低。以前還有(一種叫)旱地龍的東西,是在地里噴上一種像地膜的東西。還有膠泥土障,因為沙子的溫度比較高,沙子和土不同層次分布能打亂土壤毛細結構,降低蒸發量。
N是在竭力描繪縣里能想到的各種治沙方法。雖然節水只能在某種程度上降低蒸發量,但不能避免蒸發。在沒有跨區域調水的情況下,也只能如此了。對于外來專家學者在民勤治沙中發揮的作用,N也提供了很多信息。
民勤治沙,來的專家比較多。前些年來了個蘇聯的專家巴巴耶夫,70多歲。各種不同層次的人都來了,但是真正最有效的辦法還是民勤人民自己摸索的,再就是膠泥土障。民勤有大面積開荒,開荒的同時農民自己栽樹,治理小區域的同時大區域也治理了。這些專家來治沙,還是能發揮作用的,從小的方面來說,我們技術有問題,可以跟專家咨詢。人家幫我們搞規劃,出指導意見。概括地說,專家學者在民勤治沙中發揮的作用有兩個方面:一是理論指導實踐,二是從實踐中歸納理論。比如,用膠泥障壓沙,農民自己不知道物理、化學知識,從理論上說不出來,但是專家學者可以。農民在小區域內可以,而人家在大區域可以借鑒其他經驗,如比較敦煌和民勤。整體上,民勤在全省、全國范圍內是先進的,麥草沙障在全國首屈一指。
這些專家學者在不同年代發揮的作用不一樣,就說石述柱,當時想在林場種東西,所以治沙。(他)先用焦泥,后來用麥草方格子。(這種做法)按現在就算開荒,現在政策下出不了石述柱,也就不能有那樣的壓沙。實際上那片沙漠就是因為種植才能治理,不種植就不能。宋和村耕地面積人均可能1.3畝,沒有農場,他們不能有那樣的生活,這就是開荒治沙的典型。那片沙漠可能比現在還大,現在壓減耕地,將來耕地也變成沙丘,中渠(地名)的字云原來是耕地,人搬走之后就變成了沙漠,薛百治沙館照片就是證明。
來這里治沙的專家學者都很尊重當地人摸索出來的治沙經驗,也會把科學技術和生活經驗結合起來治沙,包括蘇聯科學院院士,還希望把民勤的成功經驗帶到他們國家去。一般情況下,像小麥套玉米,最早是從大壩開始。現在發現民勤氣候導致兩季供水不夠,一季不足,(這種做法)浪費水,所以現在不行了。要說小麥套黃豆、大豆比較好,原因是黃豆價格太低。農民自己摸索的經驗,只要認定,別人很難(讓農民)改變。像辣椒,專家認為4000穴8000株,但農民自己覺得4000穴差不多,每穴得3~4株,這樣農民自己總結的經驗比理論上實在。再就是在辣椒種植上,我們提倡起壟種植,可以提高抗疫病能力。但是農民發現(起壟種植)不抗風。平種容易導致疫病,像現在西渠就發生了整片死亡的例子。在節水上,農業技術干部也摸索過好多方法,像日光溫室有膜下暗灌。2003-2004年,我搞過西瓜搭架栽培,拉開地膜,水從地下走,抗風能力強,產量還高。但是(還是)沒有推廣開,(原因)一是農民認為不省工;二是抗風問題;三是瓜熟了但是皮色還綠,買的人家不認識(以為瓜不熟)。不過現在耕地逐年壓減,(這種辦法)一畝地當兩畝,是很好的方法,增產量在100%左右。后來我被調到局里,此事沒有堅持下去。
可見,N對于專家學者的積極作用比較肯定,但對于專家學者建議與地方實踐的隔閡也有著清醒的認識。從另一個角度來看,N自身便是一位當地的專家,明白各類治沙方法的優缺點,也試圖研究新的種植方式來節水。但即使這樣,搭架西瓜還是未能推廣開來,可見即使是本土專家,與農民之間的知識隔閡也是不容易消除的。此外,N還提供了一個小知識:
民勤朝下(滲)的水不算浪費,蒸上的才是,作物蒸騰(朝下吸水)是必需的。現在搞砌渠,水不滲漏,生態就不行了。
人為因素非決定,治沙必須先治窮
從民勤縣農牧局結束調研已經中午,簡單的午餐后,下午一上班我便趕到民勤縣林業局,局里的H工程師接受了訪談。他說道:
