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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勞拉·打開一扇門

我的內心容不下懦夫。

——D.安托瓦內特·弗伊

我志得意滿地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這是我作為心理治療師開設的私人診所營業的第一天,我已經用學到的知識武裝好自己,深諳的規則也讓我胸有成竹。接下來,就等那些有待我來“解決問題”的病人上門了。

我太天真了。

好在我當時對臨床心理學這一行有多復雜還一無所知,不然的話,我可能就選擇去做理論研究了,至少各種研究對象與變量都在可控范圍之內。但現在,我不得不面對每周魚貫而來的全新信息,學會如何靈活應對。開業第一天,我完全不知道心理治療并非由治療師來解決問題,而是治療師與來訪者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地面對面交流,爭取獲得某種彼此能夠達成共識的心理真相。

讓我真正體會到這一點的是勞拉·威爾克斯——我的第一位來訪者。介紹她來我這兒就診的全科醫生在電話錄音留言中說:“等她自己告訴你具體情況。”我不知道勞拉和我相比,誰對此更加畏怯。我在不久以前還是身穿牛仔褲與T恤衫的學生,轉眼便按照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的著裝禮節換上了絲綢襯衫,以及墊肩厚度堪比橄欖球中后衛的名牌西服,搖身一變成了職業人士。端坐在巨大的桃花心木桌后面的我,看起來仿佛是心理學家安娜·弗洛伊德與演員瓊·克勞福德的合體。幸好我二十多歲就早早長出白發,這恰如其分地為我的舉止增添了幾分莊重。

勞拉身高不過五英尺[1],身材玲瓏有致。她長著一雙大大的杏眼與兩瓣飽滿的嘴唇,要是我在三十年之后見到她,肯定會以為她的嘴唇注射過肉毒桿菌。她一頭濃密的挑染金發長及肩膀,肌膚如陶瓷般白皙,與烏黑的雙眼形成鮮明對比。她雙唇鮮紅,五官在精致妝容的襯托下顯得分外標致。她身穿定制款絲綢襯衫、黑色鉛筆裙,搭配一雙細高跟鞋,看起來特別時髦。

她說自己二十六歲,單身,在一家大型證券公司工作。她一開始是秘書,后來受到提拔進入人力資源部門。

我詢問如何才能幫助到她,勞拉卻坐在那兒久久地凝視著窗外。我等她告訴我問題何在。我所面對的這種持續等待便是所謂的“治療性沉默”——來訪者置身于這種不自在的安靜中時,更容易吐露真相。終于,她開口了:“我得了皰疹。”

我問她:“帶狀皰疹,還是單純皰疹?”

“生活不檢點才會得的那種。”

“性傳播的那種。”我幫她翻譯道。

當我問起她的性伴侶是否知道自己患有皰疹時,勞拉說,她交往了兩年的男友艾德對此矢口否認。不過,她回憶說在對方的柜子里發現了一個藥瓶,和她配的藥是同一種。我對此提出疑問后,她卻表現得不以為意,覺得自己對此無能為力。她說:“艾德就是這個樣子。我已經狠狠說過他了,還能怎么辦呢?”

這種漫不經心的回答表明,勞拉對于自私與欺騙的行為早就習以為常。她說,她之所以被轉到我這兒來看病,是因為連最強效的藥物都無法控制病情,醫生認為她需要接受精神科的幫助。但勞拉明確表示不希望接受心理治療,她只想快點兒治好皰疹。

我解釋說,對于有些人而言,壓力是潛伏的病毒發作的主要誘因。她說:“我知道‘壓力’這個詞的意思,但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感覺。我不覺得自己有壓力。我就是一天天地過日子,身邊全是愚蠢的鄉巴佬。”勞拉告訴我,她這輩子沒遇到過太多困擾,不過她也承認皰疹對她造成了莫大的影響。

為了讓她放心,我告訴她,十四歲到四十九歲的人之中,每六個人就會有一個得皰疹。她的回答是:“那又怎么樣?大家都深陷泥潭,自身難保。”我改換策略,告訴她我理解她為什么難過。一個聲稱愛她的男子背叛了她,而且這病疼痛難忍——事實上,她幾乎都沒法坐下來。最難受的則是羞恥感,從今以后,她不得不告訴所有和她親密接觸過的人自己得過皰疹或者是皰疹病毒攜帶者。

