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有半月多時間,沒有來過山上。寧風宛之前下山,想以符換取丹藥錢的夢想,顯然不能實現。她無精打采慢慢往山上攀登。
路上全是幾人合抱大的森幽槐樹與牽藤樹。一路藤蔓遮蔽,手梗粗的藤子,錯交繚亂將這里每一棵樹緊緊纏繞,頭上也一直被茂密枝葉遮掩著,將這片林子掩蔽的昏天黑地。天光總在林子邊緣才看的見。
寧風宛每次經過這,欣賞卻從沒仔細關注過這里的景象。今日才有一刻,剎那間的感慨停留下來。
正在這時,感到腳下一軟,寧風宛敏覺向下一看,發覺踩中什么東西。當寧風宛晶藍角鞋移開,俯身一看,發現踩斷兩根慘白的半截斷指。
寧風宛臉蛋一彎,疑惑自語地道:[是什么妖怪敢在神箭門的領地上撒野?是神箭門不夠威嚴嗎?可上面還有我三位師父呢,這中途是最不可能出現妖怪的,怎么?]
寧風宛腳下兩蹬,厲聲道:“小鬼,還不快出來?”
小鬼無應聲,也不出半個蹤影。
寧風宛圍著斷指又轉一圈,感覺后面老有東西,但等轉身去看又沒有。寧風宛笑著四下一掃,暗道:[莫非你想偷襲我不成?]
寧風宛負手而立,原地頓了頓,道:“你不出來,就最好別在人后鬼鬼祟祟。”
那鬼此時果然突然變現她身后,癡癡看著她,嘴饞地舔了舔,連舌頭也是灰爛如泥之色。他一臉稀膩爛肉,身體枯瘦如同只有骨頭,肚皮卻奇大。寧風宛話才落音,他即揚爪猙獰朝她抓來,嘴里同時似鷹一聲嘶鳴“吱……”
寧風宛乃敏覺之人,身后一有動靜會立刻知曉,加上本身“風靈根”反應迅快,閃即往旁邊一讓,一個回旋,優雅的正面對上他。展翅向后退滑了段距離,輕輕落下。一看他瘦餓皮包骨的狀態,心中反多一份憐惜。原來面前的鬼,正是餓鬼道中的“外障鬼”。
寧風宛在仙界并未管屬過任何天庭與地府一類的事,但卻對其中的事都了解一些。聽說餓鬼道就在地府旁邊,可地府有幽冥鬼王管治,而僅幾墻之隔的他們,卻是餓死餓活無人問津,且求死不能。怎樣都餓不死,只得常年累月忍受饑腸轆轆、痛不欲生之苦,可憐之極。
像“外障鬼”這樣的,肚子都很大,永遠填不飽肚子。他們即使吃下食物也同沒吃一樣,反而越吃越累,越徒增痛苦。他們的腿腳也十分瘦細,猶如快斷的干柴枝般,幾乎承受不住自己身體的重量。
所以行走萬分吃力。
其次是,飲食無法下咽的細喉“內障鬼”,與一見飲食,食物就變成其它不能食用之物的“飲食障鬼”。
他們通常漫布在海底或無人山野,總之有人出現的地方,一般他們是自動隱蔽的。他們還可以自行回到餓鬼道里。來回人間,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可越是吃人或傷害任何生命,越是罪惡滔天,難以逃出如此噩運。越長痛苦難捱的日子便等待著他們。
這便是無神管治的餓鬼道日子。
但說來說去,還是只能怪他們前世太貪心太做惡。譬如,看著有人活活燒死,活活淹死,在旁邊發笑也不予以援手的人,或與人無緣無仇也去傷害別人,害的人家破人亡、不得安寧的這類沒心沒肺之人,往往會被打下餓鬼道,連地府都去不了。
只是惡人也該有悔過自新的機會,都說,“開元”老天有好生之德,眾生皆平等,那么按道理,惡人受到懲罰之后,都是應該回到投胎原點的。可她為仙幾千年以來,卻看到很多餓鬼道中原來的鬼,一直未投胎,卻也一直餓著,不能喝水不能飲食,餓得直叫天喊地。成日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夜間偶爾聽到鬼哭狼嚎之聲,可不就是日日夜夜煎熬的他們所發出的聲音。
這些是寧風宛大略了解范圍。但不知他們的苦,到底要捱到何年何月?何時才能夠去投胎轉世?
