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下篇
- 半日情人
- 魔法巖龍
- 5184字
- 2024-07-06 14:4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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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戴著墨鏡穿著防曬衣,騎著一輛舊舊的大電瓶的電動車,帶著周屏向著近處的大海一騎絕塵而去。
她要請周屏吃燒烤。
小鎮的海邊,海風微冷,夕陽垂墜在海天交接的地方,蒲公英一樣的云彩在油井的天頂肆意鋪陳,那一方天空都被或金黃或灰白或青紫的卷云籠罩起來,目光劃向中天,還能望見一輪不遠不近的月亮。
電動車在坑坑洼洼的沿海街道上跌跌撞撞,他們路過一叢又一叢悠然散著步的行人,有好奇的目光打在周屏的后背。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曾經也有這么一個夏天,他也坐在秋水的背后,騎車的是她那個笑聲格外爽朗的大嗓門妹妹。妹妹喜歡給兩個大孩子講邪不壓正的故事,秋水幻想危難時刻一定會有騎士站出來懲惡揚善給壞人戴上正義的鐐銬,周屏有時聽著聽著走神了,她又會裝成大人的樣子拍拍周屏的肩膀,說些“孩子太小了不懂事,我原諒你”這些占點便宜的話。
路邊三兩燒烤店滋滋的香氣飄來,秋水停下車子,扯起嗓子沖著店里正在整理批發的雪糕的老板娘喊道“王姐我來啦”;先老板娘一步迎出來的卻是被烈日曬了一夏的黝黑的老板,掃了眼跟在身后的周屏,秋水很熱情地介紹道“這是我發小,老朋友了,聚一聚”。
“兩瓶啤酒,啥好吃的肉都來點吧,就按我平時的口味來?!?
兩人在街邊坐下。落日的余暉溫柔而溫暖,夜晚尚未開始,廣場舞大軍還沒到來,海邊靜悄悄的,無風,也沒有海浪的聲音,不過街上車流來往的雜音聽來已經足夠令人安心。周屏聽了這些不急不慢的雜音十八年,遠行他鄉后一度因大城市炫目的光芒和城市的齒輪運轉時的隆隆巨響而心慌意亂,現在回到故土,坐在路邊聽得腥咸海風中風鈴脆響,厚重鄉音中電蚊拍和搖椅噼啪,他恍然又感受到了腳下大地的重量。
“有一次,我陪他出差,去了南方。那是我第一次看南方的海,酒店房間的露臺可以直接眺到海上的小山和往來的游船。他問我喜歡嗎,如果喜歡,他可以送我一套附近的小房子。”
秋水擅自開啟了話題。半小時前,在廚房磨砂玻璃倒映的綽綽陰影中,她陪著周屏將手中杯酒一飲而盡,說起家中橫生的變故,說起她即將高嫁的那位富商丈夫,說起她永遠不會再回到這里了,末了,她忽然提議要請周屏吃一頓燒烤。
“就當為你踐行?!?
于是他們乘興而來,坐在鮮香的熱氣邊緣,秋水細細嚼著一串牛肉,擅自講起了自己的故事。
“但是我沒有回答。因為我想到了你。很久很久以前,興許你早就忘記那些事了,但我還記得,小學的時候我第一次了解到這世界除了家門口的小海灣,還有廣袤無邊的大洋,那里有漂亮的冥河水母和可愛的企鵝,迥異的風土人情和形形色色的人們。我興高采烈拿著地圖找到你,說長大了我想去哪些地方,你還記得你回答了些什么么?”
周屏搖搖頭。他確實不記得了。
“你說,等長大了你想成為船長,開著大船帶我去很多很遠的地方。后來我家里出了點事,我一度以為我就要離開這里去往另一座城市,你說那你一定要找一座沿海的城市,因為環游的洋流總會把我的訊息帶到你的身邊?!?
眼淚無聲落下,她迎著風靜靜望著夕陽沉沒的方向?!爱斎焕?,這些話肯定不是你能說得出來的,倒是我輔導你寫作文的時候會編的句子。他看出了我心不在焉,但是沒有問我在想什么?!?
