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鍋雞湯讓方閑與頓吉桑措重歸于好，雖在老巫女看來這是方閑的陰謀詭計，但這樣的結(jié)果她卻只能無奈接受。

老巫女的憤怒完全在于兒子的有勇無謀，完全不似他“阿波”那般勇敢與智慧兼?zhèn)洹?

天色漸晚，太陽西斜，老巫女并沒有離去，而是在搖椅上晃著晃著便睡著了，方閑隨手取過一張羊皮蓋在她的身上，自己便在一旁忙活起來。

小小的木屋不光是他的住所，更是他身份的“證明”和思想的寄托。

沒人知道他的來歷，這是好事也是壞事，光靠老巫女來證明他出自雪山，出自隱世師門是遠(yuǎn)遠(yuǎn)不夠的，且沒有任何說服力。

也不足以圓下他在書信中對金城公主撒下的彌天大謊。

從來到這個世上方閑最擔(dān)心的便是自己的身份，璀璨的大唐依舊把人分為了三六九等，有人生而高貴，有人一出生則是賤民。

老巫女熟讀《唐律疏議》，這是她在大唐游歷時的生存指南，據(jù)她說其中涉及良賤身份的律疏多達(dá)百余條。

方閑總結(jié)下來覺得不可思議，在大唐，賤民的法律地位同于畜產(chǎn)，他們沒有人身自由，不能考科舉，也不能和良民通婚，后代仍為賤籍。

這與他印象中的大唐盛世相去甚遠(yuǎn)。

良人包括貴戚、士族、庶民，賤人分為官賤人和私賤人，官賤人包括太常音聲人、雜戶、工戶、樂戶、官戶、官奴婢，私賤人更慘部曲客女和私奴婢，等同畜類，可以隨意買賣。

尤其是老巫女意味深長的說過：“疏議曰：奴婢賤人，律比畜產(chǎn)。”唐律中規(guī)定奴婢等同資財田宅畜類，奴婢產(chǎn)子視同畜類的繁殖。

當(dāng)然，如此一來方閑就要證明自己的身份從屬良人，而絕非賤民，所以他的一行一動，一言一語皆要符合士人標(biāo)準(zhǔn)，他的智慧也要符合隱世師門才行。

如此一來，金城公主便是最好的“背書”，方閑的背包里有很多有用東西，雖大多數(shù)并不適合送禮，但總能找到一兩樣有用的。

如果她能為自己寫下薦書，方閑相信在大唐沒人會懷疑他的出身，就算這個時代的戶籍管理制度再完善，于權(quán)貴面前也實(shí)在不夠看的。

當(dāng)然，金城公主之所以能派人傳來法旨，讓老巫女和木雅寨收留保護(hù)自己，最重要的還是自己在信中提及的那些利害，算算時間……九曲之地的“大雷”也該爆了，嗯，楊距也該倒霉了。

就是不知道金城公主從中參與多少，也不知她的態(tài)度到底如何，現(xiàn)在的方閑只能向天祈禱。

木屋里的裝飾都是方閑親自雕刻，家具也是他一手打造，柜子，櫥子，桌椅板凳，就連繩板相連的搖椅也是出自他的巧手。

老巫女一開始還鄙夷過方閑的木匠手藝，認(rèn)為匠人在大唐不過是個賤役，在吐蕃也是個奴隸的身份，但令她沒想到的卻是，方閑所作之木器她卻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一個個巧奪天工，精美實(shí)用。

看似一張圓桌，卻能拉出四把胡凳出來，并且這些胡凳還帶靠背，坐著極為舒坦，更別提那些隱藏的極好又精巧的抽屜和柜子。

就連這座粗糙的木屋，經(jīng)過他的改造也能變得舒適而充滿雅趣，讓人進(jìn)來就不想離開。

“明日“放羊子”過后，桑措便正式成為木雅寨的族長，你也該信守承諾！”不知何時老巫女已從搖椅上起身，看著手中的羊毛毯子露出微不可察的笑容。

方閑并未回頭，而是將箭矢放在石頭上不斷摩擦道：“放心，我這人一般不會答應(yīng)別人什么事，但若應(yīng)下，必然守諾。”