民勤沙化最主要是自然和地理位置原因,再一個就是現在整個大氣候的影響,這是決定性因素。很多說法強調人為因素,但人的力量畢竟是非常有限的,只能在局部加劇或者減緩,不是決定性的。當然,治理首先要解決人的因素。前些天我參加一個培訓,會上提出治沙必須先治窮,專家主要來自日本和中國,主要搞援助生態治理。(我認為)要治沙還是得解決人的問題,要從觀念上有保護生態的意識。有些地區沙漠蔓延、就地起沙,無序開墾。從主觀原因來說要解決人的問題。從客觀原因來說,要解決水的問題。有水,可以促進經濟發展,就像人住房一樣,開始窩房、自行車,有錢之后,就希望有大房子和汽車。資金也是比較重要的,資金和水屬于物質條件之類的。有錢之后,人們就想要治理。
民勤治沙,技術是很重要的,現在外面支持的也比較多,有省里的,有國家的,還有外國的。這些外來援助一個從給予培訓方面支持,另一個方面是提供技術支持,包括對民勤治沙站的支持。除了外來援助,民勤自身也做了很多工作,以林業局來說,我們分鄉鎮安排技術人員,對村民小組會下派技術人員,進行田間指導;縣上還有一些宣傳,舉辦科技宣傳周,借鄉上開會,其他就是不定期,縣上搞的電視講座,春天植樹造林、夏秋季林木管護的培訓。現在林木植被管護主要是通過宣傳,村民自發管護。制度約束上,有林木植被管護辦法、風沙山禁牧實施細則、縣上的三禁政策,還有縣上的保護區,縣上還有森林派出所、林政稽查大隊展開專門管護。
看來,H對于林業局的日常工作很熟悉,列舉起來也如數家珍。對于這些工作的成效,他也特別肯定。
現在總的來說,造林成活率比以前大大提高,像紅沙梁以前栽樹不活,今年(2007年)好多了。管護力度也加大了,牲畜也少了。林政稽查,下派還有區站,按片劃分湖區、泉山、東壩、西壩四個區站,還有鄉站,環河和昌寧有兩個鄉站。這些區站人數不一樣,像西壩是“四個牌子、一套人馬”,湖區、泉山是“兩個牌子、一套人馬”,西壩林業站設在縣林業局就有40人左右。主要區站的工作是林技指導,再就是承擔林政管理工作。這些專業技術人員具有“傳幫帶”的作用,像鄉村的人主要是技術示范,然后大面積推廣。
可能是因為H比較年輕、相對拘謹,也可能是因為他以為我的調研有“官方”背景,不敢隨便說,所以訪談進行得頗為正式,得到的信息也相對枯燥。即便如此,從對H的訪談中,我得到的信息量還是很大的,也很感激他。
教育系統的治沙活動
7月12日下午晚些時候,我聯系到了民勤縣教育局辦公室的R主任。R主任結合教育系統的工作,介紹了民勤治沙的現狀。
一是開展生態縣情教育。縣上有生態縣情教育讀本,介紹有關生態現狀和歷史等情況,主要穿插到活動當中,如班會、團隊活動、文藝匯演等,也包括演講比賽和征文活動。常規性的活動由教育局組織安排,通過校園廣播和板報方式宣傳。整個宣傳活動由教育局統一組織,貫穿整個教育系統,從小學到高中都有經常性的教育。
二是開展節水教育。主要也是通過宣傳和活動等開展,也是常規性的。
三是開展每年的植樹造林活動,是學校學生的大規模活動。這項活動要求6年級以上的學生都要參加,每年的3月、4月、5月開展。縣上很多植樹造林任務都是學校完成的,我們主要是配合。有些時候學校自己也搞,已經形成了一項傳統。
四是承擔一些培訓農民的任務,這些年這方面的職業教育發展很快。一個是通過職業教育這一塊,每年職業技術學校和職教中心培養再就業的技術人員,對農民進行技術培訓。另一個就是國家在我們縣有一個農村現代遠程教育項目,由教育部主管,也有農民培訓這一塊。我們接受之后給農民看。
五是甘肅省農村信息公共服務網絡工程。其實是省上搞的活動,把農民致富信息發給學校,學校提供打印機、紙張等,下載打印后讓學生發給農民。
六是配合縣上一些關鍵工作。比如,今年(2007年)的關井壓田,教育局也抽調人員在人力、技術方面搞配合。