勞拉也這么認為,但對她而言最糟糕的是,盡管她想盡一切辦法擺脫原有的家庭環境,自己卻還是像家人那樣,深陷在一片混亂的生活之中。“就像是流沙。”她說,“不管我多么努力地試圖爬出這灘污泥,還是不斷往下陷。我自己清楚,我已經盡了全力。”

我請勞拉談談自己的家庭情況,她說她不想細說“那些爛事”。她說自己很務實,只想減輕壓力——無論其來自何處——這樣一來,皰疹帶來的疼痛也能有所好轉。她只打算來這么一次,希望我要么給她開點藥片,要么就“治好”她的“壓力”。我不得不給她潑冷水,告訴她壓力或者焦慮有時很容易緩解,有時卻很頑固。我向她解釋,我們需要預約好幾次會面才能搞清楚她的壓力究竟是什么、她對此有什么樣的感受,以及壓力源自何處,然后再尋找緩解的辦法。我說,有可能是因為免疫系統忙著對抗壓力,就沒有余力再去對付皰疹病毒了。

“真不敢相信我會經歷這種事。我原本以為自己是來拔牙的,結果一不小心,整個腦袋都被連根拔掉了。”勞拉一臉不悅,但最終還是妥協了,“好吧,再幫我預約一次吧。”

無意尋求心理治療的來訪者特別難辦。勞拉只想治好皰疹,而且在她看來,心理治療只是達成這個目的的一種手段。她也不想細數家族史,因為她不覺得這跟皰疹有什么關聯。

從事心理治療的第一天便發生了兩件我沒有料到的事情:第一,這個女人怎么可能不知道什么是壓力呢?第二,我讀過數百個案例研究,看過許多心理治療的錄像帶,參加過幾十次大型巡診,其中沒有一個病人會拒絕提供家族史。即便是我在精神病院值夜班的時候——他們把那些迷失的心靈安置在醫院深處的病房里[2]——也從未聽到病人對此有任何異議。甚至像某位病人那樣,僅僅透露自己來自以色列的拿撒勒,父母分別叫作約瑟夫與瑪利亞,那也算是家族史[3]。可現在,我的第一位來訪者卻什么都不肯說!我意識到自己必須遵從勞拉的奇怪路數,配合她的節奏循序漸進,不然她就不會再來了。于是我在寫字板上寫下:“第一樁任務:讓勞拉打開心門。”

弗洛伊德曾經提出過一個名叫“移情”(transference)的概念,指的是來訪者對心理治療師逐漸產生感情。在他看來,這是心理治療的基石。相應的,心理治療師對來訪者產生感情的過程則被稱為“反移情”(countertransference)。經營私人診所十多年以來,我發現,如果我們沒有真正喜歡上來訪者、沒有給予其支持,來訪者都會察覺,而治療也注定失敗。來訪者與心理治療師之間存在一種化學紐帶,只不過,這種紐帶可遇不可求。有的心理治療師也許不這么認為,但在我看來,他們是在自欺欺人。

我很走運。我一開始就與勞拉有所共鳴。她矯健的步伐、斷然的語氣和嚴肅的態度都讓我想到自己。她每周工作長達六十小時,卻依然堅持去上夜大,一門一門課業逐個攻克。當時二十六歲的她正在攻讀商業學位。

接下來的那次來訪中,勞拉帶著四本有關壓力的書走了進來,書上貼滿了黃色的便利貼。除此之外,她還費力地拿著一個碩大的掛紙白板,上面是她精心制作的彩色圖表,最頂上寫著:“壓力?”下面分成好幾欄,紅色的第一欄標題為“應付渾蛋”,底下則列出了一些“渾蛋”:第一個是她的老板克萊頓;第二個是她男友艾德;第三個則是她的父親。

勞拉告訴我,開始閱讀這些有關壓力的書籍后,她便試著尋找自己生活里的壓力來源。她整個星期都在忙著制作這張圖表。當我評論說這里面沒有任何女性時,她仔細打量了一番說:“有意思。確實如此,我不認識什么渾蛋女人。即便我認識,也能躲開或者避免自己因為她們而生氣。”我指出我們距離查明她的壓力來源越來越近了,隨后讓她就這些男性登上這一欄的原因舉一個例子。“他們不把任何規矩放在眼里,不在乎任何事情的成敗。”她向我說道。