“嘿,”她騰出一只沒有被竹簽上的油漬沾染的手,拍了拍周屏的肩膀,“也沒什么可遺憾的,我很早就知道我不喜歡你,你應該也不會喜歡我,什么騎士什么船長都是小孩子過家家說的胡話,又有什么意義呢?只是那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所以我總在懷念關于你的一切。我也只有關于你的一切可以懷念了。”
“未來總歸還要走下去的,妹妹臨走前跟我說,人這一生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從來就沒有任何意義,所以我要花一輩子去學著去賦予人生意義,我該學著去信任,學著去愛,學著去對某個人忠誠?!?
她緩緩閉上了眼睛。她的聲音平靜得好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她是個說話聲音永遠雀躍的小姑娘,碎碎念或者高聲叫喊,像個瘋丫頭或者偽裝成哲人的瘋丫頭。
“于是我選擇了他。我沒有那樣宏大的理想和追求,只有一點卑賤渺小的渴望,我想治好媽媽的病,僅此而已。第一次和他平等地聊聊天的時候,我說我需要他的錢去治好媽媽的病,不管最終能不能成功,媽媽走了之后我會離開他。我不在意總裁夫人的尊名,也不會貪圖他的資產一分一毫,我只想讓媽媽健康快樂走完剩下的半生,畢竟她已經太苦了。他卻搖了搖頭,說他會想辦法聯系醫生全力救治媽媽,也不需要我離開。”
“他說他不需要我愛他,也不需要我有學識幫襯他的事業,他只需要我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挽著他的胳膊,永遠不在他面前露出難看的一面就好。他說經營他的商業帝國已經足夠疲乏,所以他希望家里有一個只會微笑的瓷娃娃,哪怕她根本沒有靈魂。這要求不壞,正好我也應該學著開心。他還會幫我照顧媽媽,爸爸和妹妹相繼離開后,媽媽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了,他說會幫我聯系最好的醫生,只要我愿意擺出一個無可挑剔的笑臉?!?
她將一串炸蘑菇推到周屏眼底。她從小就喜歡吃炸蘑菇。
“周屏,你有女朋友嗎?”話鋒一轉,她開始問起周屏的故事。
周屏一愣。他微微低下頭。
“曾經?!?
“看來是一段令人傷懷的愛情?!?
灰撲撲的車在大道上疾馳,秋水不再說話,從口袋中摸出一盒煙。周屏不知道她會抽煙,但是和房間里的煙味不一樣。
“自己點火吧?!彼舆^來煙盒與打火機。
周屏忽然覺得有些頭疼。在他的記憶里,秋水是個什么樣的女孩呢?
離他越來越遠的回憶里,秋水是個永遠文采飛揚、時而靦腆時而高傲的古靈精怪的小姑娘,她身邊似乎總有很多人,有不好惹的大姐頭和好說話的花癡男,有不愛說話的小妹妹和橫眉立目的社會大哥,周屏其實看不清楚被眾人包圍的秋水,他所擁有的并且堅信不疑的記憶片段,只有他和秋水獨處的時光,那些片段里秋水永遠笑得很好看,她穿著新買的還皺巴巴的裙子問他漂不漂亮,她帶他去郊外人跡罕至的地方爬“鬼樓”看星星和月亮,她攢了錢帶他去海邊吃燒烤故意加很多辣把自己辣的睜不開眼睛就像現在這樣。那些片段里秋水看不出難過或者悲傷,她永遠笑得溫柔而燦爛,有那么幾個瞬間,周屏看著她的嘴角,甚至會幻想他們會不會有未來,會不會他日他真的成為了意氣風發的船長,帶著她去太平洋深處的小島上把最新鮮的魚拉上夾板,再抬頭看一眼赤道上最耀眼的陽光。