我的總體感覺是:在教育局得到的信息跟林業局類似,工作介紹居多。但是,即便如此,也確實反映出,即使是教育系統,也在防沙治沙和基層治理中扮演著重要角色。之后,我又繼續對R主任進行了訪談,并將相關信息整理如下。
問:從您的個人觀點而言,造成沙漠化和沙塵暴的主要原因是什么?請舉例說明。
答:主要原因就是人為因素,人口增加、開荒、亂打井。也有上游來水減少、上游用水量過大、下游來水驟減等原因。
問:我們縣治理沙漠和沙塵暴現象目前面臨的主要問題是什么?請舉例說明。
答:我想就是,總得有上級政府和各界社會的關注,再就是在資金方面要有大量的投入。
問:沙漠化和沙塵暴問題怎么樣才能被更好地治理和解決?請舉例說明。
答:節水、保護生態,增強學生的生態意識。
總的來說,R主任對于沙漠化主要原因的強調與前些天訪談對象的答案反差較大,但與流行的傳統觀點相一致。對于當前面臨的主要問題,他的觀點大致可以歸結為上級重視不夠、社會各界關注不夠、資金投入不足等方面。
7月13日 總體超載不多,局部超載很多
7月13日,這是我在民勤正式訪談的最后一天,上午9點我趕到了民勤縣畜牧局草原工作站。Z站長對于我的調研內容特別感興趣,提供了很多有價值的信息。
民勤沙化的原因很多。第一個原因從大氣候來講,(全球)氣候變暖,上游來水減少,影響最大。第二個原因是人口增加。哪里有人,哪里就有建設,建設和破壞就會相隨。(例如)柴灣開墾,破壞現有植被,(才)引起沙塵暴,尤其是局部的人為破壞比較明顯。第三個原因是上游武威、古浪、涼州增加生產,人口增長很快。第四個原因是節水農業和渠道砌渠節水設施的建設。從個人觀點講,有用的水到了你的地方,解了燃眉之急,但是整個生態被破壞了。我小的時候,東雷濕地很多,野雞、野兔很多。所以,在這個問題上,我對節水農業有看法。(民勤)本身是非常缺水的,(但)有水才能節。第五個原因涉及生態方面。原先民勤有1978萬畝草原,(到了20世紀)80年代變成了1274萬畝。由于大氣候的變遷,加上放牧增多,再加上植被分布不平衡,飲水點不平衡,(有的地區)有草無水,再加上草原使用權沒有固定,全縣都在草原放牧,草場植被破壞嚴重。總體超載不多,局部超載很多,特別是有水的地方,造成了草原植被的退化,草質下降。
要治理民勤必須治理草原!
Z站長的一句總結后,緊接著又詳細介紹了縣里這方面的工作。
縣委、縣政府提出建設“草業大縣”“畜牧強縣”,(提倡)種紫花苜蓿,種苜蓿要比種小麥、玉米等節省一半(的)水。這是一個戰略性的調整,(屬于)農業內部調整。今年(2007年)民勤縣出臺了“天然草原治理方案”52號文件,管理上還有《民勤縣草原管理暫行辦法》53號文件,還起草了草原承包方案及承包辦法。我們認為要保護草原,首先權、責、利得結合,得承包到戶,根據治理情況看,今年年底可能實施。
內蒙古草原承包沒有“草畜平衡”,工作沒有做好。放牧戶不遵守限制,不顧草場植被的載畜量,只顧經濟利益,容易殺雞取卵。民勤現在和牧戶簽(訂)草畜平衡責任書,(但)監測是大問題。現在有GPS,(能)弄出草場面積,過去就不行。(現在可以)通過衛星來提高監控,這個內容在不遠的將來可以實現,現在整個國家(的技術)還不行。從發展的角度來說,這些技術發展很快。現在發展最快的是信息產業,信息革命從社會發展的階段上講是一個新的階段。