我說,考慮到她的父親也在這份名單上,我希望能對她迄今為止的生活經歷有一個大致了解。她聽了之后,白眼翻得都快背過氣去了。我繼續說下去,問勞拉對父親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她立即說起自己四歲時從滑梯上摔下來,腳被一塊鋒利的金屬劃破了,父親溫柔地將她抱起,帶她去醫院縫針。他們在候診室的時候,一位護士說勞拉傷得如此厲害,卻像個真正的勇士那樣一聲不吭。父親摟住勞拉擁抱她,說:“不愧是我的女兒,真是讓我驕傲。一聲不吭的,就像馬一樣強壯。”

勞拉那天接收到一條對她影響深遠的信息,她自此永遠不會忘記:只有堅強不吭聲才能贏得愛與關懷。我指出其中的一體兩面性后,勞拉說:“所有人被愛都需要理由。”顯然,無條件的愛——即無論孩子做了什么都會得到雙親的愛——這樣的概念對她來說相當陌生。

我問起勞拉的母親,她說自己八歲時母親便已去世。我接著問起她母親的為人。勞拉只說了兩個詞語:“疏遠”和“意大利人”。這在我聽來有點兒不太尋常。她想不起關于母親的任何事情。在我的追問下,她也僅僅提起自己四歲時母親把一個玩具爐子作為圣誕禮物送給了她。在她打開盒子的時候,母親笑了。

至于母親是怎么死的,勞拉也不太確定。我為此不得不提醒她說得再具體一點。“她早上還好好的,等到我和弟弟妹妹放學回家后卻沒有午飯吃。我覺得有點兒奇怪,于是推門進到父母的臥室。我發現母親在睡覺,于是推了推她,然后把她翻到面朝我的方向。我至今依然記得雪尼爾床罩在她臉上留下的印子。我不知道父親在哪里上班,因此沒有打電話給他。我讓弟弟和妹妹回學校去,隨后撥打了報警電話。”

警察找到勞拉的父親后,用警車把他送回了家。“他們用毯子蓋住我母親的面孔,毯子上還印著‘多倫多東部綜合醫院財產’的字樣。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還記得這個。”她說,“然后那些人用輪床把她抬下樓,她的遺體就這么消失了。”

“沒有守夜或者舉行葬禮嗎?”

“我記得沒有。我的父親出門去,接著天就黑了。那時已經過了晚飯時間,沒有人給我們做飯。”勞拉意識到,現在得由她來做晚飯,還要告訴弟弟妹妹母親去世的消息。她說了之后,六歲的妹妹哭了,五歲的弟弟卻毫無反應,只是問勞拉是不是現在開始會成為他們的母親。

她母親的家人既沒有出席葬禮,也沒有向外孫和外孫女伸出援手。“我母親從未提起過他們,但我從父親的冷嘲熱諷中大體可以猜到,他們基本已經與她斷絕了關系。”勞拉解釋說,“他們都是真正的意大利人。你知道,就是只在小意大利[4]一帶走動,整天都穿黑衣服,像是一直在為別人服喪一樣。我的母親是家里六個孩子中唯一的女兒,她十歲以后便不被允許出門,必須待在家里做飯打掃。她無法單獨上街,唯一的外出機會便是陪她母親去購物,連每天上學放學都得由其中一個兄弟陪同。”

盡管家教嚴格,勞拉的母親還是在十六歲時懷孕了。勞拉的父親是個有著蘇格蘭血統的加拿大人。在這家意大利人眼中,他就是搞大他們女兒肚子的十七歲小流氓。勞拉母親的兄弟們把他狠狠揍了一頓,還說如果他不和她結婚就要殺了他。婚禮那天之后,勞拉母親的家人就再也沒來看過她。

勞拉的母親在婚禮的五個月后生下勞拉,二十個月后產下她的妹妹,過了一年,又迎來了她的弟弟。我問勞拉是否去小意大利看望過外祖父母,她表示對此毫無興趣。

我好奇勞拉的母親是否患有抑郁癥,并因此陷入情緒無能的狀態。童年時被用拳頭說話的男性家人保護得密不透風,長大后又嫁給一個無意與其結婚的男子,而且后者不僅沒什么能耐,還可能對她施加了情感及身體上的虐待,因為記恨她而對她不理不睬。就算沒有發展成精神創傷,試問誰不會因此陷入抑郁?她的父母也和她斷絕了關系,從未對她讓家人蒙羞的行為釋懷。她因此無路可走。我詢問勞拉她母親是否死于自殺,她說她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據她所知,警方沒有進行尸檢。