寧風宛真心替他們可憐,想到這,心里竟替這千千萬萬的餓鬼一陣心痛。再一見面前的外障鬼其中兩根手指斷了半截,想到是被自己剛才踩斷的,極度慚愧。說自己可憐,他們其實是比任何人都可憐的生存者,不是嗎?
寧風宛聲音微有顫抖,溫柔道:“方才……真是對不起。我并非有意踩你。實在是,你不該出現在這。這里乃族門管制,人類禁地,你卻擅自闖入。就不怕被人抓去處置嗎?快走吧。”
那餓鬼聽到她的聲音感到有趣,嘴角上揚,更想吃了她,以解腹空之爽。跌跌撞撞如同行尸走肉一樣,仍是朝她抓來,卻是極其緩慢。嘴里一邊發出“哇兒哇兒哇兒”的吼叫聲,沒心沒肺地道:“我餓極了我要吃我餓極了我要吃……”
其實寧風宛對他說的話,他根本聽不懂。他們餓鬼道中的意識,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餓極而失了。
但凰降五胎,五個姐妹天生有駕馭“萬物語言”的能力。可以“說”萬物的語言,可以“聽”萬物的語言。而寧風宛還擁有“仙靈”魂體的天賦,所以完全聽懂他方才所說的話。心里既不服又痛心。
寧風宛說的一句話,是他腦海里無限漫長的一段回音:“……處處處處處置置置置置嗎嗎嗎嗎嗎?快快快快快走走走走走吧吧吧吧吧……”
他明明聽進她所發出的那段漫長語言,可偏就無法蘇醒過來“哇兒哇兒哇兒”,仍是道:“我餓極了我要吃我餓極了我要吃……”
這句話不知在他腦海里,經歷過多少年月。
寧風宛見他對自己的話毫無直覺,眉宇蹙起,在林子飛來飛去,拼命想要找一些吃的施舍予他,可是偌大個林子里竟然看不到半個水果的影子。寧風宛最后嘆一氣,癡立下來,呆呆地望著他,再不知如何是好。
那餓鬼半晌之后,挪到寧風宛面前。
寧風宛癡愕間,仿佛對世間充滿絕望,逐漸向他伸出手臂。餓鬼抓著她的手,毫不留情的即往嘴上咬去。手上即落下灰爛如泥的肉腺,寧風宛感到疼,卻不在意。
餓鬼嘴里沾了血,興奮地很快渾身抖動起來。
寧風宛想,他們可能痛苦了上百年上千年,自己疼一疼換他們開心,又怎么了?
他們早已是不知其事的孩子,上天和人類如今是他們的衣食父母啊。
咬吧。讓我們這些曾經為仙的人也嘗嘗痛苦的滋味。而這痛,和你們卻是遠遠不能匹比的。
聽說有一種符咒,附在食物上,可以喂飽他們。可寧風宛僅是聽說而已,從不曾去打聽。如今急需要用這個辦法,真是天水救不了地渴。
餓鬼興奮了陣子,繼而又對寧風宛水嫩的掌心夾在牙間狠狠一咬,寧風宛再也忍不住,“啊”一聲慘叫出來,疼的渾身都跟著一遍痙攣。
寧風宛正在此時,忽然魂興目圓,茅塞頓開,原本仙界時自己的血是可以救人的。不知還擁有仙靈魂體的自己,血能否喚醒他的意識?