他為什么只記得這些事了呢?他的記憶在美化在逃避什么呢?他忽然覺得有些慌亂。另一個女人不合時宜闖進了他的回憶,帶著那個神色陰沉如水的老男人。
那個老男人本該成為自己的老丈人,可是他聲色俱厲否認了女兒挑人的眼光,那天周屏才知道這位未來的老丈人有些身份地位,他的女兒不論從政從商都有人脈與資本。為了那次會面周屏甚至準備了一份像是求職一樣的簡歷,直到站到男人面前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那勉強夠格的績點和獎項是多么乏善可陳。他宛如喪家之犬離開了那個傷心之地,女人撐著傘為他送行,她依舊看不出難過或者悲傷,只是笑得有些疲憊。
“對不起?!彼锨皟刹?,在父母親人的注視或者說監視中,旁若無人給了周屏一個深深的擁抱。
那是周屏第一次從她的臉上看到一抹愧色。那一瞬間他想起了一段小小的舊事,某天他們曾一起吃了頓簡餐,她突然說起自己并沒有什么魄力去決斷,但是人總是身不由己,因為她有野心,因為她不想把家族的產業拱手讓人,因為她希望百年之后在這個領域內留下自己書寫的濃墨重彩的一筆,所以她必須具有做決斷的魄力,不斷向上向前,哪怕會丟掉很多東西。
“其實我說這些話也很虛偽,畢竟我的魄力和勇敢來自我身后雄厚的資本,來自愛我的爸爸媽媽和爺爺,所以只要我天資不差,我的努力一定會被別人看到也一定會有回報。還有一些人的背后空空如也,無牽無掛,所作所為只為自己,倒也放得開手腳奮力一搏。可是這兩類人很少,這世上最多的都是些背著名為后盾的累贅負重前行的普通人,可能要帶著生病的親人四處尋醫,可能要為即將退休的父母謀一個安享晚年的保障,可能要為不聽話的弟弟妹妹想一個好出路,他們站在懸崖邊迎著疾風驟雨的時候,孤注一擲的勇氣和魄力就顯得乏力而蒼白?!?
那個時候周屏還不太明白,在他看來,他的父母工作穩定沒病沒災,自己也已經在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地獄高考中殺出重圍,成功走出了名為搖籃也名為囚籠的小鎮——大一時走出小鎮不過是一件六個小時的高鐵就能解決的小事;他成功來到了心儀的城市與大學,也曾以為屢次走過燈火輝煌的街巷便有了與各界精英把酒言歡的資格,他很開心。
后來他和那個曾經深愛過的女人在不被認可的目光中相擁,他終于明白,學校的象牙塔有意無意模糊了身份的邊界,他們一度沉溺于共同勾勒的美好未來,而今卻發現他行過了十八年的長路,卻不曾觸及后來的同行者的足尖。初遇時,他曾以為自己會一輩子臣服于那個女人在賽場上的熠熠星光之中,可是現在卻發現那只是她可有可無的愛好,并不能賦予她世俗意義上的成功,也從來不是她所追求的方向。
當人生走到了一個新的起點,學生時代的喜歡和愛也不再具有什么效力了。
小鎮的平均的安逸讓他以為世界本該如此本就如此,后來他認清了更為廣大的世界,他聽到身邊社會上的聲音太喧囂太繁雜,后知后覺隔絕他與那更廣闊的世界的從來不是地域的距離,于是挫敗,于是在巨大的落差感和無力感下倉皇奔逃,于是又回到濱海小鎮,想要從生養之地重拾一些盡管暫且功不成名不就但總歸曾在十八歲那年成功了一瞬間的認可,想要把向上跋涉過程中被所謂的成功人士嗤之以鼻的學生成績偽裝成自己珍視的杰作,想要從真正的舊路同行者身上找回童年少年時那些天真無憂的快樂,順便不自覺地把“長大”之前懵懂的好感偽裝成所謂精神的救贖。
敝帚自珍又如何?他也只有這么一把光禿禿的掃帚,去奮力掃清眼前二十一年的陰霾。