難以置信的是,勞拉在接受心理治療的四年時間里關于母親的回憶唯有這個玩具爐子。在此期間,我與勞拉嘗試自由聯想法[5],讓她寫下關于母親的日記,去拜訪母親的墳墓,可依然一無所獲。

接下來的那次來訪中,我們的話題又回到了勞拉的父親身上。勞拉告訴我,他曾是一名汽車銷售員,但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失業了。勞拉的父親一直為酒精、賭博和“誤解”所困。盡管他金發碧眼,既英俊聰明又富有魅力,卻還是日漸落魄。

勞拉母親去世后的第二年,她父親帶著全家搬到了多倫多東北面的鮑勃坎基恩。勞拉認為他是為了躲避在多倫多找他麻煩的那些人,不過她也不是很確定。為了謀生,父親搞來一輛餐車,向來此地消暑的人們販賣薯條。勞拉會在一旁開汽水罐、遞送薯條,她的弟弟妹妹則在停車場里玩耍。勞拉因此成為父親口中的“得力助手”。他們一家住在鎮外的一間小木屋里。木屋主人那家人的地皮上有好幾間簡陋的小屋,這些屋子四散在樹林各個偏僻的角落。

勞拉九歲那年,她和弟弟妹妹都在九月開始上學了。度假的人們離開以后,賣薯條的生意便難以為繼。他們為這間只有一個房間的小木屋買了個小小的暖爐,然后全都擠在爐子周圍。勞拉記得,有一次,兩個男人出現在家門口討要餐車的錢,她的父親則躲在廁所不肯出面。驅趕這兩個人成了勞拉的職責。

后來在十一月底的某一天,她父親說要開車去鎮上買煙,結果一去不回。三個孩子沒有吃的,衣服也只有兩套。勞拉在講述這段故事時沒有表現出恐懼、憤怒或任何其他情緒。

由于害怕被安置到寄養家庭,她不希望有人知道他們遭父親遺棄,因此還是保持原來的生活習慣。這些位于湖區森林深處的小木屋的主人是一個五口之家。勞拉和他們的女兒凱西一起玩的時候,那家人的母親格倫達一直對她很好;那家的父親羅恩不多話,經常會熱心地帶著勞拉六歲的弟弟克雷格和自己的兒子一起去釣魚。

勞拉的妹妹翠西“一直在抱怨”,勞拉特別煩惱地說道。翠西想去格倫達和羅恩那兒跟他們說有人帶走了父親,還想知道是否可以和他們住在一起。

勞拉和弟弟妹妹不同,她意識到父親已經拋棄了他們。“他被逼得走投無路,欠別人錢,天知道還欠了什么。”她說。幾個小孩在母親去世后難以管束,父親便威脅說要把他們送到孤兒院去。勞拉明白他不是在嚇唬他們。她只知道,自己的任務就是讓生活照常繼續下去。當我問勞拉被遺棄后有什么感受,她看著我,就好像我在危言聳聽。她說:“我父親并沒有徹底拋下我們,他知道我會打點一切。”

“你當時九歲,身無分文,孤零零地住在樹林里。你會如何形容這樣的生活呢?”我說道。

“我想,從表面上看,父親確實遺棄了我們,但他離開鮑勃坎基恩是情非得已,他其實不想跟我們分開。他別無選擇。”

我到那一刻才認識到勞拉和她父親有多親密,而她又是如何小心翼翼地保護自己,以免感到失落。動物和人類都有建立情感紐帶的傾向,都想要親近父親或母親,當對方在身邊時會感到安全。勞拉不記得當時的“感受”了,她有的全是“計劃”。換句話說,她讓生存本能接管了一切。畢竟,在加拿大冬日的荒野里她要讓兩個小孩吃飽穿暖。勞拉之后依然會對我不斷詢問她的感受嗤之以鼻,并且不止一次表示,感受是那些生活無憂又——用她的話來說——不用“動腦子”的人的奢侈品。