寧風宛其實很矛盾,一方面想要救醒他意識,一方面又不知自己救醒他意識之后圖什么,幫得了他什么?可是下意識里,還是任他去吸啃自己的血肉。
此時手掌已經疼的麻木了。是她任著汗水直滾,煎熬之下換來的。
一個人一只鬼,在昏暗的林子里就此靜立下來。
寧風宛蹙著眉,任其額上汗水成雨落下。餓鬼啃著,不知何時,終于偏頭向寧風宛看過來,猛地一聲“哇兒哇兒哇兒”,他是道:“你是誰!”
寧風宛吃力合瞇的眼幕頓然抬起,才發現他在看自己,他竟然會認人了。寧風宛血淋淋的手依然在他嘴邊,她疼的打著牙戰道:“如我所料,你真的恢復意識。可‘能量’還是小了點,否則你應該恢復完整無缺的魂體原貌才對。”
餓鬼聽她言語,像是她故意讓自己清醒,感到詫異,她怎會有這能力?而自己又怎會在這里?拉長聲音忍不住問:“是你救了我?”
雖發問,可肚子里的餓不是一般可承受的,他舔了舔舌頭,還是又看向面前血淋淋香噴噴的食物,狂亂喘息道:“對不起我好餓,我忍不住了!你讓我吃掉你吧!”
寧風宛不反抗,手在稀膩肉麻的嘴邊一直沒動過。但見他恢復神志,還如此執迷不悟,心中悟然理出一條道理,冷厲道:“只有弱者才甘心一直沉.淪等死。吃了我以后,你又該怎么辦?
墮入惡鬼道又怎么?死不了,就任其自己失去意識么?
既然死不了,將自己變強大不是更好?為何只知道‘念其食物,不思進取’?”
這樣做可能會擾亂天規,只是她個人不關心這一點,反而有看好戲的念頭。加上她因為確實看不慣那些餓鬼一直受委屈,所以餓鬼們什么罪大罪小她不想考慮那么多。
餓鬼餓得想要咬下去的沖動,這才強行忍住。豁然覺得她說的是特別有道理。只是他從未想過去強大自己。這樣突然提起,他不知從何著手。
這問題將寧風宛也給難住,不是因不知讓他如何強大自己而難住。以她的見識,這些問題根本是小菜一碟。只是她考慮著該不該如此告訴他。這是誤導他還是在幫他?
遲疑陣子,還是忍不住說了,冷若寒冰道:“有些餓鬼想要死死不了,有些餓鬼想要活下去,卻又強大不起來。而魂的靈力就是鬼自身,想要強大起來,還不簡單?
需要鍛煉自己的意志,你們便是食不能所食之物。也許你們所不能克制的,就是針對自己的同類。”
寧風宛這話有點含緒,以至才剛剛意識清醒,同時帶著極度難忍饑餓感的餓鬼,無法很快明白過來。餓鬼撐著極度饑餓的肚子,趴地上去,咬牙問道:“能不能說清楚點?”
寧風宛這回不厭其煩地脫口而出:“我要你去吃自己的同類。這回懂了嗎?”
寧風宛看的很透徹,即使餓鬼道里的惡人“永生永世”都不能改過自新,也不能說是他們的錯。何況從餓鬼道里出來投胎之人,落地仍然是惡人。因此再投胎,仍然有被打入餓鬼道的可能。
所以開元老天既決定他們的性格如此惡貫滿盈,錯的就不是他們,但也不能說是老天的錯。故然將他們鎮壓在餓鬼道,到天崩地裂,也是白白浪費時間。對他們來說,長久的饑餓根本是一種無謂的虐待。也是一種專門拿來,永遠與好人對立,白白的犧牲品。維持世間正邪平衡的犧牲品。
只是餓鬼道里的犧牲,相對來說,要比畜牲道比地府里要嚴重一些。
所以寧風宛看不慣天庭管治餓鬼道的方法,就要自己想個辦法,來替他們管治管治。寧風宛冷笑,餓鬼道啊你們要努力啊。
她不否認,這樣做帶點私心,幸災樂禍想看天庭的笑話。但大多數,還是想讓他們有自生能力的。讓他們去吃自己的同類,弱的,就不必再繼續委屈挨餓,一死一了百了。想要強大的,也都強大起來。有了高深靈力,他們修煉的只會越快,自然而然也就不必挨餓了。
這豈不是兩全其美?
