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棋剛一靠近,門衛(wèi)室里的老頭就沖他喊。
估計(jì)瞧他模樣打扮,以為是哪里流竄進(jìn)城的盲流。
譚棋把信件掏出來,遞過去,道:“我是來找馬北北同志的,他給我寫的信,您看看。”
“這倒不用,我認(rèn)得信封。”
老頭神色緩和了幾分,抓起電話開始搖人。
掛完電話,又對他道:“要不要進(jìn)來烤烤火?”
“算了,您老歇著吧,我火力壯。”
謝棋對著佝僂的老頭,故意挺了挺胸膛,招的老頭直瞪眼。
沒過多久,一位小個子的圓臉姑娘,從樓里跑了出來。
身上穿著格子圖紋大衣,腳下是平底皮鞋,頭上還扎著鮮紅頭花。
這身打扮,就眼下來說,很搶眼,相當(dāng)潮流。
走在大街上的回頭率,不亞于幾十年后那些內(nèi)褲外穿,或不穿的女人。
就是跑起路來,有點(diǎn)一彈一彈的感覺,很像松鼠。
松鼠姑娘跑到門口,一眼就看到了譚棋,但有些遲疑。
“你好,你是……譚棋同志?”
“我是譚棋,你是馬北北同志?”
倆人點(diǎn)頭握手,相視而笑,笑容里都比較意外。
譚棋原以為馬北北是個男人。
馬北北原以為譚棋是個女人。
要怪就怪這倆雌雄難辯的名字吧。
馬北北松開手,看著青年農(nóng)民似的譚棋,忍不住搖頭笑道:“說實(shí)話,我真沒想到,能寫出《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詩人,竟然長這個樣子。”
“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馬北北愣了一下,旋即哈哈大笑:“你說話真有意思。”
譚棋雙手一攤,露出無辜的笑容。
“你寫信讓我過來,是稿子有什么問題嗎?”
“不不不,千萬別誤會,稿子沒有問題。我們進(jìn)去聊吧,請跟我來。”
馬北北熱情的招呼譚棋進(jìn)門,在前面引路。
只是又總回頭看他,眼神中充滿了好奇和欣賞。
譚棋來到七十年代,還是頭一回被同齡姑娘這樣看,要不是知道現(xiàn)在的人保守,還以為人家對自己一見鐘情呢。
轉(zhuǎn)眼,倆人來到二樓的一間大辦公室。
里面有五六張辦公桌,到處都放著書籍、報刊、紙張。
不愧是眼下文化戰(zhàn)線的重要陣地,空氣中都彌漫著濃濃的書墨味。
譚棋對此很熟悉,聞著很舒服,好像回到了前世的圖書館。
不過辦公室里沒什么人,就角落靠窗的位置,坐著一位五十多歲的男人。
男人抬頭看了他們一眼,又埋頭繼續(xù)忙自己的事。
馬北北的位置靠門邊,她搬來一把椅子,又給譚棋倒了一杯熱水。
“譚棋同志,請坐,請喝水。”
“謝謝。”
譚棋坐下,捧著茶杯捂熱,眼睛卻看著馬北北。
馬北北從抽屜里拿出一張信紙,正是他的手稿。
“譚棋同志,你這首詩寫的非常棒,我們整個編輯部一致給出了最高的評價。”
“呃,那你叫我過來是?”
“你是第一次投稿吧?”
“嗯,投了三家報社,只有你們給我回了信。”
“那我們很榮幸。”
馬北北笑道:“你這首詩絕對是經(jīng)典之作,未來也必將流傳后世。”
譚棋心中一喜,期待道:“那稿費(fèi)有多少?”
“呃……這么直接嗎?”馬北北愣住了。
譚棋也愣住了:“直接嗎?稿子沒問題不就談價錢嗎?”
馬北北哈哈大笑,道:“譚棋同志,我發(fā)現(xiàn)你真的很不一樣,別的作者往往都羞于談錢,尤其是詩人。”
“可能我比較窮吧,剛返城,也沒個工作。”
馬北北連連擺手:“沒事沒事,我也喜歡率直的。付出勞動后得到報酬,這是很合理的訴求。你放心,我們會以最高檔的標(biāo)準(zhǔn)支付稿費(fèi)。”
“那就先謝謝你們了。”
“不客氣,今天請你過來,主要是想商量一下發(fā)表的事情。”
譚棋皺眉道:“這個我可不懂,都聽你們安排吧。”
“我們報社的意思是,這么好的作品發(fā)表,最好得加上評語,助一把力。”
譚棋點(diǎn)頭,繼續(xù)聽著。
馬北北又道:“當(dāng)然,評語也得有的放矢。剛好你就在燕京,離的近,所以請你過來談?wù)勛约簞?chuàng)作時的所思所想,比如靈感來源、核心思想、藝術(shù)手法等等等等。”
“啊,這……”
譚棋一聽就皺眉,抄來的玩意兒,咋聊?
“怎么,有什么不方便嗎?”
“哦,沒什么不方便,就是說來話長,我怕表達(dá)不清楚。”
“沒關(guān)系,想到什么說什么,隨便一點(diǎn)也行。”馬北北鼓勵道,還把筆握好,準(zhǔn)備記錄。
譚棋推脫不得,只能瞎掰。
“在很久很久以前……”
“我認(rèn)識一個人,她是我小學(xué)一年級的語文老師,長的很年輕,很漂亮,說話很溫柔,也非常有學(xué)識。”
“對于剛開始讀書的我來說,能遇到這么好的老師,是非常榮幸的。”
“可惜,她只教了我一個學(xué)期,人就沒了。”
正在記錄的馬北北,頓時驚訝的張大嘴巴。
這怎么故事剛開始就結(jié)束了呢?
譚棋沒理會,繼續(xù)看著半空,道:“等我下學(xué)期剛開學(xué),特殊時期就來了。好多老師都被抓了,其中也有我的語文老師。”
“那些我們所知道的苦她全受了,所有的罪全遭了,沒過多久,就……就……”
“我聽到消息,整個人都傻了,偷偷哭了好多回。”
“打那之后,我就覺得這個世界一點(diǎn)都不美好,亂七八糟的,太讓人失望了。”
“學(xué)校沒課上,我就躲在家里不出門,也不怎么跟別人玩,很自閉。”
“等到去插隊(duì)時,我被分配到了陜北,那里的生活環(huán)境很艱苦,勞動強(qiáng)度也非常大,我的世界依然是黑暗的。”
“每天天沒亮上工,天擦黑下工,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跟個行尸走肉似的,完全沒有靈魂,也不去思考。”
“直到75年的夏天,搶收搶種時突然下了一場好大的雨。眼瞅著即將到手的稻子成片成片倒下,大家都拼了命的干活兒。”
“然后我就累病了,高燒40多度,整個人都燒迷糊了,我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死了。”
“那時就想,死了也好,一了百了,省得活著這么辛苦。”
“那你死了嗎?”
馬北北早聽的入迷,愣愣的下意識便問道,問完才發(fā)覺不妥,又趕緊改口:“不是,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