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燒爐觀察窗結著血霜。我后退撞到裝骨灰的搪瓷罐,蓋子滾落時撒出彩色粉末——是混著鈴蘭花瓣的骨灰,和母親失蹤前夜倒進香爐的安神香料成分相同。
通風管突然涌入寒風。順著鐵梯爬回地面時,夜空呈現出詭異的珍珠母光澤,月亮被罩在毛玻璃似的云層后。主樓西側亮著盞頻閃的應急燈,光束間歇性掃過雪地上的凸起物。
那是個凍僵的護理人偶。塑料面皮皸裂處露出棉花,填充物里混著銀灰色發絲。當我把人偶翻過來時,它的玻璃眼珠突然轉動,瞳孔收縮成Δ形狀。腹腔拉鏈卡著張飯票,日期欄印著2008年12月24日,菜譜欄用蠟筆畫滿嬰兒輪廓。
飯票背面粘著片透明膠帶,放大后發現是顯微膠片。對月觀察時,膠片顯影出基因圖譜,某段螺旋鏈標注著“SΔKE-17突變型“。寒風卷走膠片的剎那,護理人偶的指關節突然彈開,掌心攥著支凍瘡膏——和母親每年冬季塞進我書包的那支同品牌。
西側走廊的墻紙變成半透明薄膜。無數胚胎影像在膜后游動,臍帶糾纏成吊燈鏈條。最完整的胚胎突然轉頭,金屬灰虹膜映出我背后的黑影。轉身時只看到護理車滑過拐角,推車底層滴落藍紫色液體,在雪地蝕刻出母親的字跡:“來浴室“。
更衣室掛鉤上掛著浴巾,霉斑組成保育院平面圖。第三儲物柜的鎖芯插著體溫計,水銀柱卡在41.8℃。柜門彈開的瞬間,幾十件護理服雪崩般涌出,每件胸口都別著銀杏葉胸針。最底下那件沾著茶漬,領口繡著“薩柯“的片假名。
淋浴間瓷磚縫長滿肉芽狀冰晶。擰開龍頭時噴出的是防腐劑,空氣里浮動著解剖課的氣味。當我在鏡面哈氣寫字時,水霧突然凍結成冰花,排列成1991年火災當天的食譜:牛奶燉蛋配安眠藥粉。
隔間傳來水花聲。推開虛掩的門,浴缸里泡著結冰的標本瓶。嬰兒蜷縮在福爾馬林液里,后頸嵌著金屬銘牌:“Δ-1988“。瓶底沉著母親失蹤時戴的珍珠耳環,鍍層正在溶解釋放黑色絮狀物。
更衣鏡突然蒙上水霧。有手指在鏡面寫字,筆畫處凝結著血珠:“她在鍋爐房“。字跡消失時,鏡中映出我背后站著穿護理靴的人影——橡膠靴筒沾著和我褲腳相同的藍紫色液體。
追到鍋爐房時鐵門燙得驚人。壓力表全部爆裂,玻璃渣插在表盤上組成Δ符號。焚化口飄出織物焦味,扒開灰燼找到半張未燃盡的病歷:“患者S·F出現代償性基因顯影,建議每日靜脈注射鈴蘭萃取液...“日期欄被血指印覆蓋。
通風管突然墜落。裹著冰碴的舊報紙撒了滿地,1993年1月的頭條新聞正在滲油:“保育院慘案調查組集體自殺“。配圖里某個警員抬手遮擋鏡頭,腕表停在23:48,表帶紋路與我懷表的鱷魚皮紋完全吻合。
鍋爐深處傳來金屬刮擦聲。當我舉著燃燒的病歷本照明時,火光照亮艙體殘骸——是放大版的嬰兒培養艙,操作臺貼著我的疫苗接種記錄。旋鈕突然自動旋轉,溫度顯示屏閃爍紅色數字:41.8℃。