我明白勞拉說的計劃與感受的區別。我自己在生活中遭遇逆境時,也沒有時間去琢磨感受;我有的無非是應對的工夫。我兒時家境優渥,但在十幾歲時,我那位極其明智的生意人父親開始顯露出精神疾病的跡象。我們后來發現他腦部有腫瘤,且已經無法手術。我打電話給父親的會計后得知他已經徹底沒有錢了。于是,我不得不邊上學邊打兩份工來養家。我和勞拉一樣,根本不記得有過任何感受。我當時滿腦子都在琢磨如何應對生計。

我在一開始為勞拉進行心理治療的時候加入了一個同行督導小組。小組里都是心理治療師,大家會聚在一起討論案例并為彼此提供建議。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人都認為我“止步于她的心理防衛”,沒有充分挖掘勞拉的感受。我意識到,為了確保我對創傷的反應不會影響到此次心理治療,我必須深入探究自己的想法。一方面,我的同行很可能是對的,但另一方面,我也想知道他們是否曾遇到過眾所周知的那堵壁壘:如果沒有時時刻刻聚焦于現實生活,便有可能受到嚴重傷害。畢竟,沒有什么比生存需求更能讓人集中精神的了。

不過不可否認的是,無法深入了解勞拉的感受讓治療變得更加困難。我很快認清自己的首要工作并非詮釋她的感受,而是進行挖掘,隨后再加以詮釋。

我在總結第一個月的心理治療時在筆記里是這樣寫的:“此次的來訪者無意尋求心理治療,對曾經和自己相處八年的母親也沒有什么清晰的記憶——這一點在文獻中聞所未聞;她不知道什么是壓力,卻希望能將其擺脫,她在自己遭遺棄時也不記得有過任何感受。我接下來還有很多工作要做。”

勞拉繼續講述她的遭遇。很明顯,她的頭腦一直都很清醒。她發現大多數木屋都在越冬前打掃過了,于是帶著弟妹搬到最偏遠的屋子,因為那里到春天才可能開放。他們還帶上了暖爐。她知道他們必須保持原先的生活習慣,不然就會有人察覺。因此,他們每天會走將近一英里[6]的路去坐校車。勞拉會跟其他人談起自己的父親,像是他已經回到了小木屋;她讓弟弟和妹妹也這么干。

“所以說,你們在九歲、七歲和六歲的年紀被孤零零地留在小木屋里過日子。”我說,“如果你要搜集造成壓力的事例,可以把這一件寫進去。”

“首先,一切都結束了。再說了,我沒有被打倒,”勞拉反駁道,“九歲不小了。”

“你們這樣生活了多久?”

“六七個月吧。”

那次來訪結束前,我總結了自己對這一情況的看法。“你一直都很勇敢。你的遭遇聽起來相當艱難,有時還很可怕。被遺棄后你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單獨住在森林里,而你又年紀太小,無法擔起家長的職責。”我說,“你經歷了《糖果屋》[7]里的種種危難,還沒有面包屑指引回家的路。”

她呆坐了足足有一分鐘才開口。在近五年的心理治療過程中,這是她為數不多的幾次雙眼濕潤的時刻,只不過,她涌出的是憤怒的淚水。“你為什么要這么說?”她質問道。

我說我是在表達同理心,她斷然駁斥了我。“這是有人去世時才會說的話。聽著,醫生,如果我還會回到這里,我絕對不希望再聽到你這么說,不然我就走人。把你的同理心或隨便什么東西留給自己吧。”

“為什么?”我問她,由衷地感到困惑。

“你談到感受的時候,我看到有一扇門開了,門里全是妖怪。我永遠不會踏進那個房間。”她堅決地說道,“我得不斷朝前走。我要是開始沉溺——哪怕就一次——就會淹死。況且,這也不會讓事情有所起色。”

我點頭的時候,她又說:“在我今天離開之前,你必須保證再也不會說這些。不然我可沒法接著來。”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永遠不希望從我這里感受到任何善意、同理心或同情?”