從1995年以來,(縣里)在草原建設和管理方面搞了一部分草原圍欄、草原防治、草原水井建設。(這些項目中)大項目國家支持,如牧區工程示范建設項目,搞草原改良,補白、圍欄封育、在農區種草,牧區還搞了一些水窖。天然草原的保護建設項目,(簡稱)“天保項目”,(共投資)1360萬元,支持(力度)很大。從2002年開始,棚圈建設增加了2萬平方米,基本草場建設1萬畝,未來改良草場1億畝,還打了一些機井。此外還拉動了種草養畜產業,(縣里)無償供應草種,給百姓補助修棚圈。還有就是草原上搞圍欄。在項目區建設上,生態惡化得到了遏制,還得到了發展,但是因為面積小,整體(效果)不行。2002年還有草原無鼠害項目,2004年驗收,(共)90萬畝面積,45萬元由中央(財政)撥款,15萬元由地方(財政)撥款。在40萬畝草原引架招鷹滅鼠,栽桿800根。(此外)還用C型肉毒素滅鼠,這種藥物無公害,分解后不影響其他的吃鼠動物。草原上的鼠害主要是大沙鼠,還有三趾、五趾跳鼠,我們當地叫“跳兔”。最近兩年(民勤縣)申請退牧還草項目,草原建設資金全部是政府支持。我們還搞了飛播,共11萬畝,效果也非常好。草原建設,除個別農牧民自己建設外,其他基本上都是政府投資。
(在這些項目實施過程中)先進技術發揮了很大作用。基本上到(20世紀)90年代,(民勤縣)進行草原建設是利用飛播種草,(優點有)速度快、面積大、成本低、效益高。再就是在草原蟲害防治上,提倡循環經濟,老鼠滅不盡。(20世紀)80年代滅鼠用磷化鋅,毒害大,而且是連鎖的,鼠-鷹-狗-人(都會受到影響)。再就是草原圍欄,現在采用網圍,效果比過去的刺絲要好,現在林業還大量用。有的地方為了形象,還是(使用)彩色的圍欄,但作用有限。不過技術力量薄弱還是問題,(而且現在)專家參與也多,技術投入、資金投入、政府優惠政策投入、人民自己投入也很多,但是沒有配套起來。比如,草原建設投入基本靠政府,沒有把社會力量集中起來。我們草原工作站和監測站的任務是1000多萬畝草場,必須靠當地政府和群眾共同努力,但現在群眾的自發性、積極性沒有調動起來。
草原上植樹會破壞生態,最大愿望是恢復水草豐美
對于工作的介紹,Z站長可謂如數家珍,尤其是一些具體的數字,他更是了然于胸。對于外來專家學者在民勤治沙中發揮的作用,他也明確表示了自己的看法。
就草原、畜牧來講,外面來的專家也多。省上有畜牧站、檢疫站等,高級工程師比較多。他們搞技術研究推廣,來(本地)指導。市里有畜牧中心,也有草原站,當然層次越高,職稱也(越)高。但是要做事情,還得靠當地人。外國專家來得也多,縣里重新搞了飛播基地。甘肅省治沙研究所還辦了治沙學習班,我們的基地是學習基地。他們來就是共同探討,把人家的觀點講一下。(現在)民勤的問題成為熱門,(治沙)按以色列的路子走。我們的設施農業不行,投入不夠,主要靠先進技術裝備。像民勤(現在)的情況,在調水調不來的情況下,只能調整結構,壓縮人口。我們民勤從治沙講,林草不分,治理辦法差別不大。林業來的專家比較多,治理上抓得也多,項目投資也大。草原上的投入也很多,我也參加了很多研討會。但每次搞治沙研討座談,沙產業建設,上上下下觀點差不多。中央來的專家說法上總覺得很不切合民勤的實際,但是我們也不能反駁,聽一下就行了。我們小小的民勤,國家非常重視,溫家寶同志也批示了十幾次。
具體工作中,(治沙)基本上是條塊治理。林是林,牧業是牧業,甚至有些情況下,還有些扯皮。比如,前幾年的退耕還林,有些選址安排有行政領導的個人意愿,搞了形式。我最不滿的是破壞原生植被之后在草原上種樹,實事求是(地)講這是犯罪,栽梭梭讓驗收,有的土山有大片面積,全縣到處有。還有栽白楊樹的,用水量更大。實事求是(地)講,許嘉璐和科技局、林業局的副局長等就退耕還林問題給民勤做了很多好事情。我的看法是,退耕還林效果非常好,(但)我想今后是不是考慮耕地的白楊樹不要栽,在風沙口植灌木,(這樣)防風效果好。以后在原來的草原種草和灌木,封起來。我最大的建議是不要破壞原生植被,否則是欺上瞞下的做法。
改善生態環境本來無可厚非,但并不是所有地區都適合植樹造林。在Z站長看來,在草原上植樹就是對生態的破壞,甚至是“犯罪”[18]。看來生態建設或修復,必須尊重地方實際,而且必須防止生態治理的“一刀切”。