可是收到的只是一紙單薄的請柬。
不,沒有請柬,秋水的婚禮本不會邀請任何人。
秋水說的沒錯,他從來也不喜歡這個姑娘,或者說,他只是在懷念那么一種被美化過的回憶——回鄉想要再看秋水一眼,何嘗不是因為秋水也是他所有美好回憶的凝練呢?但其實那些回憶根本并不美好也并不那么值得懷念,只是因為大家都還年輕,還可以拿著學生時代的浪漫主義情懷與理想主義幻夢來隔絕或粉飾現實世事的艱難。因為會背兩篇課文會寫兩個公式是童年的全部,于是課外的每一次微笑都顯得明媚動人并且值得寄寓喜歡;因為剛從高考中解脫、走向了相對自由仿佛蘊含著無限可能的大學校園,于是和志同道合的同伴們的每一場聚餐都顯得朝氣蓬勃并且值得傾注熱血與未來。
而事實上這些都是偽命題,話都說不利索的小孩子何談愛戀,他也從未撥開過籠罩在秋水身邊的海海人群,去看一眼她被小鎮平均的安逸所隱藏起來的苦難。真實的秋水是什么樣子的呢?曾經對抽煙的父親大加撻伐的人最終輕描淡寫點燃了一支煙,曾經信誓旦旦承諾絕對不會成為像母親一樣的女人的人,最終還是成為了上一代故事的翻版。
這才是秋水真實的樣子,踽踽獨行二十一年,落得病體一軀,骨灰兩捧和寄于依傍的男人籬下的四季三餐。這才是隱藏在只保留了能讓自己寬慰一點的笑臉背后的童年,木偶玩伴次第從身邊經過,沿著各異的原生家庭牽好的看不見的線,走向各異的人生的開端。
悲喜笑鬧皆是尋常,周屏花了二十一年才明白,他的精神的最后的容身之所,也只不過是一出又一出新的悲喜劇的巢穴。
人生何來真正的容身之所呢?
“妹妹說,我該學著去信任,學著去愛,學著去對某個人忠誠,這是我活下去的全部動力?!鼻锼牧丝臒熁?,打破了彼此沉思的沉默,“放眼這人世間,我其實已經沒有力氣去從現實中汲取力量了,雖然我才二十一歲,但我已經親手送走了兩位至親之人,也不知道還能陪媽媽走多久。很多時候,晚上睡不著覺的時候,我總在想,我才二十一歲,我明明還有漫長的大好人生去祈望一場完美的愛情和世俗的功名,我總不該止步于此??墒呛髞砦也琶靼?,我最首要的任務,其實是想辦法避免在生活的重壓下沉于命運的深海?!?
蔥白的指節緩緩扣著酒瓶子,她望著大海,似乎在微笑,像是被海風牽起了嘴角。
“周屏,我曾幻想過經歷一場刻骨銘心的愛情,幻想能有一位托付終身的愛人,后來卻發現我所能依靠的只有童年玩伴的一兩句不會兌現的諾言和一兩個可以給任何人看的微笑,想想還是蠻悲哀的,哈哈。但是一想到他,那位光鮮亮麗的大老板也不懂愛也無法獲得愛,突然覺得其實這樣也挺好,起碼...”
她忽然端起了架子,朗聲大笑,舉起一杯酒遞到晚風之中。
“你我曾是半日情人?!?
一飲而盡。
“我還是猜不透你來找我的原因,但有些感情和行動本不需要理由,不是么?這一杯,敬汪小姐和周先生無始無終的愛情。”
她張開懷抱像是要擁抱周屏,就像小時候不諳世事的小孩子;卻在咫尺之間剎車,堪堪停在他身前,在極近極近的位置轉向大海的方向,仰頭看著廣闊長天。
“說了太多沉重的故事了,抱歉,這不是我的本意。就此分別吧。我不知該祝福你什么,畢竟你也只是個小鎮出身的普通人,如果愿意努力,如果能收獲高人的指點和青睞,你會站到哪個讓我仰望的高處呢?終此一生,終于爬上生來就要仰望的高位?!?
“周屏,祝你收獲完美的愛情和世俗的功名,可是我不會再仰望任何人?!?
這是她說的最后一句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