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昏迷這件事，秦端已經非常熟悉了。

在這個時代，人類尚且沒有完成機械化的最后一步，作為思考器官的生物腦依然不能被取代。因此當義體供能中斷時，失去供應的大腦仍然會陷入昏厥。

但是，倒下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情，特別是你對于將在哪里醒來沒有把握的時候。

所以當秦端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病床上時，他著實松了一口氣。

這是一間潔白的病房，和秦端前世記憶里的醫院倒是差不多。一根輸液管連接在秦端的頭部上，將營養液直接泵送到他的大腦。

他受損的義手已經不見了，徒留一個空蕩蕩的接口。秦端對此不以為意，只是丟一只手已經夠幸運了。

不過……

他撫摸著自己的胸口，在那層人造皮膚之下，有什么東西沉穩有力地跳動著。那不是電動機能產生的震動。

醫院還免費給他換發動機了？這還是他認識的巨企嗎？

“晚上好，游騎兵。你終于醒了？”

秦端看向自己的身旁。就在自己的隔壁床上，棕皮膚的少女支起身子，和他打了個招呼。

“穆妮婭？”

“嗯，很高興你還認識我！看來你的記憶模塊沒怎么受損。是我，雖然腿斷了，但姑且還活著。暫時。”

在穆妮婭的床旁邊擺著一個籃子，里面擺著的并不是水果，而是一根根營養液。穆妮婭拿起一根，朝自己的胳膊上注射了下去。“拿吧，我趁促銷買的，都是些便宜貨。”

秦端出于禮貌下意識地拒絕了。但他旋即意識到自己的身體非常饑餓，本能呼喚著補充營養。所以他挑了根草莓味的，放在嘴里吸了起來。

“一股子工業糖精味。”他評價道。

“拜托，1200盧比你還能指望啥？不過你可以試試香蕉味的，我覺得不錯。”

兩人就這么斷斷續續地聊著天。但談話的過程中，秦端還是很難不去留意穆妮婭下肢處空蕩蕩的地方。

“抱歉。”他低聲說。“我沒能夠……”

“你已經完成了你分內的工作，是不是？讓我們的關系保持專業性，還記得嗎？”

秦端無言地點點頭。

之后的很久，他們都沒有互相說話。

直到醫生走進了房門。他的視線先是停留在穆妮婭身上，隨后又轉移到秦端這里。

“你的新發動機還適應嗎？義體有沒有明顯的異樣感？”

“還不錯。但是……這究竟是誰的？”

“……你可以問問你的家屬。數據監測顯示你大體正常，沒有問題的話，你隨時都可以出院了。”

說完這句話后，醫生就走了。而秦端則將身子轉向穆妮婭。

穆妮婭湊過來，神神秘秘地和秦端說：“我跟他講，我是你的二姨媽，你不介意吧？”

“發動機是你的？”

穆妮婭點了點頭。

秦端的心里頓時五味雜陳，有感激，但更多的……是驚訝。

“為什么？”

“你救了我一命，光這件事就足夠了。對救命恩人要報答，這不是常識嗎？”

“但你說過那是屬于你的國家的。”

穆妮婭勉強地笑了笑。

“之前的我，算是有一點妄想吧。我總覺得要拿到金牌，再把國家給我用來奪冠的發動機還回去，好像這樣就能證明什么，會產生什么特殊的意義一樣。

“但現在想想，就算我把它還回去了，到時候也只會落到康恩合成的人手里。而且……”

穆妮婭晃了晃自己沒有連接腿腳的兩根大腿。

“我這副樣子參加不了奧運了。家里剩下的錢應該只夠給我換最便宜的義體——還不知道他們愿不愿意用。所以，收下吧。它只是一份普通的禮物而已。”

秦端閉上了眼睛。

他想象著，等穆妮婭回到了尼加拉瓜的貧民窟，她會遭遇到什么。她沒有帶回來任何榮耀，作為被政府選中的，很可能是最后一次代表這個國家出戰的選手，她就這樣不光彩地回去了……

“穆妮婭，你為什么會愛國？”

聽到這個問題后，穆妮婭歪著腦袋，似乎也陷入了思考。

“其實，你不是第一個問我這個問題的人。”

“我想也是。”

“或許很多人都會說我很笨吧，畢竟我生在那樣一個地方，每天都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卻還口口聲聲說什么愛國……但是，有一次聽我們社區的神父講道的時候，他說的一句話，我至今都還記得。

‘無論是否信仰上帝，人的生命中都不能缺少信仰，否則便只是行尸走肉。’

“當然，神父的目的最終還是勸我們每周日去教堂贊頌天主。不過我想到了一些不一樣的事情。我確實覺得生活中一定要有一個超然的目標，超然于一切低級需求的導向，這樣你就可以無視身上降臨的一切苦難了。

“但是對我來說，上帝太遙遠，無論是審判日的天啟大軍，摩西分開紅海，耶穌死后復活，這些事情我一樣都沒見過。但是桑地諾反抗美國的戰爭，尼加拉瓜的歷史，這一切都確實發生過，而且它們真實可感，直到現在還影響著我們的生活。所以我成為了愛國者，而不是基督徒。”

“可是你所信仰的事物很快就要消失了。”

“那只是暫時的而已。”

秦端仿佛能看見，從穆妮婭的眼中射出的，躍動的火光。在她的身軀里流淌著的，似乎不僅僅是一個人的意志。

“歷史上有很多國家都被摧毀過，但最終他們還是回來了，就像波蘭，它三次隕落又重生。我的國家也會是一樣。國家是思想、記憶與人民的有機體，而企業只是沒有靈魂的空殼，他們的統治就像假基督，縱使眼下再猖狂，也總有一天會被他們所壓制的一切打敗。請記住這些吧，游騎兵先生！你會見證我的復國。”

“我相信。”

一個小時后，秦端離開了病房。而穆妮婭的賬戶上打入了一筆財產。不多不少的兩千歐元，剛好夠買一雙足以奔跑的腿。

走在離開醫院的大道上，有生以來第一次，秦端在搜索欄輸入了“尼加拉瓜”這個名詞。

“康恩合成已提前對尼加拉瓜政府的并購，據悉，并購程序將在當地時間6月19日之前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