草原站于1958年成立,“文革”時撤掉,歸畜牧站管,(20世紀)80年代又分出來。當時上面給點錢,一五一十到單位去干就行了。現在不行,中央給600萬元,人家算好,正式到實施單位連300萬元也沒有,但是做項目還得按600萬元做。這個情況很普遍。主要問題是,路子對,方向也對,但是以人為本的后續工作沒有趕上,人們反感。(這些)老百姓認識也有區別,有些不相信,有些認為可以做。武威市副市長寫了一個報道,有一個大膽的設想。在紅崖山水庫,把水面蓋住,用蒸發量可以解決十幾萬的耕地面積。有些人笑,但我認為這是大膽的創新,世界上也是有先例的。
現在的發展模式制約著民勤的人才。我53歲了,再過2~3年就可以退休了。(20世紀)80年代以后,由于國家財政不足,本科以上的大學生、研究生,不要說民勤,連甘肅都不想來。比較高層的技術人員,十幾年來不愿意回民勤,大專、中專的又分配不掉,有些在外邊打工。每個人都是為了生存,掙錢過日子,到一定程度才能憂國憂民。人家連出路都沒有,怎么能服務?說到艱苦,新疆也比民勤強。現在回來民勤的(人才)少,回來的都是大專以下的,還分配不掉。綜合一句話說,是民勤技術力量存在斷層現象,年輕技術人員技術還不行,教育還好些。現在農、林、水、牧都存在斷層現象。搞些研究一個是技術問題,但現在是沒有設備,就是推廣。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民勤重現歷史上的水草豐美。現在是(民勤)農業縣,破壞生態,民勤應該搞成一個半農半牧縣,中央也是這么定的,但是現在畜牧業只占20%~30%,所以要發展畜牧,特別是養羊。這些技術人員的另一個問題就是沾“農”字,待遇低,受苦多,在工作人員中算下層。好多人一輩子干這個工作,好的行業部門人家的干事都比我們強。我們受苦慣了,但是現在中青年人波動很大。我也熱愛這個工作,1/3(時間)開車在草原上。與草原和牲畜打交道,比與人(打交道)好。
可以說,Z站長是我這些天來遇到的少見的既懂業務又敢說的基層領導。可能是因為即將退休,無所顧忌,他才敢將自己的真實想法和盤托出。這里呈現的內容僅僅是Z站長提供信息的一部分,我盡最大可能將其呈現,是非對錯由讀者判斷。
謹慎的受訪者
7月13日下午4點,我到了民勤縣國土資源局,這也是我在民勤正式調研的最后一站。民勤縣國土資源局的一位中年女科長A接受了訪談。
民勤沙化的最主要原因就是缺水,除此之外,也有一小部分人為破壞的因素。因為缺水,人一旦開發土地,(就會引起)超采地下水。有一部分開發土地,(導致)地下水位降低,植被枯萎。民勤治沙還得靠上面投資,退耕還林、還草,退出高耗水作物,通過節水將原來的一部分水用在生態治理上。(治沙)沒有項目資金,讓老百姓掏錢是不行的,而種甘草、梭梭等純生態作物,又沒有經濟效益。
國土資源管理最主要的職能包括土地管理和礦產資源管理、土地開發、建設用地、執法檢查。民勤的國有土地2200萬畝,集體土地1800萬畝。國有和集體管理基本一樣,沒有開發的都必須經國土局[19]批。未利用地開發為農用地,一次性只能開發750畝以下,不能明顯化整為零。對建設用地開發,控制性指標不能突破,只能最大占多少畝,鄉鎮企業(占地)1公頃以下,公益事業等占地1.5公頃。再大,到武威市(審批),3公頃以上到省上(審批)。
近些年,民勤縣沙漠化嚴重,管理上也有所改變,主要是禁止開發,尤其是開發為農用地。從2004年開始出臺了“三禁”政策,現在冬天不讓羊在外面放牧,草場也劃定了固定放牧區。再就是對現有土地壓減耕地面積,種植節水作物。