“正確。如果我想要同情,買賀曼百貨公司的賀卡就能擁有,要多少有多少。”

要記得,勞拉是我的第一位來訪者。我可不希望在她的病態需求面前做出妥協。不過,我看得出她是真的想要退出心理治療。我的那一丁點同理心對她來說不堪重負,讓她感到害怕。這成了目前心理治療中的大忌。

我如果是個更有經驗的心理治療師,就會把我感受到的難處擺在她面前。我們可以按照格式塔療法(gestalt therapy)[8]的創始人弗里茨·皮爾斯(Fritz Perls)的方法,用他提出的“此時此地”原則(the here and now)來解決這個問題。皮爾斯相信,治療師及來訪者在心理治療中建立起的互動關系,跟來訪者自身及其面對的世界之間的互動關系是一致的。我其實可以這樣說:“勞拉,你是在要求我表現得像你的家長那樣,對你的痛苦漠不關心。你已經習慣于沒有人回應你的悲傷。但我不想成為那樣的角色,我現在覺得很為難。”

但我當時說的是:“你顯然已經下定決心。我會尊重你的意愿,接受你的要求,我也希望讓你感到自在,這樣才能順利進行下去。不過,我不會在整個心理治療過程中都按照這個要求來做。”

接下來的那個星期,勞拉又帶著各種書籍出現,還指出她的工作場所是壓力來源。“我有很多工作要完成,但我的老板克萊頓來得很晚,還會跟和他有外遇的秘書花兩個小時吃午餐。”她解釋說,“他五點下班,所以說,我上班時間比他早,下班也比他晚好幾個小時。”

“你跟克萊頓談過這個嗎?”

“當然了!我甚至都朝他大喊大叫,但他根本不理睬我。”

“所以說,你承擔了太多工作。”

“我實在沒有選擇。我得干他的活兒和我自己的活兒。”

“感到別無選擇確實會讓人壓力很大。”我總結道。

我們花了很長時間討論如何應對克萊頓的問題。實際上,勞拉沒有看出他有任何轉變。就像她男友艾德說的那樣:“克萊頓過得好著呢,為什么要改變呢?”

“有意思,這話居然是艾德說的。”我說。

“為什么?”她問我。

“你看,艾德也會把問題推到你身上。克萊頓把工作推給你,艾德則把皰疹傳染給你,他就這樣讓你去處理問題。你對他生氣的時候,他拒不承認自己攜帶病毒,當你發現他也在服用治療皰疹的藥物時,他還找了個站不住腳的借口,說自己以為這病不會傳染。這樣認為的人要么來自另一個星球,要么就是在自欺欺人。”

“至少艾德道歉了。他寄了兩打玫瑰到我公司,隨附的卡片上還寫著‘因為我愛你’。”

她覺得這樣就能原諒他把皰疹傳染給她這件事嗎?我當時說的是:“艾德不是在捷豹經銷商工作嗎?你跟我說過,每當有女的去試車,他第二天都會送去玫瑰花。這并不難辦。”

“你是想讓我生氣嗎?”

我向她保證我無意激怒她,我說我只不過想知道她對艾德的行為作何感想。

“那我該怎么辦?永遠都不原諒他嗎?”

我指出我們一開始說的是艾德對克萊頓的評價,而這兩個人里,前者不太靠譜,后者也不怎么靠譜。艾德認為由于勞拉包攬了一切,所以克萊頓才不需要做出任何改變,我希望勞拉能明白這樣的話由他說來是有多諷刺。可勞拉兩手一攤,表示自己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于是我問勞拉,她與艾德的戀愛關系里誰付出得更多。當她承認是她自己時,我沉默了。最后,她問我到底是在針對誰。

“艾德老是遲到、拈花惹草,還把皰疹傳染給你,你都不跟他計較。”我直言道。沉默了好一陣后,我問她為什么不期待男性能做出得體且成熟的行為。

“至少他道歉了。這已經比我父親強了。”接著,她望著窗外說道,“而且,我父親在當父親這件事上也沒那么糟糕。他在我母親去世后沒有把我們丟開,很多男的會直接打電話給兒童保護機構。”

“不過,他確實把你們扔在了北面鮑勃坎基恩冰天雪地的小木屋里。”

“我已經說過,我們應付過來了。”她的語氣不屑一顧,就好像我喋喋不休地反復在絮叨一些無關緊要的細節。她采用的心理技能叫作“重構”(reframing),指的是賦予某一概念新的定義,以此改變其中的意義。她把我眼中的疏于照管進行重構,并將我的擔憂視作“過度保護”。

“你第一次來的時候說起‘生活中的那些渾蛋’,我們能不能展開聊一聊這個話題?”勞拉看起來很茫然,于是我改換措辭,“你所說的渾蛋是不是那種一味索取卻從不付出的人?就是只顧著滿足自身需求的人?”