艙門炸開的沖擊波將我掀翻。飛出的金屬片削斷發繩,散落的頭發在低溫中迅速結霜。有東西從艙體爬出,護理服焦黑處露出反光的皮膚。它脖頸扭轉180度直視我時,虹膜流轉著珍珠母光澤——和夜空如出一轍。
冰晶在睫毛上凝結時,我摸到了那枚銀杏胸針。怪物逼近帶來的熱浪中,金屬葉片突然彈開,露出夾層里的鈴蘭標本——這是十六歲生日那年,母親熬夜做的植物書簽。
標本在高溫下舒展花瓣,釋放出記憶里的香氣。那年深秋她蹲在玄關換鞋,護士服口袋探出鈴蘭莖葉:“醫院花壇偷的,要做成永不凋謝的。“我當時笑她三十七歲還做少女夢,卻偷偷把風干的花瓣夾進單詞本。
怪物突然踉蹌。珍珠母光澤的虹膜泛起漣漪,焦黑護理服下傳出八音盒發條聲。當它伸手抓向我時,袖口露出的手腕內側有塊胎記——和我鎖骨下方那塊月牙形印記完全相同。
鍋爐房的鐵架開始共振。我抓著胸針后退,標本突然迸發強光。光線所及之處,墻面剝落出另一重時空:1998年的老式公寓里,五歲的我正踮腳夠藥柜頂層的鈴蘭糖罐。
記憶的氣味具象成實體。焦糖色光線中,幼年的我打翻瓷罐,滿地碎片間滾出粒銀色藥丸。母親沖進來時沒穿護理靴,棉襪沾著糖漿,把我抱到餐桌上包扎手指:“小福要記住,痛的時候吃顆糖。“
此刻我舌尖真的泛起甜味。怪物僵在原地,護理服領口鉆出銀灰發絲,發梢系著褪色緞帶——和記憶里母親扎蛋糕盒的蝴蝶結同款。
地下傳來冰層碎裂聲。我趁機撲向通風管,卻摸到管壁結著糖霜。攀爬時不斷撞見記憶殘片:十二歲流感住院,母親把輸液管扎成蝴蝶結;初三深夜書桌突然出現的熱可可,杯底沉著沒化開的紅糖塊。
管道盡頭通向保育院花園。積雪覆蓋的秋千架上,冰雕的鈴蘭叢正在綻放。花蕊處嵌著玻璃藥瓶,1932年產的可待因糖漿標簽上,有行稚嫩的字跡:“媽媽喘痛時喝“。
秋千突然自動搖晃。木板縫隙長出菌絲,編織成1991年的報紙頭條:《保育院愛心媽媽為病童試藥》。配圖里穿護理服的女人低頭配藥,后頸月牙胎記被頭發遮住,無名指戴著母親的婚戒。
冰雕鈴蘭突然爆裂。飛濺的碎冰在空中重組,凝成母親最后的影像:她站在焚燒爐前,把銀杏胸針埋進灰燼,護理靴碾碎滿地藥瓶。當火焰騰起時,她朝我的方向做了個噤聲手勢,嘴角揚起的弧度和我騙她說考砸時一模一樣。
怪物從地底鉆出。它開始蛻皮,焦黑表皮下的軀體布滿縫合線,每道傷口都綴著鈴蘭花苞。當它張開嘴時,飄出的不是嘶吼,是母親哄睡時唱的德語搖籃曲。
我摘下胸針擲向怪物。標本鈴蘭突然瘋長,藤蔓纏住怪物的瞬間,我們同時看見那個雪夜:十八歲生日我摔門而去,母親在陽臺站到凌晨,把凍僵的鈴蘭標本塞進我忘帶的圍巾口袋。
藤蔓開出珍珠母色的花。怪物在花叢中蜷縮成胎兒姿態,皮膚褪回嬰兒般的柔軟。它頸后浮現條形碼,油墨在高溫下顯影出我的出生編號:Δ-1991-17。
冰層下浮起病歷本。泛黃的“術后記錄“頁角卷著,母親的字跡在這里變得溫柔:“今日小福第一次笑,雖然知道是肌肉反射,還是偷換了鎮痛劑劑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