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煙蘿啟唇輕笑,“庶女?很早之前,大魏有士族寒門之分,男女內外之分,嫡生庶出之分……這些概念深深扎根于人們心中,深深扎根于歷代典籍里,可世事難料,寒門也出高官,譬如我父親宋太尉,女子也可縱橫俾闔受將士們尊重,譬如長公主您。”
“華陽長公主若是那種循規蹈矩之人,沒有拿起那柄紅纓槍,那這世上真是少了一道風景。”
華陽長公主爽朗笑出聲來,幾年來籠罩在身上的憂愁氣息被沖散一空,身上佩戴的寶石映襯著眉眼中的亮色。
越籬心道,自從薛駙馬死后,便沒見過長公主笑得這樣開懷了。
長公主像是笑夠了,才朗聲開口,“近年來我日日呆在府中,久不見人,腦子倒是有些糊涂了。”
她轉頭對菱華郡主道,“菱華,回去抄五遍《禮記》,三日后送來公主府。”
菱華郡主不敢違逆長公主的命令,憋著氣退下。心中越想越氣,早知道她就不跟華陽姑母告狀了,本來想著治一治宋琳瑯,沒想到變成自己受罰。
長公主靜靜盯著楊煙蘿,“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楊煙蘿恭敬行禮,“小女宋家二小姐宋琳瑯,今日失禮了,請殿下恕罪。”
“宋琳瑯?是和柳家小子有婚約的那位?”長公主恍然,“怪不得菱華這么大反應。”
長公主朝楊煙蘿招招手,“琳瑯丫頭,坐我身邊來。”
楊煙蘿恭敬不如從命,坐在羅漢床邊,長公主身上清冽的雪松香氣,鉆入了她鼻腔中。
楊煙蘿一愣,原以為雪松香是柳府所備,沒想到是長公主喜歡才燃的。
華陽看她的反應,并不驚訝,難得吐露了塵封多年的心事,“本公主原是不愛熏香的,駙馬喜歡雪松香,以前和他相伴時,總覺得日子還天長地久,并不曾留意這種細節。后來他走了,突然覺得鼻尖少了點什么,便學他的樣子,日日讓婢女為衣衫熏上雪松香,就好像他還陪伴在本公主身旁。”
楊煙蘿并未出聲,只是安安靜靜聽著,因為她知道,長公主說這些話,并不是為了讓人回答。
她上一世見過長公主幾次,知道她是嘴硬心軟之人。
華陽打量著身旁的姑娘,她方才并未因為自己的呵斥面露卑怯,如今也并未因為自己的親近面露竊喜。如此不卑不亢,寵辱不驚的小丫頭,可當真是少見。
長公主面上帶了幾絲真摯笑容,“陳年舊事,讓你笑話了。京城的貴女大多無趣,就連皇后見到我也是戰戰兢兢。上次碰到的這么合我心意的女子,是那個叫楊煙蘿的。只可惜楊煙蘿心巧,就是眼瞎,我大侄子那樣光風霽月的人她看不上,非要嫁給我那不靠譜的二侄子。”
楊煙蘿扶額,“……”
這位華陽長公主真是一如既往心直口快,不過挺可愛的。
華陽長公主轉頭認真盯著楊煙蘿,以一個過來人的語氣諄諄教導,“女子挑選夫婿,可要仔細探尋,切莫熱氣一上頭就嫁了。”
楊煙蘿語氣中含著真摯,“是,殿下,臣女這輩子定會認真選擇。”
華陽長公主噗嗤一笑,“你這小丫頭,說得你好像還有上輩子似的。”
楊煙蘿抿唇一笑。
長公主是皇室中人,她對皇宮的了解定然比市井詳實,可趁機打探一番。
楊煙蘿侃侃而談,“說到得覓良緣的女子,我可真羨慕黃皇后。陛下自從遇見了黃皇后,便和她伉儷情深,聽說皇后已經有五個月身孕。”
華陽長公主撇了撇嘴,十分不同意,“還伉儷情深?那兩夫妻不鬧著和離都還算好的呢。皇帝也是渾,把一個沒腦子的歌妓寵上了天,任由她每天去氣皇后,兩宮之間矛盾不斷,大人作孽自己受,就是可憐本公主那個沒出生的侄孫嘍!”