“所有人都只為自己著想,這是我父親的座右銘之一。”

“他是想讓自己的行為顯得合乎情理。有多少父親會出門買煙然后一去不回?”

“肯定有這樣的父親。我是說,世上有孤兒院。為什么會有成千上萬的孩子進入兒童保護協會?因為父母拋下他們不管了,這就是為什么!”

“職場上有多少當主管的因為有助理加班打掩護,即便偷懶還是能保住工作?”我問道。

“好吧,你看,如果我把克萊頓逼得太緊,他也許會開除我。”

“有多少人在得皰疹這么可怕的事情上被男友欺騙?”

“可能跟花冤枉錢看心理醫生的人一樣多。”

勞拉一邊氣憤地收拾東西準備離開,一邊搖著頭喘著粗氣說:“我語氣是重了點,但我真是不敢相信自己得聽這些沒用的廢話。”她隨后補充說,除了“幾次失誤”,父親在她的生活里一直沒有缺席。實際上,她大聲強調,她經常和父親見面聊天。

勞拉依然是個不愿意接受心理治療的來訪者,而我也依然是個操之過急的新手治療師,一心想要卸下她的防備。我逐漸發現,我是否知道來訪者的問題出在哪里其實一點兒也不重要。心理治療的關鍵在于來訪者是否知道問題何在。如果我們用力過猛,他們就會關上心門。勞拉花了一輩子的時間才搭建起這樣的心理防御,要將其一層一層卸下勢必需要時間。

我有我自己的心理困境。我需要鍛煉自己身為心理治療師的耐心,可我內心深處卻埋藏著A型性格。人的性格分為兩類:A型和B型[9]。A型性格的特點是有野心、侵略性和控制欲;而B型性格則比較閑散且與世無爭。(這是比較寬泛的概括,大多數人其實介于A型和B型之間。)A型性格的人急于求成,而這種內心的欲望有時會轉化為壓力。事實上,這些特征往往與壓力相關的疾病有關。比如,勞拉的壓力就導致了她的皰疹病情加重。

許多社會心理學家認為人的性格類型與生俱來,這意味著我們天生就擁有特定的傾向,并不會隨著成長而改變。當然,無論我們是哪種性格類型,我們的出生順序、父母的教養方式乃至社會變量都會產生影響,不過,這些影響很有限。換句話說,一旦你是A型,就永遠是A型。勞拉和我都是A型性格。好的一面是我們都工作勤奮、有所成就;不好的一面則是我們都缺乏耐心和同理心。我們往往會在實現自己抱負的過程中傷害到他人。因此我要格外注意,避免與勞拉發生A型性格之間的對峙。如果我想成為一名優秀的心理治療師,就得學會收斂這樣的性格。耐心——A型性格人群的短板——至關重要。

注釋

[1]約為1.52米。(如無特別說明,本書中注釋均為譯注,下文不再一一標出)

[2]精神病院深處的病房(back wards)通常被用來安置那些在精神病學專家眼中無法治愈的病人,環境條件較為糟糕,與十八世紀相比好不了多少。

[3]此處形容的應該是一位精神分裂癥患者,自以為是耶穌基督本人,所以才聲稱自己來自拿撒勒,父親是約瑟夫,母親是瑪利亞。

[4]小意大利(Little Italy):多倫多的地標,是意大利移民聚居的社區。

[5]自由聯想法(free-association)是指鼓勵來訪者自由地說出自己在夢中、現實乃至幻想之中出現的任何想法或記憶,是精神分析治療的主要方法之一。

[6]約等于1.6千米。

[7]又名《漢澤爾與格萊特》,是格林兄弟收錄的德國童話之一。故事里,貧窮伐木工人的小孩漢澤爾和格萊特被遺棄在森林里,他們曾試圖通過小石頭和面包屑尋找回家的路。

[8]也稱為“完形療法”,是西方現代心理學的主要療法之一。其關注個人的當下體驗、心理治療師與來訪者的關系,個人生活的環境與社會背景,以及個人根據所處大環境做出的自我調節等。

[9]美國心臟病專家邁耶·弗里德曼(Meyer Friedman)與同事家雷·羅森曼(Ray Rosenman)在合著的《A型行為與你的心臟》(Type A Behavior and Your Heart)一書中將人群分為A型和B型兩種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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