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漫長的時間以來，地火有很多次都想要和你和談，但你從來不考慮這一點。”

孟開微笑著說，“你從來不覺得這是和談，而是單方面的申請。”

“你們對上層區抱有不必要的希望，經過計算，留在下層區才是文明最好的選擇。”史瓦羅并不介意說明這個道理。

“然后上層區覆滅了，我們下層區還能夠堅持幾天？”孟開突然失笑，“嗯，讓我想想，你應該是貝洛伯格的先輩制作的機器人吧？你的底層邏輯里有奴役人的許可么。”

“如果我們從現在開始直接放棄挖掘地髓，不再和上層區提供地髓能量，你覺得貝洛伯格還能夠堅持幾天。”

史瓦羅沒有回答。

這甚至不能算個問題，上層區有地髓礦的儲備，即使下層區斷絕了供應，他們也能夠堅持一段時間。

而下層區儲備的是糧食，儲備的程度肯定沒辦法和上層區比。

“我也是不久前才意識到了，對于地髓礦脈的挖掘是貝洛伯格人一直都在做的事情，上層區肯定儲備了大量的地髓礦脈。”

“但封鎖令是十幾年前的產物，即使下層區有人提前預知了這件事情，他們也沒辦法提前的大量儲存食物。畢竟在銀鬃鐵衛撤離之前，下城區都是被上層區的武力直接管控著的。”

孟開自顧自地說道：“糧食和能源，餓死和被凍死對于人類來說都是無法忍受的，我本以為雙方是互相掐住了命脈，實際上在被上層區的人凍死之前，下層區的人肯定會先餓瘋。”

體量的不同決定了雙方面對災難的不同承載力。

上層區甚至根本不用管下層區的反抗，大家同時斷絕物資交換，肯定是下層區的人先餓的受不了，然后拼命給上層區打工來換取糧食。

吃不飽是人的主觀意志扛不住的災難，真的餓極了，連人肉都會被納入食譜。

也許有幾個人可以，但不可能所有人都能夠扛著饑餓和上層區一直僵持的，這種較量下層區其實是必輸的。

“拉著對方同歸于盡，說到底還是我的一廂情愿了。”孟開看向了史瓦羅，“大家只有結果上的同歸于盡，在實際操作中，下層區人是不可能扛著饑餓逼迫上層區妥協的。所謂的同歸于盡，只能是下層區被裂界怪物殺光了，然后才能夠反過來牽連到上層區。”

他的話語帶著對自己的譏嘲，“說到底，我還是餓的少了，居然只看到了紙面上的可能性，完全沒注意到人類的忍耐限度。”

所以史瓦羅沒有回答。

它知道這個答案。

雙方的儲備問題上，上層區很早就開始儲備地髓，礦產資源肯定比糧食資源容易儲存，而下層區封鎖之前也沒有儲備糧食的必要性。

上層區掌控著兌換比例，單位的地髓兌換多少糧食是他們說了算的。

孟開拿著紙面上計算的同歸于盡懷疑為什么筑城者這么傲慢，敢把一個明明能拉著他們一起下水的勢力當成狗來訓斥。

實際上筑城者們如果知道孟開的計算，他們也會嘲笑孟開的傲慢。

當成狗來訓斥？下層區不就是上層區養的一條狗么，怎么在你這里是當成狗訓斥？

它就是一條狗啊。

權力欲望怎么可能戰勝饑餓這種災難呢···孟開嘆息著反思自己的傲慢。

他遇到娜塔莎的時間比較早，娜塔莎的地位也決定了她不可能讓自己的學生真的飽嘗下層區的困頓生活。

孟開就是餓的少了，他多餓兩次就會意識到這件事情，可惜他之前走的很順利。

“你覺得這樣公平嗎？”

孟開突然問道。

這應該是史瓦羅在詢問，但實際上是孟開在率隊沖鋒。

“文明的存續放在首位，公平并不值得納入參考體系之中。”史瓦羅的答案十分直接。

“你覺得上層區對下層區的剝削也是合情合理的···”

“那也就是說，你支持我們之前的行為，把一些人當作耗材投入使用，點燃他們為文明照亮火光了。”孟開想了想，“那你可以走了，我們沒打算和你溝通，有這批人當勞動力的話，最基礎的目標也算實現了。”

“你不想戰爭的話，那這件事情到此為止也無所謂，請讓我們把戰利品回收掉吧。”

