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了黑暗。

還有你的影子，就在我這虛無的瞳孔里。

……

她恍惚地坐起來，聽見少年在她耳邊喃喃低語，聲音在月光里如同閃爍著光芒的溪流汩汩流過，蜿蜒出耀眼的痕跡。

她坐在那里，好像是思考了些什么，良久良久。而后她昏昏沉沉地閉上眼，不知不覺間，鼻翼間盈了無邊無際的腐朽氣息。

這氣息并不是無法忍受。她聽見少年在她耳邊小聲抽泣著，好像有冰冷的東西掉在她肩頭，一滴一滴，叫人心里疼痛得都有點抽搐。

但是……想睡。

天黑了。

……

晚安。

——————

溫暖的日光無聲地綴滿階前盤生的古藤，落花墜落到古井深處，隱隱發出叮咚的響聲。窗外的空氣浸透了花香，漿洗過的床單散逸著干凈的氣息。

沈諳背著書包懶洋洋地走在路上，黑發間跳躍著斑駁的陽光。陽光的暖意熏得她有點昏沉，樹蔭泛著嫩綠和鵝黃，背后杳杳傳來泡桐花的芬芳氣息，仿佛蓋滿了紫色的積雪般在風里沉默佇立。

三天后是全班郊游的日子。但是算起來外地寄回來的錢已經難以支撐到月底，于是聽說郊游的消息時她毫不猶豫地放棄了報名。當她說出我最近身體不適這種糟糕的理由時，她隱隱聽到了后排同學譏諷的笑聲。

那一刻她突然有點想哭了，但是卻只是眼角微微一熱而已。

而已。

那時她右手撐著側臉，努力作出無感的樣子來，可是嘴角卻愈發僵硬：“如果到那時病好了的話，也許能去得成哦！”

她在校外找了一份零工，三天后是三月的最后一日，如果能夠收到寄回來的錢，零工的工資肯發下來，大概還是有機會去一次的。

她很想去。不可否認，她非常想和大家一起去郊游，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樣子，和大家在一起，心平氣和地說笑聊天。

約定好，她工作一個半月，在第二個的月底前三天發下工資。

想到這里，她似乎稍微有點振奮了，加快腳步向打零工的蛋糕店走去。

蛋糕店里的氣息總是香甜的，雖然她很少吃到蛋糕這樣對于她來說很奢侈的東西，可是任何人都不會介意在工作的時候一直聞著香甜的味道吧。

她愈走愈覺得愉快，忍不住小聲哼起歌來。

這么一點路，好像也有點漫長了。

遠遠地聽見混亂的聲音，蛋糕店前警笛聲打亂了一切，陽光散亂滿地如同金色的泉水，警燈的影子投射在被照得明晃晃的空氣里消失殆盡。

沈諳猛地震住了。或許是因為到達了一定的距離……她驟然感受到巨大的惡意與巨大的悲傷，在被陽光曬暖的空氣里發酵成血紅色的酒。

……她要進去……

必須要進去看看……必須……

借著人群的縫隙她慢慢地擠了進去，看見幼小的男孩在血泊中睜大雙眼，側臉的大片傷口上沾滿灰塵。他的骨骼在斷裂的肌肉中突兀地支楞出來，素白素白，上面沾了一點帶著塵埃的血跡。滿地的車燈碎片上是大量的血跡，其中幾片碎片還深深地刻進男孩的骨縫和肌肉里。

她的心猛地一抽，聽見圍觀的群眾們小聲說——

“真可憐啊，那老板娘。”

“多好的孩子，說不在就不在了。”

“做母親的大概會發瘋吧。”

“又當媽又當爹地養著孩子，辛辛苦苦的六年……那孩子算是可惜了。”

“今年剛上小學啊。”

“……”

警察開始疏散無關的圍觀群眾了，只有幾個目擊者被警察帶去作筆錄。有人搖頭嘆息，有人露出憐憫的目光，但是后來他們漸漸地散了，獨留那個瘦弱的，悲慟到極點的母親跪坐原地，一聲不吭。

沈諳捂著胸口一步都動不了。她望著蛋糕店的老板娘伸出一只沾滿面粉的手按在血泊里，久久沒有說話。

這一刻她突然明白，能夠令人嚎啕痛哭，是因為悲傷還不夠悲傷。那位母親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她的聲帶像是被人鎖住了，她的身體連顫抖都不能做到，那只按在血泊里的手背上青筋暴突。她就那么雕塑般保持著那個姿勢，在泉涌般的日光深處久久不動一下。

在場的警察都被震住了，沒有人敢上前問她一句話。

“這位同學……”有警察伸出手遮住她的視線，阻止她的目光直接接觸到滿地的血跡，“你是目擊到了什么嗎？”

陽光將沈諳墨黑的長發曬得有點發燙，她的眸子里映滿輝煌的陽光。

如同一面映滿火光的青銅鏡般閃耀。

“……仇殺么……”她低聲說，“警察先生，那個人，不是肇事逃逸……那個人……那個人……殺了這個孩子……”