楊煙蘿面帶疑惑,“哦?這是怎么回事?”
外界傳言帝后伉儷情深,那兩人不惜忍辱負重背刺自己也要在一起,不應該是這個樣子。
看來長公主知道不少內情。
越籬見這位宋姑娘得公主喜愛,便開口答道,“那個歌妓是兩月前陛下偶然出宮撞見的,著迷一樣帶回了皇宮,皇后覺得丟人不同意,無奈陛下圣心堅決,硬是將一個歌妓捧成了正四品的美人,賞賜封號“麗”。”
楊煙蘿搖頭淡笑,“看來那麗美人頗有手段。”
那樣工于心計的黃雅蓉都敗在她手里。
華陽長公主一肚子氣,“我倒希望麗美人是個有手段的,可是她來來回回做了幾件事,一件比一件蠢,哪里像是個有腦子的!也就是我那二侄子太二,皇后有孕在身暫時不想管。他是皇帝,我實在不好落他面子,只是他也太損害我皇家威儀了!”
楊煙蘿輕笑,也就華陽長公主敢直說皇帝的壞話了。
原以為有黃雅蓉坐鎮,想要混進皇宮她還得花點心思,如今有了這個麗美人,她倒是省了許多事。
楊煙蘿連忙為長公主遞上茶水,“殿下請用茶,您若是不嫌棄,臣女倒是有一個方法能治一治這有損皇室威儀的事。”
華陽長公主接過茶喝了口,潤了潤嗓子,壓下心頭的火氣,含笑道,“哦,說來聽聽。”
楊煙蘿娓娓道來。
長公主面上浮起贊賞之色,“真是個難得的小丫頭,初次見你,我這做長輩的也該給一些見面禮才是。”
她吩咐越籬,“去公主府,把我的玉葉蟬鳴佩包起來,拿來送給宋姑娘。”
越籬遲疑,“玉葉蟬鳴佩?那是當年駙馬送給您的……”駙馬的東西長公主素來寶貝,長公主是不是口誤說錯了,她得再確認一下。
長公主面色坦然,“那塊玉佩適合小丫頭佩戴,看著生機勃勃,充滿樂趣。”
“是,殿下。”越籬應聲而退。
天際漸漸染墨,公主府里的紅紗燈一盞一盞亮起來。
長公主坐在銅鏡前,眉眼上帶了些許倦色。
越籬替她取下玉鐲,瓔珞,耳環,烏發上的珠寶釵環,小心翼翼地一樣一樣擺放在紅木妝臺上。
長公主原先是不愛珠寶的,嫌棄它們啰嗦笨重,妨礙耍槍練武。
自從薛駙馬去世后,長公主每日華衣盛裝,戴著各種奇珍異寶,仿佛要把頭上,頸上,腕上所有空余的地方都填滿。
對于專業的宮女越籬來說,這樣搭配算不上好。可如果公主喜歡,那也無所謂。
長公主眸光掃過紅木妝臺上鱗次櫛比的珠寶,悠悠問道,“越籬,自從薛郎死后,我日日都帶著繁冗的珠寶,你說這樣好嗎?”
越籬看著銅鏡里長公主的眼睛,“殿下無論怎樣行事,奴婢都會支持您。”
長公主失笑,伸手便要彈她的額頭,“你這小嘴,跟抹了蜜似的。”
越籬微微側身,避開了這個腦瓜崩,嗓音溫柔道,“這問題公主留到現在才問,想必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車輪轆轆,行駛在空無一人的御街上。
月娘做事向來妥帖,車廂里燃著楊煙蘿最喜歡的玉蘭花熏香,掛著楊煙蘿自小便喜歡的粉紫色帷幔。
楊煙蘿感受著這熟悉的一切,才有了幾分自己還魂重生的真實感。
簾外傳來車夫馮禧的聲音,“小姐,有人自散宴后,一直尾隨我們的馬車。”
楊煙蘿掀起窗簾,假裝仰頭欣賞天上融融月色,實際上卻在留意后面的那輛馬車。
準確的說,那是一輛驢車。
車廂簡陋,垂落著藏藍色的帷幔。一名車夫帽沿壓的很低,坐在車轅前趕驢。
倏爾,一只箭從驢車中射出,直奔楊煙蘿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