起碼地火初步的目標是實現了。

孟開想的是彼可取而代之，把大守護者和筑城者全部踢下臺，但地火暫時還沒想到這一步。

即使是混雜的地火，其實也只是希望史瓦羅退讓。

史瓦羅投子認負意味著下層區徹底劃歸地火的統治，他們可以當這個地下世界的國王，對所有人予取予求。

更高的地方？

他們還沒有這個野心。

同樣是一場戰爭，他們和孟開的目的又是不同的。

身份就是這樣，孟開和娜塔莎是一個陣營的，但現在契合他行動理念的反而是站在娜塔莎對立面的新成員。

可這些新成員雖然做著孟開支持的事情，他們的目的又和孟開截然不同，此刻達成目的之后，他們又會重新變成敵人。

孟開要贏然后踏足上層區，他們只需要史瓦羅認輸。

立場是一定的，但身份總在變化，敵友并不恒定。

如果能夠一次定鼎地下，孟開并不拒絕。

但如果史瓦羅愿意在這件事情上認輸，他也不介意回頭在那些人的利用價值結束之后，完成對內部的整合···然后重新過來打服史瓦羅。

攘外和安內，雖然有攘外必先安內的說辭，但內部的混亂如果在掌控之中，還是以壓制外敵為先。

史瓦羅的機械眼閃爍著紅光。

孟開不是在說笑，他和他背后的地火如今并沒有任何溝通的心思和想法。

他們的態度明顯，要么你壓過來把這批人全部打死，那我們服了，你說什么都是對的，我們聽從你的計算結果。

要么我們過來你退讓，拿到我們想要的我們就走。

溝通？槍炮怎么不算一種溝通方式呢。

“你怎么能不敢殺人呢。”孟開嘆了一口氣，面色帶著幾分無趣，“地火畏懼你的機械人軍團，他們和不懼生死的裂界怪物做過對手，知道這種敵人的恐怖。”

“加之如果把兵力消耗在了你的身上，裂界這邊的侵蝕又會無法應對，為了大局也為了更多的士兵的安全，他們總是退讓。”

“但為什么就一定要是我們考量大局，為了大局退讓呢？”

“你念叨著什么計算結果，告訴我們留在這里就是文明最出色的選擇，你不在乎人類的大局？”

“筑城者當了七百年的領袖，世世代代都是貝洛伯格的貴族，他們不在乎人類的大局？”

孟開神色肅穆，“上前！”

已經起身的兵卒們沉默著邁步上前。

這是個送命的操作，在背后的槍炮支援到位之前，史瓦羅一定能先手干碎他們。

但沒有人畏懼。

因為孟開也在前進，他站在最前方，地位最高的人沖在前方，兵卒們不愿意畏懼生死。

“我就不明白，你在乎大局所以是地火退讓，上層區在乎大局所以是下層區做出犧牲？”他的話語并無譏嘲，只有困惑，“你們是這么個在乎大局是吧？”

“上前！”

他也跟著兵卒們上前。

“廢柴，你不敢殺人是嗎。”

孟開張開雙臂，神色寡淡道：“這是我第一次做這種事情，我把一群弱者的生命壓在前方，通過傷害自己的腦殘方式來威脅敵人，希望敵人顧全大局然后退讓。”

“我發誓，這也是我有生之年最后一次做這種事情。從此之后，一定是我讓別人傷害自己，來逼迫我顧全大局。”

他的聲音堅如鐵石，毫無畏懼：“來，殺我，然后宣告戰爭。”

孟開不再上前，繼續靠近就只能夠仰著頭和大只佬對話了，挺沒氣勢的。

“或者讓開，讓我來代替下層區，向上層區的筑城者們尋求一個公道。”

他這么說，立刻就有士兵上前想要簇擁著他退去，至少是由他們擋在前面。

說到做到這種程度，以孟開的地位已經足夠了。

但他只是沉默，仍舊站在最前方。

史瓦羅的機械眼瘋狂閃爍。

以人類文明作為存續法則的機械人不能夠掀動對人類的大規模戰爭，除非孟開的舉動已經威脅到了它的生存。

任何的生命都會以自我生存作為第一考量，如果它放棄生存，只能說明它的判斷邏輯里有比生存更加昂貴的東西需要堅守。

但孟開拉出來的都是老弱病殘，他自己倒是個硬茬子，可畢竟這會兒骨頭沒有鋼鐵拳頭硬，也不是處理不了的對手。

他的話語不涉及星核這樣的機密，個人武力無法威脅史瓦羅，它想要通過任何殲滅決議都是不可能的。

孟開說的義正言辭，其實他自己心里就挺惡心。

這把游戲的操作理念其實很簡單，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史瓦羅是人類文明的造物，它的一切操作不管聽上去多么離譜，核心都是延續人類文明。