對于民勤沙漠化的成因,A科長也主要強調缺水。但是,不像前面有些受訪者強調要從民勤外邊調水,A科長強調了節水和項目資金。但A科長對于調研的回應總體上很謹慎,尤其是被問到來民勤治沙的專家學者或者技術人員的相關情況時,她表示并不了解,也沒有接觸過。就其工作涉及的一些業務,她也只是做了簡單的介紹。總之,我的基本經驗是:訪談針對民眾要更容易,針對公務人員,尤其是官員,難度較大。即使對方愿意接待,也經常力圖將自己的意見、看法與官方宣傳的步調保持一致,以免出錯。但是,越接近退休年齡的受訪者,越愿意坦誠交流,也經常會和盤托出自己對治沙現狀、成因和對策的真實想法和看法。
民勤縣的反思:政府和社會協同仍有待加強
從時間上看,民勤調研將近一個半月,拋開路途上的時間,訪談的總天數也至少有半個月。與得到的收獲相比,訪談即使再苦再累也值得。概括來看,這次調研的收獲有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項收獲是對治沙中政府機構的分工有了初步認識。通常而言,政府各機構在日常運行中的職責分工應該是很明確的。但是,這種分工一般社會公眾很難知曉,這就是訪談的獨特作用所在。從縣政府全盤來看,主要任務是利用國家投入的資金來調動社會力量參與治沙,但具體的工作需要各機構來完成。在縣政府下設的機構中,涉及沙漠治理工作的有林業局、草原站、國土局、環保局、水利局和教育局。
初步來看,可以將治理措施分為政策與項目兩類。政策主要包括正式的管理辦法等,也包括規范性的規劃等;項目主要是圍繞中心工作的資金投入。從政策工具的屬性來看,前者的強制性更多,后者的自愿性更多。如表1-1所示,林業局和草原站政策與項目二者兼備,國土局和環保局主要依靠強制性的政策,水利局和教育局則依靠自愿性的項目。事實上,從這種治理措施的對比上,我們也能看出沙化防治工作的重點還是在林業局和草原站,因為這兩個機構均采取了兩類治理措施。國土局和環保局以管控性的政策措施為主。國土局制定封育政策,制止亂砍濫伐。環保局依靠執法制止破壞,與國土局類似。相比之下,水利局搞節水工程和教育局搞生態教育,則明顯從調動民眾積極性的角度著手。綜合來看,基層政府在沙化防治上的機構分工已經從管控和激勵兩個方面進行了全覆蓋。可是,即使全方位覆蓋也不能保證防沙治沙就一定能夠取得成效。因為沙化問題特別復雜,對于沙化原因,受訪者呈現出很大的分歧,這也是本次調研的第二項收獲。
表1-1 縣政府各機構治沙措施

資料來源:筆者根據訪談整理。
對于該地區沙化的自然原因,缺水被大多數受訪者反復強調。在訪談過程中,很多受訪者談及沙化,會分析很多因素(見表1-2)。與此同時,他們也會對這些因素的重要性進行不同程度的強調。為了簡化分析,我們將其區分為自然因素和人為因素兩類。對于自然因素,談及最多的就是水。本次訪談共有21人,大多數受訪者強調本地區的水缺乏。不難理解,對于沙化地區,缺水是普遍問題。大體而言,一個地區的水可分為兩類:一是上游來水,二是本地儲水。前者指的是河流等的地表徑流,后者指的是降水和地下水。如表1-2所示,認為沙化因上游來水少和因本地水缺乏的人數大致相等。對于這兩種缺水因素的認知,受訪者基本予以同等重視。其中,有6名受訪者對于缺水因素并未進行具體的區分,只是談及缺水導致沙化,但沒有細說究竟是缺哪一類水。
表1-2 民勤縣沙化原因及專家作用

資料來源:筆者根據訪談整理。
民勤缺水是不爭的事實,但節水也似乎走到了極限。除了有紅崖山水庫這一調蓄工程外,這里降雨少,上游來水也少,地下水越來越深,利用難度越來越大。可以說,民勤的用水越來越困難,那么未來治沙的出路在哪里?增加降雨顯然不現實。增加地下水的利用?成本只會越來越高。有的受訪者甚至著眼于植物節水角度,想方設法降低地表蒸發量。但這樣的節水能有多大作用很值得懷疑,水利局那位受訪者強調“節水沒有太大幫助”并非駭人聽聞。這樣來看,民勤治沙似乎走向了極限。