那警察微微低垂眼睫，他伸出戴著手套的雙手放在她的肩頭，眼神鄭重：“你怎么會知道？為什么會作出這樣的判斷？”

沈諳恍惚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警察微微愣了愣，但是他沒有急切地問下去，而是很有風度地回答：“好吧，我愿意相信女士的直覺。”

沈諳微微抬起眼望著他，看見他漂亮的瞳孔里盈滿劍鋒般凜然的正氣，而后她微微顫抖了一下，什么都沒有再說。

老板娘慢慢地把臉埋在胸口。

她發出了車禍開始以來唯一的一個聲音。

只有一個音節，但是那音節變調到令人無法分辨，只有沈諳瑟瑟發抖地猛然退后一步，踉蹌著站穩了。

可怕的仇恨與瘋狂的意志在這位母親的魂魄里生生分離出一個可怕的魔鬼來。

沈諳覺得自己不能夠再待下去了，她腦子里灌滿了恐怖的惡意，仿佛熔鉛大量地灌注在她腦海深處，沉重而不得解脫。她猛然轉過身拼命向前奔跑，遠方的柏油路上灑滿大片燦爛的陽光。陽光將身后的一切隔絕，沒有鮮血，沒有惡意，也就不會讓人覺得害怕了。

——————

沈諳無精打采地走在路上，街邊草叢里的蒲公英輕輕搖晃著鵝黃的小花。她想要摘下幾朵來著，但是后來她沒有。她想，多可憐啊，這朵鵝黃色的裙擺一樣散開的小蒲公英很快也會變成一位母親，風吹著白色的小傘雪花一樣落滿街頭。

此時此刻她是不可能再考慮自己的工資了。怎么辦呢？看來是……與這一場旅行沒有什么緣分吧。

嗯，那就……算了吧。

也許她心里沒那么想去，在家里躺著睡上一整天，也很好。不是么？

其實她心里想的更多的是老板娘。

她知道她不會一蹶不振的。因為她心里藏著的一只魔鬼脫離了人性的束縛，她心里的刀刃開了鋒，接下來……

阻止她么？該怎么做？沈諳她自己也只是個十六歲的高中生而已，以她的能力，除了感受到空氣中擁塞的情緒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車禍啊，可怕的車禍，真是太可怕了……

沈諳腦子里混亂地想著，思維邏輯都有些不清楚。

街角的紅燈亮起，她想著自己大概是應該快一點過馬路了，指揮人行的綠燈滅得很快，她得快點跑過去才行。

對面的馬路上有一道背向陽光的影子失控般地沖過來，巨大的破風聲連她都聽得到。

是什么……呢？

闖紅燈！那輛車在闖紅燈！十字路口中心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個身形瘦削的人，他就站在被陽光照得極其耀眼的車前，恍惚間有點形銷骨立般的感覺。

“停車！”沈諳撕裂般地怒吼：“停車！”

她腳下不知哪里來的力氣，她甩掉書包，拼盡全力地向著那個人的方向撲過去，巨大的剎車聲尖利刺耳到極點，那一瞬仿佛整個世界只有震耳欲聾的鳴笛與剎車聲一般——又是車禍！車禍！該死的！該死！

要救他，不管怎么樣……哪怕是要她擋在那個人前面……

車身離那個人不足一公分的剎那間，那個人回過頭，好像是看了她一眼，兜帽下有什么閃閃發光的東西亮了一下，又迅速地熄滅在無邊無際的陽光深處。

狂風襲來，街角傳來野花散亂的香氣，那一剎那耳邊的，眼前的一切都仿佛被放大到纖毫畢現的程度。

那一刻她抓住了那個人的手臂用力向外一甩。他穿著的衣服外表有細細的絨毛，手臂那么瘦，好像如果沒有肌肉支撐，就只剩下骨頭了一樣。

她甚至感覺她的臉都被氣流割傷了……然后她感覺一股沖擊力帶著她和那個人往后猛地摔出去，力量不算很大，所以，……應該只是輕傷吧。

下一秒她疼得“啊”了一聲，骨頭都要散架了一樣震得發麻。

“你瘋了嗎！啊？突然沖過來做什么！反正路上又沒有人！我闖個紅燈又能怎么樣！你多管什么閑事！”那司機從車里驚魂未定地跳出來，二話不說地指著她鼻子破口大罵。

“我……”沈諳給他罵得有點不知所措，她抬眼看去，剛才那個有點形銷骨立的人，已不知身在何處。

仿佛幻影，剎那散盡，再無一絲留存過的痕跡。

誒？這……怎么回事？這是什么情況！要救的人突然不見了，倒是就扔她一個人在這里挨罵……

……真過分！真過分！

沈諳慢慢地直起身來，目光緊緊逼視著那個司機。她咬牙切齒地怒吼：“笨蛋！你不知道那邊街頭剛發生了車禍么！明明是你闖了紅燈，有什么資格教訓我？這個時候可以正常走路的是我才對吧！是你在我可以自由行走的時候撞過來的好吧！你再糾纏下去就等著賠精神損失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