“如此老身便放心了，這一覺睡的舒坦，但搖椅雖好卻不宜久睡，時日長久恐有腰疾啊！”

老巫女說完便施施然的便離開，倒是在她出門前方閑幽幽道：“搖椅本就是用作小憩而非睡覺之用，是你本末倒置了。”

一只腳跨出木門的老巫女身形微頓，回頭看了眼背對著自己的方閑低聲道：“此言有理，你是在提醒老身對人對事也該如此？”

方閑沒有回答，而是繼續(xù)磨著他手中的箭矢，溏吉次珍是個聰明人，話已經(jīng)說的很透了。

“放羊子”對于木雅人來說并不是節(jié)日，相反而是非常重要的“祭祀活動”，是祭奠父親亡魂的重要儀式，也是權(quán)利過渡的一場交接。

只有在三次放羊子過后，頓吉桑措才能從木雅寨的少主變成真正的主人，今年便是最后一次。

方閑是抱著長見識，觀風(fēng)俗的心態(tài)參加的，他不是木雅人，只是這里的匆匆過客，太過投入情感并不是好事，就像他之前犯的錯誤一樣，被老巫女所利用。

他與老巫女之間的約定其實(shí)很簡單，木雅寨的人證明他是從貢嘎雪山上下來的，并且證明確實(shí)有一個虛無縹緲的隱世師門存在于這座神圣的大雪山之上。

而方閑要做的就是在金城公主面進(jìn)言，讓吐蕃對木雅寨多多關(guān)照，并給予頓吉家威望和地位，最好是能親臨頓吉措雅與贊布諾欽的婚禮。

想來也是可笑，一個小騙子與一個老騙子居然能達(dá)成交易，荒謬的讓方閑自己都不太相信，當(dāng)然，他會盡其所能的游說金城公主。

…………

“看到我阿波手中的繩子了嗎？那是一條吉祥的繩子，用代表神牛的黑、白、黃牛的毛編織，要找到這些牛毛可不容易，需要翻九座大山，走九座牛場！用這樣的繩子拴敬獻(xiàn)給“波拉”的綿羊，才能代表了虔誠之心。”

措雅不知何時已到了方閑的身邊，手中依舊牽著她的女奴蘇達(dá)，這個可憐姑娘的脖子上也有一條灰不溜秋的繩子，甚至不如那只被沐浴干凈的羔羊……

方閑下意識的皺眉向邊上靠了靠，遠(yuǎn)離措雅所帶給他的不適感。

但措雅似乎理解錯了，以為是蘇達(dá)身上的氣味熏到方閑，毫不猶豫的舉起鞭子就像是在驅(qū)趕牲畜的將她抽打到另一邊。

“呼……”方閑長嘆一聲：“其實(shí)沒必要打她，你是女子，應(yīng)該溫婉。”

“那是唐人的女子，莫拉說，木雅的女子就應(yīng)該像我這樣！”

方閑張了張嘴最終還是閉上，在措雅看來蘇達(dá)就不是女人，甚至都不是人，驅(qū)趕牲畜或是寵物有什么不可以的？

地上燃起了篝火，一大把新鮮的檀香葉放在火堆上，帶著香氣的煙霧快速的彌漫開，老巫女面朝火堆手拿鈴鐺朝天搖動并念叨著誰也聽不懂的經(jīng)文。

蘸著清水在羊頭上連點(diǎn)三下，老巫女蒼老的聲音低吟，依舊是方閑聽不懂的語句，只不過這一次聲音頻率更低，類似他上輩子聽過的“呼麥”。

“煞！煞！煞！”

隨著最后三聲低頻，老巫女完成了吟唱，四周的木雅人爆發(fā)出興奮的呼號，就連措雅都是滿臉通紅的跟著大人們嚎叫。

一個個陶制的大酒甕被搬了出來，方閑微微一笑，當(dāng)青稞釀造出的酒水登場時，這場祭祀已達(dá)高潮。

一壇壇酒喝完，木雅寨的年輕人圍繞著火塘唱跳木雅傳統(tǒng)的歌伴舞“嘛彌”，為死者送吉祥.方閑喝了一點(diǎn)青稞酒，這種帶有青稞香氣的低度酒算是高原上難得的飲料。