民勤的荒漠化治理已經很艱難,繼續下去會越來越艱難。那么該怎么辦?似乎只能將視角跳出民勤,增加上游來水或許還有一定的可能性。但這已經超出了民勤社會和地方政府的實力范圍。這樣的事情,只能依靠省政府乃至中央政府發揮強政府的優勢,統籌協調解決。當然,這不是說民勤要坐等外援,還要發揮基層政府及地方社會的優勢和力量,雖然增加上游來水不是絕對的決定性因素,但水是必要條件。就本次調研來看,有4名受訪者并沒有將缺水因素視為沙化的關鍵影響。在他們看來,人為因素有著更為關鍵的影響。
因此,本次調研的第三項收獲是對民勤沙化的人為因素有了較為全面的認識。這些人為因素大致可以分為投入性因素和破壞性因素兩類。投入性因素包括用于防沙治沙的資金、人力和物力等;破壞性因素包括過度開墾、亂開荒、超采地下水等。整體來看,受訪者眼中的自然因素和人為因素差別不是很大。或者說,對于該地區的沙化,自然因素和人為因素同等重要,有9名受訪者對兩類因素都進行了強調。前述對于自然因素沒有強調的4名受訪者,對于人為因素卻特別強調,有2人甚至將破壞性因素和投入性因素予以同等重視。尤其是縣政協分管宣傳官員的觀點--人為因素不等于人為破壞更值得我們深思。民勤的風沙線很長,但民勤的人口增加并不多,很多“生態難民”已經外遷。特別地,在很多時候,當人為因素與自然因素共同作用時,中間的因果鏈條會更加復雜。
多數受訪者(13名)也給出了民勤沙化的因果鏈。較為簡單的因果鏈只涉及兩類因素,例如,開墾導致地下水位下降、缺水導致沙漠化,過度開采地下水導致植被死亡、水源枯竭導致民眾搬遷等。較為復雜的因果鏈則包含三類甚至三類以上的因素。例如,縣領導M對于沙化的分析,強調過度開發導致涵養水源惡化進而導致沙化嚴重。但是,他認為沙化的關鍵因素還是缺水,既包括上游缺水,也包括本地缺水。最復雜的因果鏈是治沙站站長給出的,他認為流沙遷移導致湖泊萎縮,進而導致地下水位下降,植被退化,最終土地沙化。在給出這個鏈條后,治沙站站長強調了沙化中的人為因素更為關鍵。開墾導致地下水位下降,過度開采地下水導致植被死亡,這都是人為因素影響了自然因素。水資源枯竭導致民眾搬遷,這是自然因素影響了人為因素。可以說,沙化涉及很多因素,這些因素之間的相互作用機制哪些占主導地位,如果不是專家學者或技術人員潛心研究,很難徹底搞清楚。所幸民勤參與治沙的專家學者也不少。
本次調研的第四項收獲是對專家學者的作用有了較為全面的認識。大多數受訪者提到了治沙過程中專家學者尤其是外來專家的作用。當然,本土專家也有人提及。對比來看,外來專家多以到本地調研和了解情況為主,對本地情況事實上并不是很了解,提出的建議往往沒有作用;而本土專家則相對了解本地情況,且多實際指導當地民眾防沙治沙,因而其直接貢獻也更大。在提及專家與當地民眾交流的受訪者中,大多提及了治沙中的本土專家發揮的作用,雖然這樣的受訪者僅有4位。從身份來看,除1名中學教師外,其余3位分別為農牧局技術員、林業局技術員和草原站官員。這些部門是縣級政府部門參與治沙的主要機構,可見其在日常工作中與民眾的交流較多。但是本次訪談中的民眾較少,僅有的1位村民提及的也只是外來專家。
總體來看,在現有格局下,民勤治沙中的專家學者與民眾的交流,乃至政府與社會之間的交流和協同,都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或者說,民勤治沙的強政府主導模式基本形成,但是與社會之間的協同還有待加強。即使未來民勤的防沙治沙相對解決了水資源的巨大限制,能夠實現跨流域調水,對于如何高效合理地防沙治沙,還是需要政府與社會的多方互動,以及專家與民眾的深入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