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突如其來的哀求,讓何太平心中一驚。
但到底是位老表演藝術家了,雖然心頭巨震,措手不及,但依舊表情鎮定,出言安撫:
“夫人說得什么貧道不懂,貧道真的只是來招工的。”
“道長莫要說笑了。”
聽到這話,楊大嫂臉上更顯凄苦:“民婦命賤,少時便克死爹娘,出嫁又克死夫家,即便是真有月奉二兩的好事,也不會落在民婦頭上,況且.......”
夫人仰起頭,面色凄惶的望向黎景。
脖掛咸魚的年輕道人背上,正是他家孩兒楊存孝的書箱!
何太平下意識就想辯解,卻被黎景拍了拍肩膀。
“你先到一旁,我同楊大嫂說些事情。”
黎景支開何太平,將楊大嫂扶起,“接下來我要說的話,或許有些殘忍,楊大嫂你要做好準備...你兒楊存孝,確實已經遭逢不幸。”
話一出口,楊大嫂便眼前一黑,雙腿發軟。
黎景連忙將其扶住,放到椅子上,正要離開,女人卻十指青筋暴起,死死抓著他的道袍。
“我兒是怎么死的?”
緩過一口氣來,楊大嫂便紅著雙目,恨聲朝黎景追問道。
瞧見楊大嫂這模樣,站在一旁的何太平禁閉雙眼,不想再看女人表情。
唯一的獨子救人身死,卻被村民誤認成人販子失手打死,尸體更是被沉入湖底任魚群啃食。
一位母親聽到這些,該會有多傷心。
沒由來的,何太平心里生出些許埋怨,覺得黎景言語太過直白,于事無補的真相,還不如隱瞞謊言。
誰料黎景一開口,卻并非直白真相,而是另一個似是而非的故事。
“今晨我在河邊散步,發現一生魂于河岸處盤旋,留戀不去,便上前詢問因由。”
黎景蹲下身,滿臉真誠,朝楊大嫂說道:“生魂自稱楊存孝,是長寧村人,出行是為赴考,可行至途中,卻見一女童落水,于是便放下書箱,跳水救人,誰料水流湍急,雖奮力將女童推到岸上,但自己.....唉,夫人節哀。”
言罷,黎景嘆了口氣,將背上書簍解下,推到楊大嫂面前。
女人聽到這話,眼中恨色盡去,可眼淚卻撲簌簌的,止也止不住。一雙手顫抖著撫摸撫摸書箱,口中不住呢喃:“好孩子...好孩子...”
聽這低喃,何太平不禁鼻頭一酸,別過臉去。
又過了一會兒,女人平復情緒,又要拜倒行禮。
卻被黎景眼疾手快的扶住:“夫人無需如此,其實此次來除了招工之外,我也有件事,要請夫人幫忙。”
“道長帶來我那苦命孩兒的消息,于民婦恩同再造,有事只管吩咐。”
楊大嫂顫聲說道,感恩之情,溢于言表。
“夫人深明大義。”
黎景誠聲道:“之前我不是說了,楊存孝魂魄留戀不去,應是執念未消,所以不肯投胎。想來其最放不下的應該就是夫人了。所以我想請夫人同我走一趟,了消其執念,送其輪回往生,夫人意下如何?”
聽到黎景所求,是為超度亡子往生,楊大嫂當即泣聲應道:“道長恩德,民婦當牛做馬,無以為報。”
……
傍晚時分,雙峽村外
沿河而行,遙遙能見到雙峽村的河岸處,有一臨江石臺。
石臺上,擺著個簡陋祭壇。
燭火幽幽,楊大嫂跪在石臺邊緣,面朝湖面,嗚咽著拋灑紙錢。
河底的泥沙中,有一尾身長丈余,滿身毒刺的魚妖,猛地睜開了眼。
被混沌與恨意填滿的神智霎時清明,湖面上隱隱有什么東西在吸引自己。
魚妖浮游上去,有一個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
“嗚嗚嗚...孩子,讀書不只是為了考試科舉,更是為了做人明理,娘為你驕傲...”
“...不要擔心娘,趕緊去投胎吧,來生投個富貴人家,再莫受這樣的苦了,好孩子,嗚....”
被血色迷蒙的雙眼從未像此刻這般清晰,魚妖隔著水面,瞅著臨江石臺上的凡人女性,竟生出一股莫名的親近。
看見女人哭泣,更是焦急地圈游不停。
水面上,女人還在傷心,紙錢灑在江面,如花瓣片片,淚水滴落,泛起陣陣漣漪。
魚妖悲痛莫名,更是生出一股莫大的委屈,只想投入女人懷里。
“母親...母親...”
沒由來的,魚妖心底發出這樣聲音,好像記起了自己,數次想要躍出水面,卻又退了回去。
只因今晨那御使雷霆的道人就站在岸邊,低頭看著。
也因為自己如今這幅妖魔身體,害怕嚇到母親。
猶豫間,它看到道人將女人扶起,不知要往哪兒去。
魚妖大急,潛于水底跟緊。
“前頭就是雙峽村,楊存孝救下的女童,就是那兒村民。”
案上,黎景向楊大嫂這樣介紹道:“去見見吧,那也是您兒子留在這世間的痕跡。”
放屁!
河里,淺底魚妖大急,只覺得這道人不懷好意。
明明是漁民將他殺死,竟要騙它母親感激!
它欲要辯解,卻只“布魯布魯”吐出一串泡泡聲音,這才想起它不會說話,只得暗自生氣。
沿河而行,不多時便踏進村里。
黎景目標明確,直接帶著楊大嫂,來到阿姜嫂的家里。
敲開門,還不等對方開口,便大聲說道:“阿姜嫂,這位便是將你女兒從河中救上書生的母親,還不趕緊讓你家長生出來見見。”
阿姜嫂見到黎景先是一愣,隨后聽到對方喚自家長生出去,當即想到自家那可憐的孩兒,也顧不上反駁,便委屈的出聲:“道長,我家長生,今晨被水妖吃了!”
“啊,竟有這種事,這魚妖真可惡啊!竟然將楊存孝拼了命救上來的女童吃了!”
黎景聞言,當即“大驚失色”,義憤填膺地說起阿姜嫂的遭遇。
楊大嫂聽到對方丈夫、獨女接連喪生妖口,不由得想到自己,當即繃不住了。
兩個有著相同經歷的女人,抱著便是一通嚎啕大哭。
本來情緒應該沒那么難繃,但架不住那道人一直在旁邊,“可惜、可憐,可恨”的引導。
以至于兩個女人越哭越傷心,止也止不住。
騙子、奸賊、惡賊!
在阿姜嫂屋旁湖底,魚妖已經要失去理智。
道人發了瘋的誣陷,楊大嫂哭一聲就罵一句,那聲音就像刀子在它心里割。
它欲要辯解,又不敢浮出水面,只得急得在水里翻騰。
最后終是忍不住,張口“噗”的一聲,吐出個巨大泡泡,泡泡里頭,蜷縮著一個小小人影,正睡得安詳。
正是今晨被魚妖一口吞下的女童——姜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