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于方閑穩定的手法和面不改色的模樣,盧奎更在意的是他手中的那柄弩箭,冷鍛甲已經算是吐蕃最好的盔甲,可依舊能被輕易的洞穿,這般的威力已不遜于擘張弩和角弓弩。
這兩種步卒所用的弩已經算是大唐最好的弩,可就算如此想要洞穿冷鍛甲也需要足夠近的距離,而方閑手中的精巧弩箭卻有著不俗的威力。
如果加以改良和放大,盧奎相信可能會有更大的威力。
大唐受草原部族和吐蕃的影響,對相對笨拙費力的弩箭更加重視騎射,騎兵只能用弓,大唐的府兵甚至要自備弓箭去軍中。
弩固然威力大,可上弦費時費力,何況弩的部件多,更是費錢,所以在戰場上有足夠的弓手存在,弩的優勢便更小了。
大唐軍中的弩手也要兼顧近戰,就連陌刀手也需配備弓弩,兩輪齊射之后才會舍棄,提刀搏殺,所以盧奎對方閑的手弩很是好奇。
可當他上手把玩時便被緊皺眉頭說不出話來,整個人仿佛深陷其中,因為這柄弩的弩身上有著一個精致的手柄,只要搖動便能給弩上弦,最神奇的還是在他松手后,手柄居然不會倒轉,而是被一個機簧所卡住,完全不需要擔心一口氣無法上弦從而導致的前功盡棄。
脫去弩弦,細細觀察,盧奎這才發現原來這小小的手柄和齒輪中暗藏玄機,只能向一個方向轉動,只要不動就會被另一個卡榫所卡住。
“這叫棘輪,每次搖動時聽到的咔咔聲就是卡榫被撥動的聲音,所以才會轉動到何處就被卡在何處。”
方閑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老巫女隨即笑著對盧奎解釋。
盧奎微微點頭,但嘴里卻發出一聲聲驚嘆:“巧奪天工之物啊!如此靈巧的部件,如何制作而得?最精妙的乃是這東西居然是鐵器!”
當然是鐵器,方閑可沒有本事在木雅寨中徒手制作出棘輪來,這東西就是他從救援器械上拆下來之后改裝的,理科男的動手能力毋庸置疑,精巧的手弩簡直是居家旅行,殺人越貨必備之物。
將一支箭頭仍給盧奎,方閑揚了下腦袋道:“看了這箭頭你就明白為何能洞穿冷鍛甲了。”
盧奎看了一眼立刻被箭矢上的三棱血槽給吸引住,隨后又用手掂量一番立刻驚詫的抬頭看向方閑:“冷鍛破甲箭?!”
果然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方閑豎起大拇指道:“盧家哥哥好眼力,三棱破甲箭,冷鍛而成,無論是破甲還是強度都要超過冷鍛甲。”
此時的盧奎再抬頭看眼前的木屋便愈發覺得不同尋常,這和大唐的房舍完全不同,就仿佛每一處都充滿了巧思,和自己手中的弩箭一樣。
“老子算是知曉你的底氣從何而來,果然肚子里有貨啊!收拾東西,明日隨我去見公主!”
沒想到一直準備的事突然就有了著落,方閑的心在放下之后竟有些惆悵,回首看了一眼自己待了三年的木雅寨,以及門框上滿臉驚恐的蘇達,心中有些不舍。
看了看不遠處的老巫女,方閑緩緩走了過去,在溏吉次珍諾諾不言的表情中緩緩道:“我要走了,但不會忘記你我的約定,待到吉日,你木雅寨送措雅去往噶達城時,我必會力請公主為其證婚。”
老巫女“無齒”的嘴巴挪動了一下,最終長嘆道:“就知曉小小的木雅寨留不住你,雛鷹就算再弱小也會有展翅高飛的時候,三年轉眼而過,你這雛鷹已能飛躍大雪山了,大唐才是你的歸宿,只希望你不要忘記這小小的木雅寨就好,哪怕一個念想。”
在她的驚詫中方閑張開雙臂擁抱了她:“放心,我不會忘記木雅寨的,這是我踏上這片土地第一個接觸到的地方。”
松開老巫女后,看了一眼門板后的蘇達,方閑用木雅話大叫道:“東西收拾好了沒有?!”
“好……好了!”
蘇達沒想到方閑會招呼她,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她總覺得一股離別的悲涼籠罩在所有人的頭上,她聽不懂唐人的雅言,卻能從老巫女和方閑的臉上看到惆悵。
本以為主人不會帶上自己,誰知他又扯著嗓子呵斥,這樣的呵斥對蘇達來說卻勝過神佛降臨的仙樂……
木雅寨的“篝火晚會”從來沒有這么壓抑過,原本還熱鬧的場地中出現了盧奎這個人后,所有人都笑臉都消失了,奴隸不知躲哪去了,生怕自己的出現會招致殺身之禍,那些頓吉家的人各個表情嚴肅,躲避著盧奎不斷掃視的目光,有人被他掃了一眼竟然不自覺的哆嗦。
原因很簡單,就是他在遇襲時木雅寨沒有一個出來幫他的,這里是哪?大唐的雅州啊!是大唐治下之土,大唐的軍官當著他們的面被襲擊,木雅寨一人未出,這要是傳回大唐,這些人都有罪!
他們不是唐人,是大唐的藩屬之民!
盧奎也發現了氣氛的凝重,但他更尷尬,因為邊上的方閑一個勁的打量他,仿佛他的臉上長出了花來!
“別繃著一張臉,喝酒吧!”