還沒等他繼續(xù)品嘗便被措雅拉到篝火旁跳舞，微醺的狀態(tài)，火熱的氛圍，原始的舞蹈，每一樣都刺激著人的腎上腺，使得方閑同樣迷失其中。

自從來到木雅寨，他還沒有如此放縱過，對于他來說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毫無安全感可言。

他活的謹(jǐn)小慎微，甚至提心吊膽，對任何人，任何事都不敢敞開心扉，但今晚，在這熊熊燃燒的巨大篝火旁，方閑再度回到肆意瀟灑的狀態(tài)。

只不過別人都在唱跳，而他卻是在扭動，吶喊，以至于把自己一次次摔在地上以瘋狂發(fā)泄心中的郁悶。

篝火照在措雅的臉上，她擔(dān)心的想上前扶起方閑，卻被老巫女抬手?jǐn)r下：“不瘋魔不成活，這小子經(jīng)受了一場大災(zāi)難，如今把邪火發(fā)出來反倒是件好事。”

措雅似懂非懂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但看著地上已經(jīng)脫力，如同死狗一般的方閑還是有些擔(dān)憂。

倒是“放羊子”的主角頓吉桑措大步上前，抱起地上的方閑便狠狠地給他灌了一大口青稞酒糟。

直沖天靈蓋的苦澀和酒糟味使方閑回過神來，腦袋恢復(fù)了些意識，眼神也恢復(fù)了清澈低聲道了句：“謝謝。”

桑措爽朗大笑，猛地拍在他的后背：“少年人哪來的那么多心事？笑就要像雄鷹一樣尖嘯，跳就要像羚羊一樣躍起！”

方閑嚴(yán)重懷疑他是在打擊報復(fù)自己，只不過沒有證據(jù)……

頓吉桑措說完還炫耀似的晃動著方閑送給他的滑雪鏡，再篝火的照耀下既銀光閃閃又帶著一絲旖旎：“這東西我早就想要了，帶上它居然不會被雪光刺眼。”

“好東西吧？再換你一只雪雞不虧吧？”

“一只雪雞而已，想吃便同你頓吉大叔說！”

“那必須的！謝謝哦！”方閑發(fā)出一陣憨笑，努力的讓自己像個“吃虧”的傻子。

將一切盡收眼底的老巫女緩緩走來，盯著他看了半天才說了句：“你不像個唐人。”

“我是！”方閑有些倔強(qiáng)的回答。

老巫女露出僅剩的幾顆牙齒哈哈大笑：“那你是沒見過唐人的驕傲！他們根本就不屑使用這種裝傻充愣的手段，他們甚至瞧不起除了唐人之外的所有人，吐蕃人是蠻夷，突厥人是蠻夷，回鶻人是蠻夷，更別提那些南詔人，高句麗人。”

說完便用干癟的手指，指向方閑道：“你不同，你看向所有人的目光都是一樣的……只是在看到老人和孩子時更柔和些，僅此而已。”

雖然很想說這是廢話，可方閑卻無奈的聳了聳肩：“或許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也有可能我這人天生就比較善良。”

仿佛聽到了最好笑的笑話，老巫女忍不住反駁道：“哈！你可不是個良善之人！小子記住，無論如何你都是從我木雅寨擔(dān)保的人，無論以后出了什么事，你都必須把自己偽裝成唐人……別害了我們！”

沒想到她已想到了這一層，方閑微笑著點(diǎn)頭道：“多謝提醒，今日我明白一個道理，待人還需真誠，做個驕傲的唐人……明天我會教你們一些小小的智慧，或許有用。”

見他終于松口，老巫女非常開心，笑瞇瞇的說道：“智慧不分大小，只要有用便是好的。”

方閑心中暗嘆，千防萬防還是著了道，老人家活了這么大歲數(shù)，人生閱歷和手段不能小覷，看似簡單的一句話便能將勸告，試探，威脅合于一體，自己不光要感激她的提醒，還要拿出點(diǎn)人家需要的東西來表達(dá)真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