掐住這一點，孟開就選擇了正面掀動戰爭。

戰爭是一種威脅手段，除非是不得不打或者有必勝的把握，否則它就只能是威脅而不能真的付諸行動。

但此刻他站在史瓦羅的面前，背后是一些“毫無價值”的老兵，他們的犧牲在史瓦羅這里是需要參考的數據。

結論就是，地火真的想打。

毫無價值的老兵和一個普通的高層，他們的犧牲對大局無礙，但一定可以點燃人類對機械生命的厭惡和仇恨。

在紙面情況上，他們就是來送死的，成為戰爭的導火索。

但史瓦羅不想要戰爭。

一場地下人類和機械生命的戰爭，無論誰贏了，人類這邊起步是大殘，嚴重可能就直接結束了。

他們不可能騰出手去挖掘地髓，也不可能有武力繼續抵抗裂界侵蝕。

阻攔靠近上層區的目的是為了把下層區當成文明的火種，讓文明在不可能存活的情況下多延續一段時間。現在一仗打完火種直接就要熄滅了，那這阻攔工作可做的太到位了——除了本末倒置以外，工作本身是十分到位的，畢竟別說靠近了，人都快被打沒了。

“這就是地火如今的訴求？”史瓦羅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冰冷。

“我們一般管這個叫通知。”孟開面無表情，“地火不好奇你的一切計算，一切秘密，我只是代表地火告訴你，我們會這么做。”

“你可以通過殺死我們來阻止地火的野心，也可以選擇沉默然后讓開道路，等我們來改變一切或者死在改變的道路上。”

他的話語平淡，說道：“帶著你的秘密進入墳墓吧，機器人，沒有人好奇你的秘密，也不會有人想要和你講道理了。”

孟開張口是地火，閉口是我們，所以他很歪膩。

其實這么想的人是他，但他需要的是讓史瓦羅認為地火有這個想法。

不湊巧的現實是，地火暫時還沒有這種決心。

一旦他放棄了，這群人就不大可能去地上的世界，能在地下稱王稱霸他們就已經很滿意了。

所以這件事情表面上是壯烈的犧牲，其實就是掐住史瓦羅不愿意殺人的特點，用弱者的生命作為威脅而已。

拿自己的命威脅敵人讓步···孟開垂下眸子，神色冷漠。

他毫無任何成功的快感，即使史瓦羅明顯已經放棄了硬碰的打算，顯然出自他手的計劃完成了預期的目標，但孟開只覺得厭惡和不滿。

不該是這樣的，至少，下一次不能是這樣了。

“請不要這么說！”

克拉拉從一旁沖了過來。

她用的方法和孟開如出一轍，齒狼服從史瓦羅的命令，把她帶走是為了保護她的安全。

她如果愿意傷害自己，機械生命自己就會退讓，畢竟堅持就違背了它的運轉邏輯。

克拉拉聽完了全部，她的注意點不再下層區人類的命運上，反而集中在了另外一個稍有些奇怪的地方。

“史瓦羅先生是我的家人，它有自己的感情，你不能這么說它的！”

她鼓著面頰，張開雙臂擋在了史瓦羅的面前。

“你覺得它會因為我呵斥它抱著自己的秘密溺死而內心受傷？”孟開嗤笑道，“你把它想的太重感情了。”

“它是我的家人！”克拉拉再次重復，“史瓦羅先生這么做也是為了保護大家，你自己不也承認了，史瓦羅先生才是正確的一方嗎？”

孟開沒有回應，只是轉頭看向了身后沉默的士兵。

“繼續前進，執行我們的工作。”

和一個小姑娘沒什么道理可講的···道理本來也不再嘴巴上，這把能用道理說服史瓦羅，還是因為他和列車組的情況不同。

他的威脅程度很低，又裹挾了太多的貝洛伯格人，史瓦羅的底層邏輯會避免和他沖突。

但列車組就不一樣了，這些地外生命本身實力出色，張口就是邏輯里被禁止觸及的【星核】，陪同他們做史瓦羅對手的只有希兒、布洛妮婭和娜塔莎這幾個人。

嚴格說娜塔莎是下層區文明的領袖，但機械人不在乎文明領袖，它在乎的是文明的多數。

娜塔莎在史瓦羅的判定機制里，大概是殺就殺了的水平，不值得它過多考量。

希兒···除了暴力一無是處，關鍵暴力也不夠暴力，也是毫無影響力的因素。

列車組的隊友在史瓦羅看來都是重要程度不夠高，壓不住保密協議的因素，決定了殲滅觸碰禁忌的列車組，那希兒、娜塔莎或者布洛妮婭參與與否，加起來也是一個殲滅，差距不大。

因為她們都不夠重要。

孟開意興闌珊，車隊筆直向前，史瓦羅拉著克拉拉讓到了一邊。

它還在觀察，但很快，后續的地火士兵已經快步跟上。

這些全副武裝的士兵和那些沒什么威脅的殘兵一樣神色堅定，他們分出人手把躺在地上的流浪者抬走，多數人則端著武器和史瓦羅對視。

下層區的人類文明確實把戰爭放在了首選。

做出最后的判斷，史瓦羅電子眼的猩紅之色褪去，不再有任何多余的動作。

它可以按照自己的手段庇護文明，干涉文明的選擇，但它不能夠成為文明的敵人。

制造它的人，從來就沒有打算給它這種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