一大碗青稞酒被灌下肚,盧奎終于放松下來,與方閑暢飲的同時,對頓吉桑措的敬酒也是來之不拒,見他終于同木雅寨的主人喝酒了,四周的木雅人這才放松下來。
載歌載舞是游牧民族的天性,沒有一個樂觀的精神根本無法在艱苦的環境中生活下來,當然農耕民族也是如此,只不過更加趨向于儀式化。
篝火,酒精,粗狂蒼涼的歌聲,每一樣都刺激著盧奎的腎上腺素,這貨跳舞完全沒有美感可言,就像……不,應該說就是把他的拼殺技巧完美的展現了出來,一招一式,用盡全力,整個篝火場地都充斥著他的“呼哈”之聲。
方閑鄙夷的撇了撇嘴,讓他不爽的是頓吉桑措等一眾木雅寨的獵人竟然滿是崇拜的看向盧奎。
在這群“粗人”的眼中,身穿儒服的方閑甚至比不上盧奎一個腳指頭,這群四肢發達的壯漢圍著盧奎咆哮的同時,也有著屬于自己獨特韻律的舞蹈,像是在摔跤,又像是在角力。
木雅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過去,唯有蘇達依舊低頭在方閑碩大的布口袋中尋找好吃的,當然也不忘把不喜歡吃的食物塞進方閑的嘴里。
好吧,這個丫頭已經開始挑食了,尤其是在知道方閑即將帶著她一起離開木雅寨后,便更是緊緊地跟著方閑,生怕他突然跑掉,至于她對木雅寨的留戀,不能說一點沒有,也是無限趨近于零。
對于她的變化方閑還是樂見其成的,最少現在的蘇達已經能放得開,尤其是在措雅面前,不再是那個畏首畏尾的小女奴,只是依舊不敢直視措雅的目光。
當然,現在的方閑也不敢直視措雅幽怨的目光,老巫女走了過來低聲對他道:“措雅對你的愛意無需言表,你可愿給她留下種子?”
“種子?辣椒的種子嗎?”
一聽到辣椒,老巫女的腮幫便莫名抖了抖,整個木雅寨的人都還記得頓吉桑措捂著嘴巴的痛苦表情。
“自然不是那毒藥的種子,而是另一個種子。”
老巫女的眼神中充滿了狡黠,也看向方閑的褲襠,這下他立刻明白了,跳的老遠道:“絕不可能!學什么倭人的壞習慣,再說措雅是要嫁給噶達小論兒子的!”
“你連倭人渡種都知道?”老巫女驚詫的看向方閑,隨即點頭道:“也對,你這師門神通廣大,非常理可以度量。”
方閑搖頭笑了笑,緊盯著老巫女的雙眼道:“家師常說,此乃我大唐之恥,倭人卑鄙,知小禮而無大義,拘小節而無大德,重末節而輕廉恥,畏威而不懷德,強必盜寇,弱必卑伏。”
溏吉次珍臉色一變,不由得低聲道:“你這是在警告老身?!”
“不是警告而是善意的提醒,木雅人不只是聚居在木雅寨,但你頓吉家卻是木雅寨的部族頭人,應該知道首鼠兩端的代價。”
此時的方閑以斂去笑容,神色極為嚴肅,被他目光所及就仿佛被鋼刀劃過,全然不見往日的憨厚少年模樣。
“那便請方小哥指教了!”
老巫女明白,這是方閑在臨走之前留下的忠告,無論好聽不好聽,必有深意。
“聰明人啊!”瞧見她的態度,方閑忍不住感嘆:“大唐與吐蕃相安無事時,你木雅一族尚且還能左右逢源,可眼下大唐與吐蕃必有一戰,你們便沒了選擇的機會,是時候選邊站了。”
老巫女無聲的笑了笑,看著方閑豎起的兩根手指道:“那,我應該選那一邊呢?哦,還望方小哥指點迷津!”
“當然是大唐!”
“果然如此……”
溏吉次珍面露不屑,而方閑無奈的聳了聳肩道:“不是因為我是唐人才讓你選擇大唐的……”
“那是因為如何?”不等他說完,老巫女便冷笑看向他道。
“當然是因為大唐必勝啊!”
方閑瞪大眼睛,好奇的上下打量溏吉次珍:“你是不是傻?歷史已經給出了答案,還有什么好猶豫的?中原王朝或許會衰落,或許會出現亂世,或許會分崩離析,草原,高原上的部族或許會強大,或許會侵略中原,但最終的結果呢?事實證明,只要中原王朝統一,強盛,無論是草原還是高原上出現的強大王朝都無法撼動中原。”
方閑的聲音越說越大,甚至高聲呼喝:“漢家有三世,“據亂世、升平世、太平世”,據亂世:內其國外其夏,升平世:內諸夏外夷狄,太平世則:夷狄進至于爵,天下遠近大小若一!你看也知道現在的大唐正處于漢家王朝的太平世,以吐蕃之力可能抗衡?吐蕃不過是仗著高原氣疫屏障而已,而九曲之地是何處?也在高原之上?!”
“哈哈……”
不等溏吉次珍回答,邊上便傳來盧奎的大笑之聲,看向方閑的目光滿是欣喜:“不愧是我大唐的少年郎!你那三世說當真精辟!”
方閑翻了個白眼:“這可不是我說的,乃是出自《春秋公羊傳》,家師說,此三世分別對應漢家的衰亂-升平-太平,以此往復,而我大唐正處于太平世剛剛開始之時……陛下開元,可建盛世!”
“尊師可曾說過何時……”
“不可說!”方閑猛然大喝,反倒是嚇了盧奎一激靈,隨即看了一眼邊上的溏吉次珍尷尬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