餓鬼怔了怔,仿佛才想起自己是餓鬼這回事。苦笑道:“人人都說,餓鬼是比萬物生靈都兇狠的生物。我發現你比我們還要兇狠。”
寧風宛沒料到會聽到有人評論自己是兇狠的。感到新鮮。遂仰頭大笑:“就算是吧。
你能忍受自己的同類饑苦連連,沒日沒夜的嘶喊之聲嗎?”
問之后,寧風宛才感到可笑,餓鬼都是大奸大惡之人一路變成,怎會有同情心?這不是對牛彈琴嗎?
這時餓鬼自己也一笑,果然道:“我生前殺人無數,從未憐惜過誰。我還將女人的胸乳割下,做過酒菜。這樣的我,你說能忍受不了嗎?我恨不得他們任何一個比自己落得更慘的下場。”
說是這樣說,可這一刻,他卻是苦笑的,他是萬般痛悔的。又想到在墮入餓鬼道時,一個陰差對他說的話,心中更痛:[有些餓鬼百年千年以后,總有熬出頭投胎的那一天,可是你,從此以后,只得求生無路求死無門。安心在餓鬼道里,享受永遠不死的滋味吧]。
到此趴在地上的他,哭著向寧風宛裙腳邊爬去,痛忍道:“可是我殺人以前,是不得已的。我從小沒爹沒娘,在別人的虐待中長大。族人也不要我,侮辱我,驅趕我。我一怒之下才殺了族里許多人,從那以后鮮血染紅了眼睛,我才開始殺人不眨眼,弒虐成狂。我不甘心就這樣永遠墮入餓鬼道啊。我不甘心。”
寧風宛又恨又可憐,恨他不該將女人的胸峰拿來下酒菜,這樣的人,說來確是該嚴厲懲罰,本是不該救的。可是一想到,令他弒虐成狂的幕后原因,以及所受煎熬的漫長時間,又忍不住有些心酸,卻不解氣地仍一聲怒吼道:“果然是個禽.獸!我恨自己不該救醒你!”
她不想讓他以為,她救他就代表原諒了他以前的那些天怒人怨的罪惡。
餓鬼聽到這一句,哭的更傷心落淚,“我錯了,我知道錯了。我知道你能救醒我,一定也可以救我脫出困境。我求你救救我。”
寧風宛緊閉眼幕,氣吁道:“一個有毅力之人,不需別人救他。沒有毅力之人,即使救了也是白廢力氣。如果你洗心革面,再照我的話加以修行,自會有你出頭之日。”
餓鬼懊喪地道:“我可以忍受其他餓鬼日夜的慘叫聲。‘這狠心’不在我話下。可是你要我去吃他們,我總覺得……太肉麻了。”
寧風宛聽到這,噗嗤一聲唇角一勾,笑道:“你總算說了實話。”不過,我覺得這跟你吃人肉沒什么區別。“我正是此意。你若克制不了這困難,那以后你就繼續痛苦吧。
還有我告訴你,你已是恢復意識的鬼,我不得容忍你再吃其他人。若被我發現,我把你丟到太陽底下暴曬去。”
這樣死,才是真正的萬劫不復呢。所以許多餓鬼寧愿餓的失去意識,也甘愿忍受這種難熬的不死之苦。否則他們也是可以自己跑到太陽下面去暴曬的。
餓鬼不了解她,還以為她真會這么做。他卻不怕這種死法,笑道:“那還好,不用我自己冒著難忍之苦去自己了結了。”
這樣說,他沒有背叛她話的意思。只是拿來說說笑。頓了頓,趴在地上的他忍著餓痛,又道來一句:“以后任何事,盡聽‘上主’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